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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音

时间:2023-08-03 18:10:02 来源:网友投稿

段爱松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兰波

A黑

孩子在低声部的心跳声,

比乐曲高声部,特意融合掩饰的

明亮音色,更显得突兀与焦虑。

我已然忘却,自己曾经是怎样,

被一道肉体嘶喊的炸裂生产出来,

并在众多声音混杂的世界中,

保持住出生时,

独立的安靜与隐忍。

可这孩子,

有那么幸运吗?

乐曲强烈的重音敲击,

和金属利刃解析、驱赶尘世肉身与

?亡灵,

如出一辙。毫不费力的利索动作,

在乐曲的过门衔接上,

被大乐队演绎得天衣无缝。

我惊讶于

世界众多喧嚣,

对于演奏纯洁性的侵蚀。

孩子最先在我的骨骼中,

锤炼自己的听觉。

我将耳根与时间世界的

发音器串接。

乐曲中对位法应用的奥妙,

全在于此。

和声原则,在纷乱的自然界,

无所不在,却又处处受到干扰。

我担心自己的那块骨骼,

在众多完整的骨骼结构中,

成为一个异端。

我尚不清楚,这块介于

液态和固态的金属,需要怎样的

?冶炼,

才能够成为,时间将家族

代代延续的骨种。

定音鼓执拗的追随,

并不能影响到弦乐、管乐

各行其是的自由演奏。

我一厢情愿的固守,

会不会成为,

时间流动中的一个笑柄呢?

坚硬的骨骼,

还是适当而巧妙地阻隔了,

血与肉之间的交换。

我的听力,因此受到了干扰与限制。

遗传基因的缺陷,在乐曲略带感伤的

洪亮合奏中,犹如一条软骨被时光

?刺穿,

不可避免暴露出了

金属的硬度与光泽。

这是

恶意欺骗的

假象之一。

乐曲在一辆公交车上,驱动行走。

繁乱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大乐队

精湛的演奏技术。

发动机、喇叭、齿轮、制动、

?雨刮……

这之中的旅客们,牙齿的咬动,

脚下的位移,手上、脖颈上晃动的

?物件,

衣裤相互摩擦的窸窣……只有你的

?心跳

是安静的,孩子。

大乐队的演奏,

发自哪里?

这车开往何方?

你又要在哪里下去?

我在混乱的人间之音里,

试图找到答案。

你把我那块突兀的骨头,弄得酥痒

?难耐。

我听到了它存在的形状了,

孩子。不是看到,

我的眼睛,被固态和液态储满了。

所以我听到了它,

知道它尖尖竖立,究竟

属于什么呢?

音符并没有随着

大乐队激情的演奏,活力四射。

相反,它冷却了、凝固了,

并与演奏者,拉开了一个生死距离。

公共汽车停靠了,一站又一站。

我知道,你一直想听到,

那个期待的站牌,在风中发出

亲昵而欢快的唱词。

你是不是已经厌倦了,

大乐队无休止的演奏呢?

你的指挥棒,在你越来越激烈的

心跳声中,掉落了吗?

这些死亡的音符,

覆盖住我的那块骨骼。

它们顶着青幽的锋芒,

像是在做一次深度麻醉。

我感觉到,公交车驶过了

那个站牌,但并没有停下。

它一直顺着我被麻痹的骨骼碾压。

那些死亡之音,又一次发出了声。

这些歇斯底里呼救的声音,

一个个被轮胎压爆。

我以为你就要出世了,

孩子。

这些被压爆的声音多么响亮,

超过了大乐队,以往任何一次演奏;

我以为你,就藏在这些

破裂的音符中,孩子。

只是你心跳的回音,

是不是遗落在了,

那个没有停靠的站牌,

尖尖的、

错误的指向上了呢?

像往常一样,他又在疯癫和梦呓中,沉沉睡去。

似乎这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刻,他不得不做这个决定。她居然也同意了,这让我颇感意外,也深为恐惧。尽管我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

我该如何称呼他和她呢,也是一道难题,在这个狭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并不真实,尽管我的血脉,连着他们的血脉;
尽管我的心跳,连着他们的心跳;
尽管我的意识,已经超越了缓慢的生长,而独立于血肉之外。

可这也正是痛苦的根源所在,因为我感受到了似是而非的存在,就像一颗处在红巨星阶段的恒星,它在梦境中,猛然撞见了白矮星、黑矮星、中子星以及黑洞,立马,就被锋刃般的白光,吓得惊悸起来。而我,却喊不出声,喊不出对于即将决定拼死一搏的大怒之音。

此刻,夜是安静的,两个肉体温暖,不,应该说是炽热,就是那些不安的炽热,在几个月前的这张床上,把我从一个遥远的方位,召唤了过来。这让我误以为,我是幸福和幸运的,要知道在我的四周,躲藏着许多看不见的眼睛,宛如那些高远星辰,通达这个世界的黑色语言。

他突然翻了个身,发出了一些梦呓。

她并没有听到,她睡得死死的,就像是要死命守住体内暖流,而那些暖流,正通过我,发出强烈的,甚至是激烈的脉搏般的跃动。

而我,却是安静的,因为时间,已被血管之外的黑色凝固。

他的梦境,不知道是否因为黑暗中的花床单,被肉体压迫得急促变幻。他突然从她的背后,伸过来一只左手,搭在她的肚皮上。

我像是被击穿,获得瞬间重量般,让她抽搐了一下,轻轻哼出声来。

她弓着身子,侧躺着,脸朝向窗外,也开始做梦了。

她梦见他,躲藏在她梦里的一支隐秘大乐队中。这支乐队,正在故乡的旷野中迎风演奏。黑色的旷野上,刮着黑色的风,黑色的乐器,被黑色的手拨弄着,发出像是临产时,他诡异的黑色云卷般的挣扎。

他像是能预感到,我未来的降临与命运。在他即将完全成形之时,他开始疑惑,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家族的延续,一个乌有之乡的颂词,怎会在两个岔开二十多年,根本就没开始的瞬间的感官交替上复沓往返,就像几个互不相干的音序进行般,在各行其是的乐器中,被什么东西翻转搅动,成为指挥闪电划过天幕背后的隐约之力。

哦,他一定是听到来自未来我的心跳声,宛如这组受难乐器听到他的心跳声一样。在乐曲的低声部,一条蛇状的音序潜伏着,跃跃欲试;
而在乐曲的高声部,另一条莫可名状的鳞爪,成为闪电击穿黑色天幕的锁扣,牢牢将高低两组音序,固定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黑色旋涡中央。

大乐队继续行进,飘飞的一个个音符,像是为即将的新生洒下致辞;
一个个坠落的影子,更像是为过往的生灵埋首送葬,忽而生发出的柔婉副旋律,一道又一道编织着、缠绕着主旋律,形成一个巨大的蠕动着的多层漏斗,刮擦着、旋转着、推进着……极不协调的声线,骤然升高放大,仿佛无数猛兽相互撕咬,就连定音鼓,也被敲打出碎裂之声。

他,就藏在其中;
我的一半,安靜、隐忍、独立的一半,在他被大乐队击碎的胞衣内,幸运地存活下来,并在混沌的乐曲中,等待着多年后,新的心跳声落在这床花床单上。

乐曲变奏声中,骤然响起乐句炸裂时发出的嘶吼,他,获得了世界的喧嚣。

随之,大乐队在她的梦境里,变得不安起来,重音不像是弹奏出来,而更像是敲击出来。敲击出来的这些重音,却有着利刃般的锋芒。它们穿插在乐曲和声进行的各个缝隙间,收割着黑色旷野中,一个个曾经被栽种过的脚印,利索极了的动作,甚至让大乐队在风中投下的影子,也纷纷摇曳起来。

我隐约看到乐曲声中暴露的秘密,他的变异之骨横出的另一小节软骨,像是一个自由时值长出的尖刺。我再次将尚未成形的耳器凑近,听到了无数对位齿轮,相互倾轧的沉重音调。

“这便是喧嚣世界的原动力。”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却又像是专门对着我倾诉。

旷野上的黑色群山,瞬间就不知被什么折叠弯曲,山脚下一条黑色的大河,赫然挡在大乐队前面,无声地指挥着这送葬般缓慢的模进。

定音鼓骤然响起,随着河水起伏,变幻着节奏。黑色的旋风,在她的梦境里刮个不停,大乐队停下了脚步。

他的手,紧紧按住了她的肚皮,让我感觉呼吸刺痛到一块变异之骨,但我不知道,这块变异之骨,究竟是她的,还是我自己的,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在梦境中,制造的一个假象而已。

停滞不前的大乐队,同时也停止了演奏,但主音旋律与和声交织的幻影,跟随着河水的指挥,继续发出嘶鸣般的召唤。这让我的耳器酥麻,我意识到这些黑色手指乐队成员脸上的静穆与微笑,他们有着同一家族的体貌,而他,竟然也位列其中。

我十分惊异,他怎么能够为自己的出生送葬?

黑色河水在梦境中,既是大乐队的指挥家,又像是大乐队抵达的终极目的地。黑色的手指,划过风,纷纷将乐器掷向河水。就在一刹那,梦境陡然发生了翻转,她跟着他,上了一辆26路黑色公交车。

这是一辆满载黑影的公交。

她努力想找一个座位,但没有一个影子,愿意让座给一个年轻女子,更没谁知道,她正在忍受着什么。抛弃了乐器的那些黑色的手,在影子乘客的间隙中,继续穿梭撩拨,一阵又一阵的仿生电子乐曲,此起彼伏。

这辆不知开往何方的公交,获得了强劲的驱动力,缓缓沿着既定的路线行走了起来。

那条黑得发亮的既定路线,像极了五线谱;
五线谱上那些小蝌蚪一样的音符和时值,像极了路上颠沛流离的石块或者障碍物,公交车随之抖动了起来。

她突然捂着肚子,半蹲下来。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黑色重量,从四周拥挤过来,而他,却被一堆黑色影子遮挡,并在乐曲发出的齿轮啮合的金属响动声中,进行着秘密交换。

黑色的小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起。黑色的雨刮,徒劳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刮摆,像是与黑色的天空告别。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在通往未知站点的旅途中,我的心跳叠加着她的心跳,她下意识伸出手,在驱动乐曲缓慢的行进中,想扶住一张椅子黑色的靠背。

公交车在经过的第一个站台前减速、减速,最终慢慢停靠了下来。

乐曲经过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影子乘客们相互用衣服碰擦,他们隐秘的肉身,正在相应的站台等待着。这让我突然想起,他和她睡前的那个决定,不知道我的影子,又会在哪个站台等待着我呢?

驱动乐曲,继续发出咔嚓咔嚓的节奏,公交车又上路了。

她的手,终于抓到了黑色靠背的一个凸角,而我尚未完全成形的骨头,也像是被什么牢牢抓住了一般,哦,或许是某个站台发出的唱词,那些带着哀伤却有着欢快节奏的唱词,潜入了她的血液。

他也像影子一样,迅速把她的另一只手,牢牢抓在手心了。

一站接着一站,公交车不知疲倦,因为驱动乐曲,为她的梦境所驱动。有一个影子,终于站了起来,将自己的黑色座位,让给了她。

这是公交车上,唯一一个显得突兀的动作。驱动乐曲内部,发生了激烈的音符碰撞之声。

他将自己的另一只手,递给了这个影子。

公交车驶过了下一个站牌,并没有停靠;
公交车驶过再下一个站牌,依然没有停靠。驱动乐曲,呈现出回旋的反复之音。

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手,用两只手,捂住了我存活的她的腹部,然后转头,看向了窗外。

那些黑色的雨水,潮湿而明亮,就像是从她眼中流淌出来的。

我越来越弓身于这个狭小的空间、这支无限循环的乐曲和这个无尽继续的梦幻。

那个有着唯一明显尖顶的站牌,是不是就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地呢?没人知道。只可惜无数错过的站牌,谁都不可能再重新返回去了。

乐曲中,相互倾轧的和声,一路发出了爆胎般的炸裂,而每一声这样的炸裂,都隐藏在路过的每一寸土地上,尽管梦境让这些土地,呈现出秘密的黑色,就像是我停留在一个决定生死的瞬间,又无法左右的命运之上。

她先于他醒了过来,感觉到那只放在她肚皮上的手,粗糙而沉实。相对于她的体温,这只手已微微发凉。她轻轻地将它拉开,绕过自己的身体,顺势放回原位。

我如释重负般重新体验到一种安宁,没有大乐队在她梦境中演奏的安宁;
也没有驱动乐曲,驱动公交车行走的安宁;
更没有被一只手捂住,急切想发怒呼救的安宁。我像是找到了在她梦境中,错过的那个站牌和在站牌下,等待我良久的自己的黑色影子。

可我仍然察觉得到,她对这个梦的牢靠记忆,在这个温暖的黑色逼仄空间里,一只更为冰凉的潮湿的手,紧紧捂住了我。

那是她刚刚擦拭过眼角,白皙而柔软的手。

或许是晨光阻碍了梦境的生长,透过关上某一间城中村出租房薄薄的纱窗,我感觉到刺耳的喧嚣,经过漫长黑夜,裹挟阵阵眩晕,白色第一次贯穿了我。

E白

音符随着风,

飘荡在老屋上空。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

?提琴,

顺着老屋的轮廓,重新拉响了,

各个声部的沉郁之音。

这些乐音排列出的立体线条,

被我嗅闻着。

第二个生命的零星气息,

时起时落,在我腐损的那块骨头上,

渐渐麇集。我害怕它们

构建的心跳中,隐藏着第一个消亡

?生命,

似曾相识的、哪怕一丝一毫的

发声方式。

老屋的静止,

和心跳的静止中间,

隔着什么呢?

我只能依赖风,

来打开这层困惑我许久的

混沌之音。

大乐队铺陈的演奏风格,激起了我,

对于宏伟构造之物的怀疑。

没有哪一种构建,能够在风的吹

?拂下,

趋于不朽。乐曲无休止进行的回旋,

也无法在风的吹解中,保持足够的音

?准与时值。

波动的旋律,预测到了风速变化着的

?力量,

这是时间最为犀利的刃口。

乐曲的变奏,最终难免沦为,

一块块“霍霍”发声的磨刀条板石。

风中飘散着第二轮生命的症候。

它在乐曲的中间行进部分,发出过

坚挺的呼喊之声。这些被冶炼术

分解的青铜碎片,沾满了冶炼术繁复

?的咒符,

朝着我那块,几乎被上一个公交站牌

?尖尖指向,

斩断铲平的变异之骨,吹了过来。

我闻见新鲜血肉在乐曲中,

凝聚成形的响动与锋芒。

我的嗅觉

在风的吹散与磨削中,

获得了

沉淀之后的坚实之音。

这是大乐队整体行进的盾构。

孩子纯净的心跳,再一次通过

?定音鼓,

抵达旋律的颤动中。

我闻到了大不相同的新鲜气息。

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命,

在前一个遭受损坏消亡之后,

悄然而至了。

带着对逝去生命忏悔的罪孽感,

我仍然感觉到了,

恐慌带来的极度迫压。

我想通过对乐曲曲式的剖析,

找到第一個孩子和第二个孩子之间,

传承基因中,自己变异的可能和

?证据。

然而,风,成为既造就再生,

又摧毁存在的主宰。

依靠速度变化的乐曲,

也在鼓号齐鸣的击打吹奏下,

它获得了生命新的动能。

第二个孩子的心跳,

漫过了

我刚刚走神的嗅觉。

提高了警惕。

我那块异化的骨骼基座上,

发出了音符连续复奏,

疲惫不堪的拖沓困顿。

这个突然而至的心跳声,

加重了乐曲演奏的力道,

也加快了晋虚城老屋上空,

混杂气味的累积。

令我深感忧虑的是,

身上那块变异之骨,是否还能承受

?得起,

这颗怦怦而动的心脏。

它在风中夹杂的废气、毒尘、灰霾、

?败叶、枯枝……

的侵蚀下,已经把乐曲中的音,变得

?坚硬刺鼻,

以至于,这个孩子的心跳声,

也被磨得尖利而决绝了。

音符,

还是洞穿了这块骨骼。

第二个生命,

在心脏跳动的异常中,

被这股力量扼息。

这个孩子,在大乐队的演奏声中,

留下青铜打磨般的硬朗。

只是在乐曲的短暂休止之后,

我那块不屈不挠的骨头缝深处,

像墓地一样,尽管沉默

很长一段时间,却依然渴望着,

被新的跳动浇灌,

和再次埋葬。

老屋顶上,原本泛着油亮的茅草和青色瓦盖,由于常年风吹雨淋日晒,加上时间日复一日吮吸,已经失去了光泽与本色,变得惨白,恍如我久久挣扎却喊不出的话。

她,拨通了他的手机。

他刚在老屋天井西北角,打上来一桶井水,井下还晃动着涟漪。她听到了他的沉默,我听到了她忍住的泪水,在黑暗中,我曾多次感受到这般咸湿的味道,它令我不安,但我又是那么安静地附和着她的心跳。

一阵风吹过,老屋四周响起细微的声动。他想起了大乐队的演奏,那支现实中身着黑衣的乐队,常常在梦中变幻着模样,就像此时,她在电话中,讲述这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和决定。

他慌乱地穿梭徘徊在老屋不同的方位,仔细嗅闻着空气。他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他怀疑这不过是无数次梦境中,反复出现过的游戏而已。于现实而言,他的梦境,远远大于他自己沉溺于大乐队的想象和依赖。

就在老屋里的木床上,梦境给予过的启示,让他预感到过我的突然降临(尽管他惧怕这个存在),就像他用于练习的乐器,歪斜地倚靠在床头,与他对视。

他不喜欢正确的秩序,哪怕面临倒塌的危险,但他清晰地记得,记忆中的那辆26路公交车,是如何碾过一路模进的大乐队黑色的音序,而我并未察觉,那是另一个早经消亡的生命,重新期待着注满我的回声。

小提琴明亮的音色,支撑过梦境最高的穹顶,大乐队因此获得进入白色尖顶的通行卡。他手握着这张卡,却浑然不知所措。有时候,竟误把中提琴的音色,当成老屋沉实的柱子;
将大提琴的发声,当作青石打造的圆形柱墩;
低音提琴沉吟,则成为柱墩上,龙首虎案的浮雕装饰……

大乐队,就这么被他在梦境中,分割成老屋各个组排方式。

随着白色穹顶的旋转,老屋自行其是地发出不同声部的奏鸣。这些立体线条状音序,通过白色穹顶毫无规则的指挥,发出沉郁的坚实之音。

他渴望这声音,这种预示着命运平和的稳固之音,却没有料到他赋予我,他赋予世界的第二次意外生命,深藏在大乐队中,发出极不和谐的半音变奏。

老屋,在风中晃动。

他闻见了不安之外的不安,但他无法回复她在电话中指认的错谬,就像他无法再在曾经的26路公交车上,给她一个本该占据的座位。她,已经被大乐队推到过前台一次。

她曾经在梦境中,恶狠狠地撕咬这个没有穷尽的梦幻,但大乐队仍遵循飘忽不定的法则进行演奏。这个法则,就是梦境的核心,也是人生的要义,更是缔造生命的源泉。它,绝不会顾及生命之泉在哪里涌现,既然这泉水,已经被挖掘喷涌而出,那么,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生命,于流淌来说,皆不过是大乐队回旋的一段乐音。

“这便是喧嚣世界的原动力。”他自言自语,对自己又说了一句,随后舀了一瓢清冽甘甜的井水。

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锑瓢银白透亮的晃动中摇摆,像是他饥渴的被镀了金属的透明的胃,更像是大乐队中,正在酝酿成形我的影子的存在。

大乐队无序的章法,曾经令梦境倾斜。

白色穹顶在他记忆中,成为和老屋茅草青瓦一样,别无二致令他惊心的同一音列的不同排列方式。为此,他无法回答她在电话中,期待决定的再次确认。

但并非来自怀疑,更不是来自恐惧,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气息,生命的气息,瞬间击垮了他,让他不得不沉默,不得不在26路公交车错过的站牌中,寻找正确答案的蛛丝马迹。

他并没有认为,大乐队在行进的道路上错过着什么,尽管他明白,第一个生命的消亡,必然会带来第二个生命的生产,就像前一个音符的休止,必然会带来后一个音符的承续与响亮。

然而,他的心跳,他被她电话中决定时,决绝语气激发的心跳敲击发痛。他预感到,梦中白色穹顶与生命的隐秘关联。

他是如此信赖大乐队,哪怕是自行其是的演奏,但两个生命隐秘的接续,破坏着这一切。他为此感到羞耻般的恐惧,他体内的骨头,出卖了他的血肉。白色穹顶,反被大乐队激发加速。

风却停了下来,老屋静止了。

我,越来越模糊地在他的意识中凝聚,并感觉到,和我一樣存在过的影子渐渐发白,死死地附和在大乐队混沌的和声之上。

不知是不是大乐队通晓了梦境赋予的力量,在一阵短暂的休止之后,白色穹顶,反而被停止的风拉慢了速度,越来越多的声部,缓缓加入演奏的排列,继而又带动风,挣脱了梦境的束缚,刮动着老屋在正午阳光下透亮的影子。

旋律停留在天井中,在一块巨大的磨刀条石板上回旋,像是打磨时空,又像是打磨死亡和新生之间的缝隙,所产生新鲜的血肉气息,让他有些按捺不住。一股古老冶炼术冶炼下,青铜汁液沸腾翻滚的奇异气味,灌满老屋每个角落。

我突然意识到,金属的重量,攀附着音符。他死死盯着大乐队中,隐藏着的生死秘密。

我以为他发现了我,发现了生命第二轮症候在肉身与青铜之间的交换。可是风,暴露了他的位置。音符精准的时值,让这个位置,在老屋的影子里越放越大,几乎快要和白色穹顶,形成一个共鸣体,就像26路公交车,错过的那个尖尖站牌发出的欢快唱词,涂满着符咒。它诅咒着它短暂的死亡,同时,成为驱动大乐队铺排演奏的现代化膂力。

大乐队行进至黑色大河的记忆,一如第一个孩子被白色光芒所贯穿。盾构机在城市地底无限掘进,犹如老屋深井中,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的隐秘水流。

他迷恋这些关联,带给大乐队不一样的变奏。他甚至发现,由于定音鼓的激荡,白色的风中,露出了白色的刀斧。它们颤动着,一次又一次涌向老屋,涌现她和他在电话中的沉默。

在沉默的对抗中,我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我预感到身体的重量,在一点点消减,就像定音鼓突然吞食各个和声与旋律的对位般,和以往大不相同的新鲜血肉,嗅闻着他。

他颤抖着惊跳了起来。

还有什么是无罪的呢?当风有了白色的形状,一件又一件打捞着黑色大乐队,葬送在黑河中的乐器时,第一个生命的存在,于我来说,不过就是另一个温暖的可移动的墓穴。

他必定通晓这个墓穴,在老屋的各个通道,无不曾经通向这个墓穴,只是如今只剩下了他,被风解除了紧攫心口的冰凉之音。

大乐队毫无理由地放弃了这个音符,转而依靠风速的变化,高高扬起了多重变奏戏谑般的滑音。

他为此惊恐,这远远超出了他对曲式的理解和判断,不断被滑奏弯曲的音符,像是在找寻什么丧失已久的珍宝。

哦,第一个孩子,我那可怜的白色的影子,究竟消逝于何方了?而我,他这并不可怜的第二个孩子,拖着一串又一串,永无休止的白色音符,将风声磨尖磨硬,变成一双又一双灵巧有力的幻影之手,令鼓乐齐鸣,令老屋翻转,令时序颠倒,令生死不明。

但绝不想令他忏悔,也不想令他恐惧。

我的心跳,似乎在电话中,被他捕获,他低下了头。她却浑然不知,他因警惕而长久的沉默。

大乐队,重新获得黑色大河淬洗,闪闪发白的乐器之后的变奏,让整个梦境的装扮,变得疲惫不堪。

我预感到了命运,在这个拐点上的启示,在我加快心跳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

大乐队捕捉到了这份弦外之音。变奏在排山倒海般的力道下,溢出了梦境。

老屋,也在现代晋虚城,越发显得古旧而破败。让大乐队倍感意外的是,他倒立于这间泛着白光的老屋屋檐下,试图用身上一块突兀的骨头,进行决绝的演奏。

连续的复奏,显示着大乐队异常有力的行进。

老屋白色的阴影,堆积得越来越高了。无数的气味,尾随着音符灌进了老屋,甚至让井水,发出了嘶鸣般的拉伸之音。

他的心跳,此刻才真正加速。他像是一个要赶回故乡送葬的游子一样,气喘吁吁。然而,大乐队毫不留情地分解着,这条漫漫的归乡之路。

有关城市的记忆,在他稍纵即逝的影像中,越来越模糊了。

他预感到,那晚的黑夜欺骗了他。26路公交车,根本就不是在梦境中出现,而是在出租房的楼下停靠穿梭。它不断排出来的废气,携带着金属的碎裂锋刃。

无数辆来来往往的26路公交车,甚至在大乐队的变奏中,交相辉映。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像极了城市中,另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只不过这支乐队,不为生命演奏,而是为死亡送行,就像枯萎坠落的树叶,就像拆迁散架的房子……甚至还有无法看得清的梦,在黑色镜子里游离的白色影子。

我的心跳,就藏在这个白色影子里。故而,他忧心忡忡。他害怕我,太像第一个孩子;
更怕我,不像第一个孩子。

他甚至怀疑大乐队,越过梦境抵达的现实,究竟还是不是他,逃离过的那座城市的影子。这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穹顶,将时间削磨得如此锋利,以至于隔着这一切,隔着这一切消解掉的第一个孩子,我都无法抑制住心跳的不断加速。

大乐队的演奏,并不区分白天或者夜晚,也不分辨光明抑或黑暗。在动与静的交替往返中,我的心跳和第一个孩子的心跳,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她的决绝与他的沉默,更没有什么不妥。

我渴望着的音符和实际贯穿我的音符,一个来自梦境,另一个来自现实。在这点上,第一个孩子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并无二致,只不过是,当我通晓命运无常后,依然成为大乐队行进过程中的一段奏鸣。

和千千万万个音符一样,他不过是通过梦境与其相遇,就像梦境通过大乐队,让生命之火,不冷也不热,不强也不弱。

所有的演奏,都会遇到休止,都会稍做停顿,就像他骨缝深处的第一个孩子,它的墓地和我的新生一样,在老屋白色的屋顶下,他短暂的梦境,时而拆分了我们,时而又把我们聚拢。

我能预感到,他正在看到我。

那时他的神态,像极了这个老屋地底,埋藏几千年的青铜贮贝器。大乐队明亮的音色,构建了它们,也湮没过它们。

当梦境中的老屋,和屋顶茅草青瓦一样发白时,我和第一个孩子的双重心跳,在大乐队离散许久的旋律纠缠中,奇迹般地于深井里,发出羊米沙石清冽的红色回响。

I红

单簧管和长笛,

是制造水和食物的绝妙源头。

大乐队饥渴的演奏,

在它们的发声下,

得到满足和延续。

我这块骨骼第三次隆起时,

发出过旋律在晋虚城南玄村老屋,

啜饮和进食般快慰的声音。

那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我内心,

极度渴望的发声方式。

我趴在

一座青铜贮贝器上

良久。

我似乎进入过器皿上,

那个古旧隐秘的锁孔。

我想,有时候,

也许自己就是一把钥匙。

但是我记不得,

我是否能够在锁孔里面转动。

乐曲旋律中,平直铺叙的演奏方式,

让我有些厌倦。

我渴望那个锁孔中,金黄的圣水,

能注入二度死去骨骼的内腔,

里面停放著,

我第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的喘息。

乐曲旋律行进的内部,

隐藏着更为浩大的沉默声部。

我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感觉,

是不是来自我那块变异的骨骼。

它总是在乐曲演奏结束之后,

才发出令我战栗的共鸣。

仿佛它在与什么隐秘的事物,

激烈对话。

就在此时,我的记忆,

忽而被时间封闭,忽而被空间打开。

晋虚城远古浩渺的大泽之水,在这块

?骨骼里,

暗暗涌动;
晋虚城的鱼虫鸟兽,也在

?这块骨骼里,

嘶鸣穿行。我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我感觉到一种尚未出世却已死去的

?亡灵,

睁得大大的眼睛。又饥又渴的意念,

顺着骨骼内壁,来回滑动,

发出大乐队许多年前,

就已经演奏过的消亡之音。

乐音,

第一次弥漫出,

青铜被冶炼时,

金属的异香。

这种味道,

并不能通过嗅觉抵达神经深处。

我的那块骨骼和我的嘴巴,

同时在演奏会上,品尝到

弓弦乐、木铜管、鼓号制造的美味。

当我的意识,已经被第三种

渐渐强烈搏动的心跳,完全占据时,

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子的味觉,

意外地把我作为青铜贮贝器上,

祭祀受难者几千年的姿势蚕食。

乐曲内部来势汹汹的沉默之音,

在我异化的骨骼内腔,

进行着更为盛大的

一场现场交响。

时间世界被大乐队一再

演奏着的乐章,

却被骨骼封闭了发声,

转而成为一桌,

人人可以随意分享的饕餮盛宴。

我骨骼上的孩子,俨然成为这场

?筵席,

意念上的发起者。在晋虚城

日渐繁华的饮食街道两旁,这个孩子

?尾随着我,

寻找一个个,等待青铜利刃舔舐的

?目标。

就像一件件乐器,借助月光,

找寻着它们奏响很久的音符。

骨骼内腔贮满的流动,

没有顺着时间而晃荡。

它被大乐队,沉稳的演奏凝固成形。

一面面镜子般透亮的青铜汁液,

在几千年前,古滇冶炼术的铸造下,

完整无缺地,深埋在石寨山地下宫殿。

这些凝固在时间世界的液体,

一度成为大乐队,

地下影像的记录者。

这些被古滇巫术之源储满的镜面,

在大乐队的演奏下,

发出谶语符咒变幻的魅影鬼瞳。

它们驱使着,第三个孩子

尚未成形的心跳,

啃噬我变形已久的异骨。

在这块经历第三次

由生入死的骨骼内腔,

这个孩子的心跳和乐曲的旋律,

一直响个不停。

就像晋虚城饮食街道上,

那些吧嗒吧嗒的嘴巴,不停咀嚼。

没有哪一种食物,比骨骼腔内的音符,

更加美味;
也没有哪一个孩子,

比第三个孩子,更忠实于自己肉身,

最原始的虚拟存活。

相對于象纹山来去自由的风,石寨山地底的红土,不但被一个古老王国封存,更是被梦境所透析。

常常做这个梦的人,远离了故乡,如同我远离了星辰指向的通途,在一个红色的狭小世界里,等待着轮回,等待着光亮,也等待着啼哭。

他,是我唯一的生父;
而我,却不是唯一的孩子,尽管我渴望这唯一性,就像大乐队行进中唯一的道路。

愿他的生命,栽种下唯一的毒刺。

我不该诅咒我的生父,但我阻挡不了,在这个位置,连续发出的两个声部的呼唤。它们是单簧管吗?它们是长笛吗?或者它们是单簧管和长笛,交相啃噬的水与食物。

大乐队运载着这样的饥渴,在他身上,注满这样的饥渴。因此,我得到了满足与延续,却在她似是而非的木讷中,轻叹一口气。

第三次决定,她想了多久,他便跟着沉默了多久。老屋和青铜贮贝器,在他的记忆中,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南玄村被遗忘了吗?他已不能从大乐队,回归梦境的秩序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他身上的变异之骨,第三次,穿越了梦境。

体会到了窒息般的温暖,在大乐队飘忽的变奏中,冶炼着透红的时间,这让我误以为,那是梦境栖息的房子,一座流动的炽热宫殿,我赖以依存的安身之所,他苦苦探寻的发声方式,两个早经消逝影子的小小躯壳……而他,继续沉默着,贮贝器上的斑纹,多像他浑然不觉日渐陈腐的面孔。

一动不动的青铜,胜于一动不动的时间。大乐队发出的金属之音,打磨着这个古旧隐秘的锁孔,他妄想自己是那把插入其间的钥匙,他妄图打开生死轮回的奥秘,去做一次又一次的忏悔。

平直铺叙的演奏风格,打乱了变奏的声部。

他发现自己,并非那把想象中的钥匙,梦境改变了尘世的规则,第一次意外,不能改变第二次不意外;
而第二次不意外,更不能决定到第三次意外,我两次倏忽而逝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梦境的锁孔,乍隐乍现,一个人不可能死去两次,但一个影子,可以三次停留在同一个位置。

我闻到了他的气息,在我的喘息声中,有金黄的圣水,沿着梦境流淌,大乐队激荡过这些水流,这些恍若梦境骨髓般的物质,掌控着生死秘密,也安静停放着,那两个早经消逝的影子。

他为此焦躁,更为此深感忧虑,他能留得住第三种死亡之音吗?

大乐队疯狂的节奏,像是祭奠,也像是追逐。他的沉默,并非来自梦境的无形,我的呼喊,正消耗在乐曲内部空寂的声部,隔着无形的梦境,我渴望和他那块变异之骨对话,旋律强烈的共鸣,让我赖以存活的狭小空间不断膨胀。

他像是感觉到了某种希望,战栗着,仍旧不说话。

时间赋予大乐队的记忆,并没有梦境支撑他的记忆那般清晰。26路公交车第一次驶过的梦境,和后面无数次驶过的现实世界,在他的生命中并无二致。

当他的记忆,被时间和空间交织的旋律打开,大乐队,不过是虚拟的一段历史;
晋虚城,也只是这段历史中的一个音符。这个音符,泛滥过大泽之水,涌动嘶鸣着鱼虫鸟兽。

我碰触过这个音符,这个他变异之骨带来的虚妄之声,寄居过尚未出世就注定死亡的意念,让他深感恐惧,那种被睁得大大的眼睛注视的恐惧,逼视着大乐队,变换演奏着多年前就早经消亡的古老梦境。

我闻见了金属的异香,大乐队被冶炼得发红的异香,他预感到死亡的征兆。只有在梦境里,死亡是可重复的,当然也包括重生,包括他的变异之骨指向的小小生命。

红色的气味,始于红色的嘴巴,更始于燃烧的旋律。

大乐队忘情的演奏,激发了他对于味觉的诸多想象。在梦境中,乐器,竟成为他味觉的饕餮大餐,弓弦乐是丰盛的主食,木铜管成为烧烤佳肴,鼓号则是重口味的烹饪汤锅……

然而,当他品尝着大乐队的美味之时,大乐队的旋律,也将他的心跳不断加速,直到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完全一致时,他才发现,饕餮者和受难者,在历史的册页中,不过是一个人的两个面而已。既然大乐队能够成为他味觉的大餐,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被大乐队所捕获,成为我这个隐藏在大乐队中,尚未成形的第三个孩子味觉的猎食者呢?或者说,何尝不是为了那些被历史和时代消亡的孩子,祭祀受难在青铜贮贝器上,苦苦挣扎的肉体呢。

大乐队因为梦境的通达,在内部留存了更大的沉默之音。这些沉默之音,只在梦境的另一极,可以倾听,却支撑起整个旋律,在此的全部发声,这有点儿类似暗物质,通过无形的通途,支撑起这个茫茫宇宙与世间。

生死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

梦境无数次透露了秘密,但这秘密,又无数次被误解歪曲。正如他那块变异之骨,随着大乐队的行进,不断扩大,这件被扭曲异化的生命乐器,也被时间演奏着,为同类,也为异类,发出卑微却宏大的声响,在历史的梳妆台前,成为时间的饕餮盛宴,只要愿意,占据着时间的任何躯壳,皆可分而食之。

我尚未完全成形的骨骼,和他的骨骼,几乎是一致的,以至于我不得不遵从梦境的指引,跟随着意念中虚拟的脚步,想努力挣脱,这个包裹我的血肉密室。

大乐队,发出过宏大的赞美之音,为伟大的生育;
但也发出过哀鸣的徘徊声响,为卑劣的谋害。

他只是愿意在梦境中,让我尾随着他,尾随着大乐队,沿着红色的河流、白色的河流、黑色的河流,一直朝着过去,送葬般地行走着。

无数金属铸造而成的月光,发出青铜一样的光泽,照亮了他的面具。

我无法看清他的脸,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脸。这面具,随着月光的变化而变化;
这面具,跟随大乐队的变奏而变奏。而我,没有完整的眼睛,也没有完整的耳朵,甚至没有完整的心跳,但我有着无须任何器官的感知能力。我通晓他面具背后的面具,如同我通晓青铜背后的月光、血肉背后的心跳、音符背后的利刃。

当大乐队再次奏响,月光微微通红之时,黑色的乐器,幻化成第一个孩子的影子;
白色的乐器,发出第二个孩子的呓语。我预感自己,必然是紧随其后的第三个孩子,我渴望像梦境中,那些无拘无束的音符一样,借助飘忽的月光,寻找到散发着母体温度的红色。

他像是预感到,我的游离与挣脱,但他也知道,梦境正被大乐队拉伸变形。

没有一個音符是安分的,更没有一个孩子是安静的,“这便是喧嚣世界的原动力”,即使是在他那三次变异的骨骼内部,时间的流动速度,也是变化无端的,大乐队的行走和停滞,有时候,会改变梦境的方向,但绝不可左右命运的归属。

她似乎早已顺从了这份归属,这是他一再沉默的最好借口,因此,他害怕流动,骨骼被命运储满后,一无所依的流动。

我深感时间被红色世界透支的疲乏,一如大乐队在梦境中,飘忽不定的演奏风格。当沉稳的音符再次奏响,一面面青铜镜迎风而立,他照见了我残损的雏形,我则照见了青铜沸腾的汁液。

他似乎又在梦境中,寻找已被风腐朽了几千年的家族,还有那些深藏地底的古老冶炼术。在大乐队中,这些家族的影子,宛如飘飞的音符,来去自如,而那些冶炼术铸造的地下宫殿,孕育着一代又一代亡灵饱受诅咒的躯壳。在时间世界,它们是无孔不入的液态流动。这些潮湿阴冷的音符,因为肉身所占据的空间,而获得了人类的温度。

他和她,他和我,我和她,还有那两个早经消逝的生命痕迹,共同成为大乐队地下影像的记录者。梦境,驱动着这些微妙的转换,一如大乐队驱动26路公交车,它错过第一个生命的站台,又驶过第二个生命未曾走过的道路,直到今天,它仍将停靠着,等待着第三个生命,放弃与我曾有过的盟誓。

大乐队察觉到镜面被弯曲拉伸之力,梦境,因此暂停了下来。

他回想起故乡,那些奇形怪状的古老图腾与符号。在城市与老屋、老屋与城市相互轮换的迁徙过程中,他被尚未出生的死亡所困扰。他送出的那面珍贵的家族青铜镜,曾让她欣喜,也让她深感梦境的荒诞。

那面注满古滇巫术般幻觉的镜子,既驱动着生育之门,又关闭着死亡之室。当我的心跳和她的心跳完全一致时,他那块变异之骨,便酥痒难耐;
当我的心跳和她的心跳完全反向而搏时,他那块变异之骨,便获得了大乐队持续的演奏之力。

他高举双手,虚拟地在停止的梦境中挥舞。他在召唤我的心跳,也在制止我的心跳。然而,让他无法预知的是,第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已经死去一次,第三个孩子,未必能在两次死亡之地,获得变异之骨被时间啃噬的回应。它被梦境虚构的不完整的心脏,每跳动一次,那块变异之骨,必然就被消耗一点儿,这是指挥大乐队,维系世间规则的古老法则,也是他为第三个生命决定消亡,与她共同按下的红色时间。

大乐队散漫的旋律,继续隐秘地飘荡在他的记忆中,晋虚城的饮食街道上。

他怀念的故乡和怀想的生命,渐渐变得趋同。当第三个孩子的心跳和大乐队的音符,在停止的梦境中交错而过时,她和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出租屋里,那个被晨光惊扰的梦境;
第二次在老屋中,被老井深埋的青铜贮贝器。

大乐队黑白键盘交替发出极其流畅的音序,在这一瞬间,只有嘴巴是红的,只有不停咀嚼的嘴巴是通红的。“吧嗒吧嗒”的声音,是梦境进入梦境的呓语。

第一个黑色的孩子,跟着哼唱;
第二个白色的孩子,也跟着哼唱;
只有第三个,红色的孩子,和他一模一样,沉默着,在梦境的反切面,那个一再错过的绿色站台下,虚拟着肉身,继续等待那辆26路公交车。

U绿

我碰触到自己的

异端之骨。

音符纷纷朝后倾倒,

乐曲因为忤逆时间的流动,

呈现出奇幻的音墙。

青铜镜面,折射出音符带着箭镞一样

?的尾巴,

拥簇着、爬过这道彩色的障碍。

我碰触到的骨骼,

在瞬间被大乐队的演奏分解。

这些骨末骨粉,

追随着旋律,

在我体内侵入记忆。

三个死去的孩子,在喧闹的

肉身世界中,放声哭泣。

我在哭声中,判断死亡背后,

三个小小肉体的形状。

如果这三个孩子当初幸运出生,

那么,我是否一定会将

三件不同的乐器,放置在大乐队中:

第一件,放在提琴的弦孔里;

第二件,放在管乐被吹奏的气流中;

第三件,自然放在打击乐,

沉闷的低音节拍上。

我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碰触到的骨骼,

仍然在我身体的隐秘部位发胀。

我伸出手,并不能摸到这个梦中,

混乱的意识和响动。

而大乐队的演奏,

已经像是晋虚城古老送葬队伍,

临坡而立,等待着亡魂,

从每个人的头顶上踩踏而渡。

第四个声部在乐曲中,

制造出步步紧逼的律动。

我分不清楚,它究竟来自弦乐,

还是木管;
鼓击,抑或铜管。

交错而散乱的音符,相互碰撞。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带来的不快。

那块多出来的骨骼,依然虚幻地

存在于我身体某个位置。

我仍然可以触碰到它,

被乐曲分解前,所有的记忆。

我很想知道,

它,究竟会是

谁?

第四次出现心跳的征兆,

并非源自我自以为是的存活。

变异之骨,既然已经碎裂,

它的出现,多少让人生疑。

大乐队无休止演奏,

成为我理想中,

时间世界一直存在的

最佳例证。

第四次心跳,

无疑也是第四个孩子,

姗姗来迟的信号。

乐曲慢了下来,

它似乎意识到我在等待;

它似乎为了我的等待,

特意在紧张的猜疑和探寻中,

让自己松弛下来。

长笛和单簧管,

再次把我的等待,

引向一个家族,

往返跋涉的漫漫路途。

让我意外的是,旋律并没有

朝着正前方行进。

它似乎遇到了某种艰难处境,

挣扎之音,交替切分而出,

坠向晋虚城南玄村老屋。

这和家族回归的目的地一致。

音符开始成对成对出现,

让我以为,期待许久的第四声心跳,

会在此刻,不失时机地降临生发

?而出。

我的肉身,又因为即将莫名

实现的愿望,而颤动起来。

第四个孩子,

似乎在我所有的骨骼构架中,

跃跃欲试。

乐曲顿挫的音连,

并不能阻止我对第四声心跳的渴求。

在丧失三颗心跳之后,

作为一个伪父亲的伤痛与羞愧,

死死扣住了

旋律顿挫的消散感。

大樂队在时间世界演奏的谢幕,

仍然等待这颗心跳延续。

我也不可避免陷入,

旋律逐渐产生严肃对位的合奏中。

我发现,在起伏难平的肉身里,

没有哪一个心跳,能够逃脱

被音符剥离了的骨骼;

也没有哪一个音符,

能够逃脱继续被心跳,卸下了的骨骼。

只有这个尚未醒来的梦境,

拨动着我对晋虚城,

一切想象的附音合拍。

可惜,

我苦苦期待的第四声,

并没有在我的心跳里,

发出过一丝一毫,

对一个古老家族消亡,

青幽的触动。

他的记忆,于梦境被大乐队再次唤醒时,变得异常清晰。他感觉到异端之骨,时常被什么东西触碰而隐隐胀痛。他开始误以为,是梦境给予的某种启示,或者是大乐队遗落的某些变奏之音。

但当他在清晰记忆的梳理中发现,这块骨骼,因为和她三次决定三个尚未成形生命的死亡而遭到消耗慢慢坍缩时,他认为自己,正被梦境中的时间抽取着什么,他为这种时间与自我的虚拟触碰,深感不安。

大乐队继续前行,却在梦境中放射出,一条又一条,宛如流星状的音符。这些音符,闪烁着奇异的绿色光芒,纷纷朝着与大乐队相反的方向倾泻。

时间,犹如被弯曲拉伸的谜面。

忤逆的流动,并不能阻止大乐队,一堵又一堵音墙的建构。这些带着锋刃般光滑的音墙下,另一些音符,携带着千万亿个极其细小,却犹如箭镞一样的尾巴,被青铜镜面折射。它们相互拥簇着,宛如生命绽放的时间之花,一点儿一点儿慢慢爬行、爬升,每行一步,音墙就变幻一种颜色,大乐队的演奏力度,也就加大一分。

梦境,承受着这股越来越强大的胶合之力,他的变异之骨,支撑着这个梦境的犄角,却在此刻,被大乐队雄壮激越的旋律分解了。

他碰触到一堆碎末,旋律团起了它们,并将它们送还他的体内,成为开启清晰记忆最终秘密的一道门锁。

他,听到了哭泣。

我听到哭泣中的召唤,或许我,只是大乐队中的第四个声部,抑或是他期待的,第四次心跳。

“这便是喧嚣世界的原动力。”

他在梦境中,碰及三个死去的孩子。透过大乐队飘忽的变奏,他竟看到并未出世的三个孩子,在时间世界放声痛哭。

三个声部,呈现出三种不同的色调,也让他惊异于大乐队,曾经的三种存在:黑色旷野的大乐队,白色乐器的大乐队,红色梦境的大乐队。这三种形态,不断被梦境演变。他突然意识到,自我的荒谬与荒诞,三股激烈的发声纠缠着他,在死亡和梦境的中心,究竟是什么,驱动和延续这一切呢?

他,突然想到了她。

大乐队在时间世界的演奏,为喧嚣注入多声部的模式,她,会不会是这种模式的原型,或者说,她是不是驱动改变大乐队,不断变奏的另一种原动力呢?

他不敢确定,他早已羞于说出爱,或者其他敏感词汇,在三个孩子的死亡过程中,是他,像祭师一样指挥过每一个错过的时间,他似乎成为了不起的指挥家,大乐队为此一再变异的梦境,也成了声势浩大的舞台。

三个声部哭泣的放大,让他不得不进行判断,死亡对于梦境的无效性,以及时间对于死亡的延续性,都不能阻止大乐队,肆无忌惮地前行。

这支变形了的队伍,托举着他的变异之骨,踽踽独行。那是三个孩子曾经的胞衣之地,也是梦境一再被大乐队驱动的根源。

他尝试着还原三个声部的性状。

三个小小肉体,究竟是什么呢?究竟曾经会是什么呢?借助大乐队,他将时间世界折叠到空间世界,梦境因此发生了倾斜,三个声部音符重新凝聚,成为三类乐曲奏鸣的基调。

第一個孩子,趴在提琴的弦孔里,沐浴着晨光带来的喧嚣;
第二个孩子,翻腾在管乐被吹奏的气流中,为第一个孩子的影子,继续寻找错过的站牌;
被夹在打击乐低音节拍上的第三个孩子,随着沉闷的节拍,挥动着绿色荧光鼓槌棒。

迷幻的音调,随着他的观测升高,大乐队,在梦境中临坡而立了。

一支古老的送葬队伍,在他的梦境中,反复显现过。他想起故乡那支同样临坡而立的送葬队伍,发出的声音和大乐队的变奏,究竟有什么异同,就像晋虚城和关坡村,老屋和出租房,这些两两相对的寄居之地,究竟有什么异同。

他伸出了手,试图触摸梦境为此划出的界限。然而,他能触摸到的,仍然还是那块变异之骨。发胀发痒的意识,激发了大乐队的演奏力度,纷纷飘坠的音符,如同一双双亡灵之手,越过大乐队,越过送葬的队伍,越过他苦苦思索的问题,为梦境划出了一道又一道,闪烁不定的绿色光晕。

第四个声部,在他久经期待的渴求中,逐渐隐现。

三个消亡生命,是否也曾在大乐队中,留下过一丝痕迹呢?他不敢确定。他小心地维系着,他对第四个心跳的企盼。时间改变着尘世的规则,也改变着他的样貌。他体验到梦境反复带来的疲乏、大乐队演奏带来的困顿,他需要喧嚣背后的安静,大乐队在梦境中走过多少路程,他得一一走回来。

旋律,紧紧攀附着他的心思。弦乐在高音区模进;
木管和铜管,像是丧失了被指挥的权利,各行其是被即兴而混乱地吹奏;
时断时续的鼓击,则完全不在正常的节拍上。

他慌乱地感受到,自己的异端之骨,正和其他骨骼发生碰撞。出乎意料的是,碰撞的疼痛,反而激发出他苦苦等待的欲望。他甚至兴奋地抚摸着那块虚幻的异端之骨,像是宝贝一样地凝视着它,他一定误以为,第四个生命,第四次心跳,甚至第四回死亡,终将和多出来的它息息相关。

大乐队伴奏声部的分解音符,像是逃命般分解着梦境,异端之骨的所有记忆,都藏在其中。他固执地以为自己触碰到了,竟完全忘了,记忆,只会在梦境的空间世界中趋于不朽,在那里,时间,仅仅是死亡的意外象征。

但他仍然在想象着我的模样,他醉心于我的模样,带来驱动大乐队的新的动能,哪怕三个死亡的阴影和罪孽,也不能打消他的渴求,他被时间世界麻痹了的感官。

可我,究竟会是什么呢?

大乐队分裂的梦境,和他被消耗的异端之骨一样,无休止的演奏和无休止的消耗,难道也是喧嚣世界的原动力?他怀疑着的第四声,在变异之骨开始碎裂时,隐隐乍现。是我,在等待着他吗?是我,在等待着大乐队将梦境彻底分娩吗?

我透过长笛发声看到了他,我透过单簧管的发声也看到了他,他隐身在一个古老家族迁徙的路途之上,像极了大乐队在梦境中,跋涉而奏出的缓慢声调。这些永无休止的发声,让生与死都变得极度疲劳,也让第四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虚拟出现,变得更加飘忽不定。

他对于晋虚城南玄村老屋的记忆,和梦境对于大乐队的依赖,几乎是一致的。

然而,旋律并没有跟随大乐队行进的方向,而是被什么力量交替切分。与此同时,对位法给予的启示,让古老家族的迁徙之音,混合了26路公交车紧急制动般的擦刮声。

三次死亡的哭泣,在他的心中翻腾。

他第一次预感到,这些哭泣,有着小草稚嫩般绿中带黄的颜色。这是什么呢?他追忆起在老屋中,曾被星光斜斜注入眼睛的澄明透亮,那些晶莹的音符,拼接过无与伦比的梦中世界。

“它们是否只是回家了呢?”他知道死亡,从不会欺骗时间,但他愿意被时间欺骗,大乐队挣扎的力量,以及那些坠向老屋的星空,分裂着这个浩渺的梦境。

第四声隐而不露的心跳,长久困扰着他,对于大乐队行进目的地的判断,三个死去的孩子,仍然在梦境中,寻找着古旧的家园。

大乐队,发出了更加规则的对位旋律,音符像是着了魔般,成对成对铺筑着古老家族的归乡之路。

它们在迎接什么呢,或者更有可能,它们是在送走什么。他渴求的第四声心跳,和早经消亡的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究竟又有何区别?旋律并没有给予任何回答,自行其是的梦境,从来不会顾忌造梦者,一厢情愿的杂念。

他颤抖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应和着大乐队毫无规则的变奏。他感到恐慌,不是由于惧怕,也不是因为虚空,而是他的肉身,在三次死亡的自己尚未成形的阴影里,触碰到异端之骨,那个尖尖站牌指向的归属之地。

主音旋律的紧密滑奏,并不能掩盖伴奏切分般的顿挫。

这让他有种迷幻的错觉。

他以为他听到了第四声心跳;
他以为他所有的骨骼里,都藏着第四声心跳脉动的征兆。他拼命回忆,在大乐队行进中,第一个孩子停留的黑色声部,第二个孩子停留的白色声部,第三个孩子停留的红色声部,只是不知道,是否孩子的第四个愿望,第四种心跳,突兀地游离于前三个声部呢?

他死死盯着,这个梦境留下的缝隙,绿色的水流,沿着缝隙流淌,像是26路公交车绿色的条纹,在风中的站牌前,发出深切而盲目的呼喊。

大乐队,似乎走到了梦境的边缘。

越来越规整的旋律,让这个梦境,越来越趋于真实。时间和空间,最终交会于何方?出生于死亡,最初分离于何处?梦境并没有任何启示,他深陷大乐队对于记忆与未来交错的合奏中。

他甚至怀疑,与自己并行的另一个影子,才是真正获得时间世界的主人。而自己,不过是空间世界虚拟的存在。如果时间世界,掌控的是现实,那么空间世界,掌管的则将是梦境。

三个孩子的消亡,是否只是大乐队梦境晃过现实的三次变奏?那么,自己无论是作为父亲伪善的抒情,还是作为造梦者荒诞的叙述,都难以逃脱命运即将带来的第四次剥离。

我,并没有想逃脱他的渴求,相反,我是存在的,和出租房、26路公交车、老屋、水井、梦境、大乐队等事物一样,真实存在着,甚至我那些可怜的影子,三个早已经消逝的孩子,也真真切切存活过。

而他,能感触到肉身起伏难平,这就是我存在的重要证据。

不過,我是他看不到的,就像心跳孕育着骨骼,骨骼支撑起心跳;
大乐队驱动了梦境,梦境延续着大乐队。其中的秘密,或许便是时间和空间的交界,出生与死亡的边际。

但我,同时也是被他看到过的。这个尚未醒来的梦境,驱使他回归晋虚城,只有真正的故乡,在一切想象中,才能成为唯一真实的想象。

他继续等待着,苦苦等待着,只有自己的心跳,是最值得信赖的。那个古老家族,一直在梦境中迁徙往返。在没有生死界限的音符里,大乐队是趋于不朽的。它的第四个声部,也会因为黑色、白色、红色三个声部的消亡,而终被看不到天际的蓝色,隐隐触动。

O蓝

出租房

孩子:天快亮了吗?这满屋子寂静,难道就只剩下心跳声?这是谁的心跳声呢?忽而快,忽而慢,忽而高,忽而低。哦,它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期待着什么呢?没有风,没有光,甚至没有了往日他们的笑。隔着这温暖,哦不,应该是这炽热的皮囊,我就只是一堆没有骨头的血肉吗?

他:这小东西,啥时候来不好,偏偏要在此时此刻。这里是它的家吗?不是,是我的家吗?也不是,当然也就不可能是她的家了。那这里是哪里呢?这里有床,有炊具,有桌子板凳,还有一切穿戴,可是有了这些,就是家了吗?但也不能说就不是家吧,不是家的话,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吃喝拉撒?

她:它又在里面捣蛋了不是,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得用手慢慢抚摸自己,我是在抚慰自己吗?当然不是,但我感觉得到,它和我隔着肚皮挠痒痒呢!要不然,我怎么会突然像他说的那样,爱笑了。可是我真的爱笑吗?它能感受得到我的快乐吗?老人们常说,人心隔肚皮,这颗隔着肚皮的小小心脏,它真是也就属于我的吗?

孩子:唉,我就是这堆混浊的血肉,没有名字的血肉,我寄居的这个母体,这个温暖的母体,我唯一的希望与爱,我唯一的信任和依靠,现在,这一切即将改变了吗?我如何出得去与她争辩一番,我如何与这个孕育我的母体倾诉我的恐惧与迷惘,既然命运把我带到了这里,又为何要食言,既然他俩有了爱情结晶的誓词,为何要把这誓词,变成死亡的可怕诅咒?

他:生活的愁苦谁能懂得?在这个城市,会有人顾及一间出租房的感受吗?在这个城市,会有人顾及这间出租房里,这个小东西的存在吗?既然我们把它带到了这个世界,我们又为什么无法去承担生存的一切,捍卫活着的权利?难道真的要亲手毁掉上天创造的生命奇迹吗?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想一想,再好好商量商量,无论如何,这也是个生命,这个生命即使尚未成形,也是这个房间的一个小小主人。

她:那么多欢乐,有多少是因为有了它?那么多窘迫,又有多少是因为它的突然降临?在我身体的所有部位,只有这个部位是最温暖的;
在我身体的所有部位,只有这个部位是最痛的。没有这种温暖、这种痛,我还是一个女人吗?我的手,常常放在这个部位的手,能长出另一双小手吗?为什么,我的手就拽不住这双小手了呢?这双无形小手,在我的肚皮下,却紧紧拽着我的血肉。

孩子:为什么要让我听见呢?这个恶毒的诅咒般的决定。你们是什么呢?城市中好听的名字——爸爸妈妈?还是不沾血的狡诈凶手?谁有权力决定一个生命的生死?就因为这个生命尚未成形吗?每天又有多少这样的凶犯,在那些肮脏的时间里偷得一时之欢,却让生命惨遭磨难?每天又有多少这样的无辜,在这个神圣的位置,等待着死亡的判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间天堂?

他:我该如何放置它?我该如何放置自己?我又该如何放置这间不是家的房子?它逼得我就快窒息,既然我都无法成为这里真正的主人,那么我有何面目让它成为新的小小奴仆,哦,这是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我真的决定好了吗?没人会问我这个愚蠢的问题,只有我这般愚蠢的人,才会去想那么多庸人自扰的问题。这城市有多少间出租房,就可能碰到多少这样的问题,既然大家都习惯这么做了,迫不得已的生活啊,我又能选择些什么?

她:它安静了,多么神奇、安静的夜,我的手,为什么迟迟不敢放在那个部位了呢?那不是我自己的身体吗?那不是我最神圣温暖的地方吗?我的手,难道已经不再是我的手了?这颤动着的房间,这颤动着的星光,这颤动着的床,在这颤动的城市中,我的手该伸向何方?可它这般安静极了,睡在我微微隆起的腹中。

公交车

孩子:这是要开往何方?我在黑暗中感受到的喧嚣,是不是它的速度的一部分?这辆挤满人类文明的现代交通工具,是不是这个城市多出来的脚?它走一会儿,又停一会儿;
停一会儿,又走一会儿,难道它正通晓我命运的指向?只可惜,我无法看上它一眼,它也无法让一个尚未成形的生命,成为喧嚣文明的一个小小证词。它载着我这小小的命,将要开往何方呢?

他:这么多的人,这么拥挤的车厢,我们为什么还要选择这种乘坐方式?这种赖以生存的方式,是不是城市日复一日扩张运转的心肺?我们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这心肺吸进去,又吐了出来。我们在这一吸一吐的过程中,拼命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有时甚至难免被遗弃,就像这个小东西,它有罪吗?还是带它上车的人更有罪?

她:在一架钢铁面前,身体是无助的;
在一堆身体面前,我该把它置于何处躲藏?这坚硬无比的庞然大物,是在保护着人们吗?被保护的人们的眼光,四处探寻,究竟在哪里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满满当当的空间,仍然要被一个又一个的身体挤压,就连空气也在相互倾轧中,发出嘶吼般的挣扎,它好像微微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在我不得不侧身弯腰以求稍微站稳当一些的瞬间。

孩子:那个绿色的、尖尖的、晃动在黑暗中的东西,是什么呢?一股又一股的热浪,从母体外烧灼而过,令我感觉到了窒息,挤上来的影子和挤下去的影子,都跟随着晃晃荡荡,一站又一站,可目的地在哪里呢?这个开始微微战栗的母体,这个曾经温暖的神圣宫殿,难道也沦为运载通向谋杀与死亡的交通工具?是什么驱动了它?是什么化作那些虚幻的站牌,假意地等候着它,甚至还向风中抛洒,一串又一串欢快的喇叭声和唱词。

他:公交车的节奏,和挤来挤去、踩来踩去的节奏,几乎是一致的,这和车窗外的高楼,这和路边闪现的绿化树,甚至和摩托车、电动车、单车、行人的节奏,惊人地呈现出了一致性,从一个位置挪到另一个位置的一致性,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的一致性,难道这就是现代世界的原动力所在,难道这就是去兑现这个决定的理由所在?

她:我险些站不稳了,好几次,颠簸、急刹、拥挤、摩擦,都让这个身体变得陌生,都让这个陌生的身体疼痛发软,没人会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人会在乎这是为什么,秘密一旦成了罪恶的理由,受到惩罚的难道不是制造秘密的人,我为此深感不安和疲惫,我甚至想,就在下一站下车,但我羞于让别人察觉到异样,更羞于在这架快速移动钢铁的内部,指认这個自己唯一的肉身。

孩子:究竟错过了什么?在行驶的路途中,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每一个生命的形态擦肩而过,留下这喧嚣在尘世空自消耗,如此,我又何必成为其中一员;
如此,我又何必为等待的站牌忧虑命运;
如此,通往谋杀与罪孽的目的地未必不干净,方寸之间的这团血肉,承载这团血肉的母体,以及运送母体的公交车,来来往往于人世间,我,错过了地狱,还是错过了天堂?

他:每一个位子,都坐满了人;
每一个位置,也站满了人,我多么希望能够找到充分容纳我们的地方,我多么期盼找到一个至少能够让她坐下来歇一歇的座位,我看到她,一只拉扶手的手,无力且本能地颤抖,她的脸色蜡黄,牙齿咬住半边嘴唇,我和她之间竟然被半个身子隔开了,她的半个身子半弯着,几乎是在满车的影子里吊着似的,我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我觉得她多像这辆公交车孕育着的婴儿,被强行载着,快速行驶,给城市切开了一道宽大的口子,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她:他没有伸手过来,或者他被拥挤阻隔了,没能向我伸出手,我那么年轻但也几乎就快支撑不住了,腹部的剧痛,让我忍不住哼了一声,一个影子突然从身边的座位上弹了起来让座,我本能地身体瘫倒般顺势被扶坐到了那个热乎乎的位置,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硬生生挤了过来,并把手伸向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感觉到害怕,之后,一股屈辱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感受到,这块即将被割舍的血肉。

老?屋

孩子:我的影子经常纠缠我,以至于让我有些恍惚,最初的记忆,究竟是在城市的出租房,还是在老屋,但我明白,那是一种对死亡的心有不甘,更是一种对新生的念念不忘。不过,同样命运的阴影已经到来,特别是每一次手机的铃声,更像是催命的曲子,那些曲子毫无调性,就像是他和她之间的争执与沉默,就像是老屋那头传来的锈迹斑斑的气息,那些古老的青铜贮贝器在他脚下的土地里,发出的救命呼喊。

他:青色褪色成白色屋顶的老屋,总是比没有屋顶的城市高楼更可靠,青石斑驳的老井井栏,总是比那些公交车站台更牢固,只有不断刮来的风声,穿梭于久别的故乡和暂居的都市,它们来去无踪但又能跨越千里万里,就像每天催促的手机铃声。我为什么沉默呢?我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就像被电击一般呢?我难道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在害怕什么呢?这个该死的决定,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她:他的逃避证实着他的怯懦,公交车上我早就领教过一次,但是我为什么一再犯下这低级错误,是不是我的心着了魔,还是命运必须让越轨的女人一再饱受折磨,那坨心头肉已经被魔鬼盗取过一次,但这恶魔仍然不会宽恕世间偷欢的男女,就算他躲到老屋里又能如何?就算他一再沉默又将奈何?这个小小精灵,还是附在了曾经死亡过一次的坟墓。我必须提醒自己,但任凭谁,能一再对自己的心头肉痛下杀手?

孩子:我是何其不幸,在我的影子里生成,在一个古老家族的变异骨骼中生长。那个被诅咒的家族,那块被诅咒的土地,那间被诅咒的老屋,曾经在古老的王国里冶炼过绝美的青铜贮贝器,然而,就像我不幸之命一样,长埋地底的历史和困于当下的现实,让生命的轮回渐渐演变成为一场又一场荒诞游戏,可我是主角吗?不,他是吗?也不,那么她呢?仍然不,主角在哪里呢?那个驱动现代喧嚣世界的力,究竟在哪里?

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沉默,但我明白自己在发呆,只有这间老屋,能让人静静地发下呆,只有这间被喧嚣世界遗忘的老屋,能让我慢慢回顾自己。我是不是有了忏悔之心了,我是不是应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又为什么要选择重新回到老屋,难道仅仅就是两次意外导致两次必下的决心?不,这绝非意外,这是命运故意降下的恶果,这是家族必须背负的罪债,在喧嚣世界保持沉默,这难道不是自己最大的敌意和敌人?

她:疼痛的重复累加,会令人麻木,我期待着再次疼痛甚于麻木,只是这些于意外的生命轮回来说,并非只是感受所能解决的现实,逃避到老屋和逃避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结果并无二致,当我每次拿起手机,就像拿起一件尖利的武器,当我每次下定决心,就像冲锋陷阵死过一次,而最让我痛心的还不是自己这些绝望的情绪,第二次获得生命权利的腹中,隐隐作痛的我的腹中,就像站在26路公交车上让座的那个黑色影子。

孩子:我会像我的第一个影子那样,乘坐一辆公交车,去往那个未知的站牌吗?我仔细辨听着他们的声音,试图找到我未来的归属,我甚至听到过老屋那边的微风掠过房顶时,发白的青瓦和茅草絮絮叨叨的交谈声,还有老屋天井西北角那眼老井里水流渗透羊米沙石的汩汩声,当然,更多的是他的沉默,在他长久的沉默中,隐藏着他的心跳声,我渴望自己也能发出那样清晰有力的生命痕迹,哪怕只是一次。

他:不知疲倦地从老井里打水,可以让我的重重顾虑得到某种稀释,这些甘洌的地下水,究竟从何而来?它们又是如何渗透红褐色的羊米沙石,成为这间老屋真正的血脉的呢?这些地下血脉滋养过我的家族,也滋养过我的身体,甚至我常常会发昏般想象,既然这里埋葬着一个古老国度隐秘的一切,那么战争、刀斧、旗帜、图腾、尸体……难道就不是这股血脉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什么转化了它们?是什么让这种转化,又转化了我今天的挣扎与沉默?

她:或许我不该在那个饱受诅咒的地方,再次犯下这致命的错,但我是女人,也是失去了孩子的伪善母亲,我的腹部,难道不就是为了转化欲望而变得更加神圣的吗?这是上天赐予母亲生育的特权,可我竟然要两次扼杀这种特权,欠下两次生死轮回的糊涂债,难道还想祈求原谅?难道还想得到宽恕?可为什么我不能容纳突如其来的两次新鲜生命?就像老屋容纳发白的青瓦与茅草,就像老井容纳的涓涓水流和红褐色羊米沙石。

大乐队

孩子:通过大乐队,我得以突破两种死亡的羁绊,获得第三次感悟人间的形体,尽管这个形体并未能完全孕育成形,但大乐队驱动着梦境的同时,也就驱动着世界的喧嚣,我的第三条命,或者说我的第三次死,由此注定,只是我得寻找到我曾存活于大乐队的那个隐秘位置,或者说,属于自己的真正调性,属于自己的真正音符,那些密不透风的铺排旋律,并没有给予我任何暗示或帮助,只有在安靜的时候,我才能听到若隐若现的心跳。

他:我本可以成为大乐队中坚实的一员,我本可以在大乐队的演奏中随声附和,对于司空见惯的哀伤之音,我已丧失对于死亡的贴切理解,可谁又愿意体验死亡之音带来的变奏?一次、两次、三次变奏,已经让我完全不知所措,旁逸斜出的音符,曾令大乐队不得不进行休止,这架孕育万物的机器,立在了梦境中央,我是不是造梦人,我并不知晓,但我极想听到,三种命运被分解的秘密。

她:不朽的大乐队有没有痛苦?这些无休无止的旋律缠绕着我,令人发昏,第一道旋律顺着我的头发攀爬,第二道旋律贪婪地吮吸着我的乳汁,第三道旋律正在我的腹中敲打,是我自愿和大乐队结下这盟誓吗?我的身体,难道真的成了出卖自己的筹码,这三道狠命的旋律,难道不就是兑现誓言的砝码?我的被不断演奏着的身体,世界无数乐器中的一小件,谨此奉上,一首重生与死亡的戏谑之曲。

孩子:第一声心跳和第二声心跳,并非大乐队定音鼓激发所致,每一个生命的生发,又岂会是时间世界所能勘破的秘密,但终止它们的手,却是大乐队无数双手中的一员,这些无形之手,在时间世界有着千奇百怪的形体和称号,也有着赋予生命和摧毁生命的仁慈与邪恶,而我不过是手中棋,这棋子依然走了两步,就被杀了两步,剩下这第三步,如何继续?大乐队中一定藏着我的影子,那两个死去的音符,在影子里,多么轻盈。

他:大乐队剥离我,就像我剥离沉默,沉默剥离音符。一个哀伤之音贯穿过造梦人,这是狭小命运的肇始,大乐队赋予过时间世界的幸运,转而成为空间世界的大不幸,我,被音符单独挑了出来,在三条平行的旋律上进行冒险。第二个哀伤之音,被造梦人捕获,一度被时间休止的大乐队,闯入了世界的喧嚣,甚至驱动那辆26路公交车。第三个哀伤之音,成为我窥视大乐队内部的眼睛,我举高双手,朝向我的三个影子射击。

她:划过我身体的旋律,竟如划过天幕的流星,大乐队在星空中布下过无限的迷局,它们与尘世一一对应,这就是最初的对位法,欢乐之后的痛苦,痛苦之后的罪孽,罪孽之后的救赎,大乐队深谙此道,我的身体也错身于这些旋律的交织中,黑与白,红与绿,这是命运反复的征兆,也是生死响动的序曲,只有蓝色,在大乐队中是常新的,三股旋律的交会点,未必就是轮回的终点,我深为惊恐的影子,隐隐朝向大乐队的第四个声部。

孩子:我曾体验到它们曾体验过的生死,同时,我正在体验着它们从未曾体验过的奏鸣,生命是欢畅的,在大乐队激昂的行进中,生命之泉足够时间世界畅饮。然而,我消逝的两个影子,两条紧紧交织的旋律,仍然像是想和我赛跑,我能有那么幸运吗?挣脱大乐队的束缚,成为自由自在的音符;
我能有那么尖利吗?刺破肉身的捆绑,成为大乐队行进的一部分,一个隐秘位置,一个快速过门,一个一闪即逝的滑音。

他:三个盲目的影子,犹如三张盲目的扑克牌,我自鸣得意,借助大乐队,我用音符一样的子弹击穿了它们,这些生命的因子,在我和她身上曾流淌过的血脉,不过是时间世界众多因子中的一小部分,但因为造梦人的继续存活,它们的消亡便令人沮丧,其实何止沮丧,应该是哀痛。大乐队中,涌动着太多这样的哀痛之音;
乐队中,鼓动着太多这样的哀痛之眼,为此,我不得不再次沉默。

她:离别和到来,这些无法琢磨的命运之曲,选中了我,但我获得了什么,终将也会失去什么,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避免,就算大乐队能够穿梭于时间世界和空间世界,就算血肉和音符可以在具象和抽象之间自由转换,也无法避免交会和交错留下的痕迹,尽管我看不到这痕迹,但我以三次血肉祭奠过这痕迹,为此,我是有用的,却也是有罪的,大乐队发出的每一个音符,在为我诅咒,也在为我祈祷。

梦?境

孩子:我和梦境隔着的世界,一如世界隔著梦境的我,在虚拟而混杂的时间空间中存活。我只是他的一个念想,也是她难以释怀的一个叹息,我曾经在过去三次真实存在过,但又三次离开了,我的三个影子都被大乐队驱动过的梦境捕获过。毫无疑问,我自然知道造梦人姓甚名谁,但是我却开不了口,梦境是不会给真实的时间世界开口说话的,这便是空间世界的准则,任何试图打破这个准则的力量,都将被时间瞬间分解,因此,我须暂且保一下,一再被虚拟的命。

他:我的梦,一度被她的梦捕获过,因为我的欲望,远远大于她的欲望,直到现在,我只剩下唯一的愿望,一个再难实现的夙愿,这是我的悲哀,也是对我的惩罚,梦境曾经给过我三次机缘,可我把那珍贵的机缘当成了什么呢?她也给过我三次可供选择的机会,我白白浪费了她在梦中给予我的力量,不仅如此,我还把自己的三个梦境,贱卖给了大乐队,以至于造梦者收回了梦境赋予我的力量,而我,成为被抽取了做梦权利的、活生生的、现实的玩偶。

她:只有在这里,在这个虚幻的空间,这个时间都够不着的地方,爱,才是无拘无束的,同样,恨,也是如此,空间世界的血肉和影子,能有什么区别,从我身上剐下的,用一个阴影就可以填补上去,更何况我的梦境可以改造他的梦境,他的梦境又可以左右着他。我喜欢这个错乱颠倒的空间世界,三个阴影可以是三个美妙的音符,也可以是三只蓝色的飞鸟,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召唤第四个尚未抵达人间的欲求。

孩子:我存在的意义和梦境的谜面是一致的,他尝试过很多种方式,想从梦境的谜面对症下药,引诱我再次从空间世界,降临到那个喧嚣的时间世界。要知道,我已经在那里死去过三次,大乐队因此对梦境进行过三次驱动和加速,更何况时间世界的欲望,多半会让梦境混浊不堪,我可怜的三个影子,因此沾上了坏脾气,它们相互指责吵闹不休,谁让生存和死亡,演变成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被他轻轻一笔带过。

他:兴许是遥不可及的造梦者改变了秩序,我无力透过梦境补偿三个早经消逝的生命,更无力发现第四个究竟躲藏在梦境的哪个方向,既然时间世界对于此事习以为常的态度激怒了造梦者,既然我作为其中一员已经丧失了通往梦境寻找的可能,那么,反过来说,第四个孩子,是否可以通过他的梦境,将我死灰的梦境重新激活,我渴望着与它在梦境相遇,我渴望着造梦者将三次生死轮回同样赋予我,以及这个荒诞的梦境。

她:只有被梦境借走过的身体,才会在时间世界一再变得模糊,麻木的神经,几乎让我忘却,它们曾经存留过,我为此喜悦,也为此忧愁,更为此痛苦。如今,这里空空如也,时间,是多么神圣的尊者;
梦境,又是多么神奇的造假者,我可以认为,在梦境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我可以认为,在时间世界里,什么都正在发生着吗?但我,终究是伪善的虚假母亲,我的梦里,全是些虚构的孩子,它们被爱所杀,并将爱,死死堵在了梦境的出入口。

孩子:我为第一个影子祈祷:愿梦境是石头建造的;
我为第二个影子祈祷:愿梦境和时间为死敌;
我为第三个影子祈祷:愿梦境能杀人;
我为自己祈祷:愿梦境是喧嚣世界的原动力。石头建造的梦境,坚固冰冷,不适合孕育生命;
和时间为死敌的梦境,没有感情流动,才能维系好空间世界;
能杀人的梦境,可以图一时之快,但必然招致悔恨与罪赎;
只有世界喧嚣,造梦者才有足够的光亮,制造更多的梦境。

他:我怀想梦境降临黑夜的出租房,我是城市中的过客,梦境收留过客漂泊的权利;
我怀想梦境拥挤的26路公交车,我是怀揣恶意和罪孽的赶路人,梦境宽容人性的恶意与罪孽;
我怀想梦境笼罩发白茅草与青瓦盖的老屋,我是无所归依的游子,梦境接纳一无所有的归途;
我怀想梦境被驱动的大乐队,我是大乐队抚慰的聆听者,梦境给聆听者空出足够的位置;
我怀想梦境中的梦境,我是造梦者制造的一个噩梦,梦境包容噩梦的所有欲望。

她:我在梦境中存活过五个身体:A,是黑色的,第一个孩子寄居时,它像是被什么点燃了,发出喧闹之声;
E,是白色的,第二个孩子寄居时,它像是被什么挤压过,发出呻吟之声;
I,是红色的,第三个孩子寄居时,它像是被什么破碎掉,发出叫喊之声;
U,是绿色的,它等待着第四个孩子降临,它像是被什么遗弃,一直静静沉默着;
O,是蓝色的,它什么都不属于,当它在梦境中与现实的我重叠时,大乐队被奏响了,我感觉到真实与喜悦。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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