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扩张与平台经济发展：机理、影响与规制

〔摘要〕资本无序扩张是我国平台经济发展实践中出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其发展过程具有高度的隐蔽性和复杂性。把握资本扩张对平臺经济发展的作用机理，有助于我们多维度透视和分析资本扩张对平台经济发展的双重影响，并寻找到更加有效地引导规范资本有序扩张的政策路径。防止资本无序扩张，是我国在新发展阶段构建新发展格局、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客观要求，也为促进平台经济持续健康发展和维护市场公平竞争提供了指引。

〔关键词〕资本扩张；
平台经济；
机理；
规制

中图分类号：F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096（2023）02-0017-10

近年来，如何对互联网平台等大型科技企业发展进行有效监管，防止垄断和资本无序扩张，各国都在积极探索解决之道。我国提出坚持规范和发展两手并重，在正确认识和把握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的基础上，既要注重发挥资本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又要努力控制其可能产生的不利影响，依法加强对资本的有效监管。这是充分发挥平台经济和平台企业在优化资源配置、促进经济发展、稳定和创造就业、参与国际竞争中的积极作用的必然选择，也是我国在新发展阶段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大举措。完善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的资本治理，需要深刻理解资本扩张对平台经济发展的作用机理，全面分析平台经济领域资本无序扩张的表现及其影响，由此才能扬长避短、趋利避害，不断建立健全我国规范资本发展的制度和政策体系。

一、资本扩张对平台经济发展的作用机理

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角看，资本兼具作为生产要素的自然属性和反映生产关系的社会属性。一方面，资本是现代经济社会的重要生产要素，是将土地、劳动力、技术、数据等各类生产要素集聚融入生产过程的纽带。另一方面，资本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1］，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2］922。纵观人类社会发展史，在流动与扩张中实现价值增值是资本的内在属性，资本流动与扩张是经济发展和社会生产力水平提高的重要驱动力，但资本无序扩张可能会严重损害经济活动效率和社会整体福利。

（一）在流动与扩张中实现价值增值是资本的内在属性

在马克思看来，扩张是资本的本性，其目的在于“谋取利润的无休止的运动”［3］179，通过参与到经济社会中更大范围内的生产经营活动，获取最大限度的利润。扩张是资本集聚和资本积累的必然结果。资本在土地、劳动力、技术等生产要素的协同下，具备扩张的能力，这种能力使资本能把它的积累的要素扩展到超出似乎是由它本身的大小所确定的范围，即超出由体现资本存在的、已经生产的生产资料的价值和数量所确定的范围［3］697。资本扩张主要通过占有剩余价值实现。随着资本规模及其市场影响力的扩大，资本逐步走向垄断。处于垄断地位的资本更多地而不是更少地受到追求利润的逻辑的统治［4］，其规模扩张和增值的欲望更加强烈。

资本扩张遵循两种逻辑：生产力逻辑和资本循环逻辑。一方面，资本扩张有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
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3］683。另一方面，资本有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三种形态，相应地，资本扩张过程中会经历三种不同阶段，而资本作为整体是同时地、在空间上并列地处在它的各个不同阶段上［5］，某个阶段的中断都会造成资本循环的中断。

资本扩张通常体现在多个方面，如规模扩大、空间扩张和社会影响力扩大等。从规模看，有研究表明，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非住宅固定资本存量年均复合增长率在1913—1950年为1.8%，1950—1973年达4.8%，并在此后继续保持较高增速［6］。从空间看，首先体现为地理空间和物理空间的扩张，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7］，空间扩张使得资本可以将不同的国家及其社会结构纳入全球性的资本积累体系［8］。从社会影响力看，当物质生产领域无法满足资本无限扩张的需要时，资本会进一步拓展至包括文化、教育、体育、休闲娱乐等各种非物质领域，甚至人们的情感世界也可能成为谋求增值的领域而被纳入资本循环运动和扩张体系。资本在不同向度上的空间扩张，意味着资本将深度嵌入和渗透到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和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可能在更深层次上重塑人类社会结构和规则体系。

（二）资本扩张是实现经济增长和确保经济活力的重要驱动力

有序的资本流动和资本扩张是优化市场资源配置的重要工具，是促进技术创新和进步、发展市场经济、方便公众生活和提升国家整体经济实力的重要驱动力。通常资本扩张速度越快、范围越广，经济整体的活力也就越强。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2］927-928提高人类社会经济水平的过程就是放大“资本的文明面”的过程。

在现代经济体系中，资本要素实际上承担了微观经济与宏观经济的桥梁作用，其在微观层面依据利润率差距而做出的抉择，往往会最终影响宏观经济的结构［9］。从宏观层面看，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资本能够有效地集聚和配置各类资源，资本在追求自身增值和剩余价值最大化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推动各类社会资源优化配置，激发技术和生产创新，创造新的就业岗位，积累更多的社会财富和社会福利，推动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立足和服务于科技创新的资本积累，既有追加资本的技术变革，也伴随有原资本的技术变革［3］725。因此，现代化客观上是一个资本积累、技术进步的历史过程［10］。

（三）资本扩张是平台企业实现发展壮大的重要支撑

没有风险基金和资本市场的发展，平台经济很难繁荣发展。从微观层面看，资本扩张可以为企业提供融资和纾困，尤其是对初创期的企业，一切都在创新和探索过程，资金需求和投入大，市场前景不确定。从投融资角度看，平台企业通常具有高风险、高收益等特点，由于其往往是知识和技术密集型企业，有形资产和固定资产占比相对不高，初创期平台企业往往很难从商业银行部门获得贷款，能否获得风险投资资本的支持在很多情况下成为平台企业能否生存下去的关键。这一时期风险投资的失败率比较高，但成功的投资也意味着高回报率。随着平台企业逐渐立足于市场，在其追求规模效应和多元化扩张过程中，资本往往又可以助其一臂之力，为其进一步的技术创新和市场拓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撑，推动平台企业进一步发展壮大，不断增强市场竞争力。

总体来看，资本扩张与平台经济发展之间存在相互强化的作用机制。资本要素的正常运行，或者说在资本有序扩张的扶持下，平臺企业可以快速扩大市场规模和影响力，进而可以提高其在资本市场上的估值和吸引力，并带来更多的融资，为平台企业持续发展壮大提供新的驱动力和资金支撑。现代化是资本作用下的现代化，资本通过现代化来增加自身积累［11］。

（四）多种因素导致平台经济领域资本无序扩张

然而，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固有属性可能会使得资本扩张走向无序，从而造成经济发展效率和社会整体福利的损失。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
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
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3］871对剩余价值和利润无止境追求的本性，在不受任何外在条件约束和限制的情况下，也必然会走向盲目和无序的扩张之路，使得那些原本是社会再生产得以顺利进行的条件转变为同样多的造成过程失常的条件，转变为同样多的危机的可能性［12］，严重影响正常的市场秩序，甚至造成宏观经济结构失衡。

近年来，我国平台经济领域资本无序扩张问题日益突出。除了资本所具有的逐利本性使然外，也是受多种因素影响的结果：一是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近十多年来，我国经济高速增长积累了大量剩余资本，急需寻找新的投资机会。二是国家“互联网+”战略的全面实施，政策层面鼓励新业态新模式领域大胆探索和创新，互联网创业、平台经济、共享经济等受到资本热捧，相对宽松的政策和制度环境使得部分领域出现资本利用暂时的制度空白肆意牟利甚至是挑战监管底线的问题。三是国内经济面临下行压力，国际经济形势更加复杂多变，新技术发展正在快速重构诸多行业的发展模式和产业布局，资本之间的竞争与日俱增，一定程度上也催生着资本的非理性扩张。

二、平台经济领域资本无序扩张的表现

资本扩张对我国平台经济发展而言是“双刃剑”，需要历史地、发展地、辩证地看待资本扩张对我国平台经济发展的双重影响。资本扩张为我国平台经济快速发展提供了重要驱动力，平台经济领域资本扩张受到资本与平台经济这两种因素的共同影响，扩张的动机更强、能力更大、速度更快、领域更广，更容易出现无序问题［13］。如果资本扩张和增值是以损害其他市场主体的利益、损害社会整体福利为代价的，那就是无序扩张，需要严加防范和监管。

（一）短时期内快速向某个领域集中

过去十多年，我国网络基础设施尤其是移动互联网得到了长足发展，网民渗透率持续提高，加上我国民生领域一直存在公共服务供给不足、分布不均衡等问题，以电子商务为代表的在线服务业快速崛起。“互联网+服务业”具有商业模式易模仿、技术壁垒相对较低、潜在市场巨大等特点，生活服务领域平台经济发展迅速，大量资本相继涌入。

以社区团购为例，近年来阿里巴巴、京东、美团、拼多多、沃尔玛、百果园、几乎没有做过零售业务的滴滴出行都纷纷入局社区团购领域。2020年6月，滴滴推出社区团购小程序“橙心优选”，正式开启“卖菜”业务；
7月，美团成立优选事业部并快速在济南落地；
8月，拼多多推出“多多买菜”并在武汉和南昌上线；
11月，阿里成立了社区团购事业部，等等。社区团购成为互联网巨头企业拓展下沉市场的重要领域，整个行业一时出现了爆发式增长。与此相伴的则是平台之间的补贴大战和“严重低价”的恶性价格战。彼时，几乎每个社区团购平台上都能见到各种超低价商品，各种秒杀和福利优惠活动在让消费者心动的同时，愈演愈烈的恶性竞争也使得大量商户叫苦不迭。在资本市场上，社区团购概念股也经历了大涨大跌。

（二）“烧钱换市场”的扩张路径

平台企业为了迅速扩大市场和用户规模，普遍采用“烧钱换市场”的扩张路径。这一扩张模式的弊端是，由于新业态的商业模式并不十分清晰，大量交易实际上是在不具备市场基础的情况下被动催生出来的，许多平台企业自身缺乏“造血”能力，完全依赖资本投入且不计成本地进行市场扩张，一旦追逐短期利益的资本失去耐心而“断供”，这些平台和业态便面临严峻的可持续发展挑战。

以近年来快速发展的共享出行领域为例，网约车平台滴滴出行在其发展初期持续亏损，但在资本支撑下为乘客和司机两方均提供大额补贴，以“烧钱模式”换来市场快速扩张，发展高峰期曾占据8成以上的网约车市场。公开资料显示，在2021年6月提交IPO招股书之前，滴滴出行累计完成20余轮融资，融资总额约220亿美元；
其招股书数据显示，2018年、2019年、2020年公司净亏损分别达149.8亿元、97.3亿元、106.1亿元。2016—2017年，在资本助推下，共享单车在我国大中城市迅速崛起，高峰时期市场上有近70家共享单车企业。2018年上半年，3月，ofo小黄车获得阿里领投的8.6亿美元融资；
4月，美团以27亿美元作价收购摩拜，包括65%现金和35%美团股票；
6月，蚂蚁金服18.9亿元增资哈罗单车。ofo小黄车在两年多时间里融资规模近15亿美元，哈啰出行在5年左右时间里融资规模超过百亿元，在商业模式尚未得到市场验证且持续亏损的情况下，平台企业的市场扩张完全依赖资本“烧钱”。

（三）高度投机化的获利手段

货币和金融创造价值的前提是，要参与到社会再生产过程中，通过生产商品和提供服务实现价值创造。通常情况下，资本获得利润和实现价值增长的基本路径是，资本参与到社会商品的生产环节、交易环节和金融环节，发挥其作为产业资本、商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多重功能，在推动社会生产和经济活动持续循环的过程中获得合理的利润，这些利润是对其发挥作用和贡献的合理回报。但近年来，资本追求利润的手段越来越投机化，尤其是在平台经济领域，资本越来越不满足于为平台企业提供金融服务以获取回报，而是将网络平台当做是从事“短平快”投机活动和赚取巨额利润的新型工具和场所。

金融资本以比传统企业更加灵活多样的形式融入资本循环，采取各种手段去除平台企业的生产属性，重塑平台企业的组织架构，目的在于加速资本循环，平台最终成为资本投机套利的工具，资本更多的是对“流量”和“未来期望”的投机，而非致力于创造价值。尤其是我国拥有规模巨大的消费市场，平台企业更容易走向依靠资本促进“数量指数”提升而非“质量取胜”［14］，严重影响平台经济的发展质量。

（四）大量涉足金融领域形成异化的金融资本

从历史角度看，资本规模加速扩张时期往往都伴随着金融工具和信用手段的广泛应用。马克思曾指出，信用事业和金融工具会通过一根根“无形的线”把分散在社会表面的大大小小的货币资金吸引到单个或联合的资本手中，最后“转化为一个实现资本集中的庞大的社会机构”［15］。这一点在平台经济资本扩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金融资本越来越成为资本扩张的主导力量，各种新型金融杠杆和金融衍生品成为资本快速实现扩张的“利器”。

近年来，资本支撑下越来越多的大型互联网平台依托其海量用户和数据、丰富的应用场景和强大的技术优势，涉足支付、借贷、投资、保险等金融领域。平台企业往往通过不同途径控制或持有多种类型的金融牌照，金融服务与其他行业的界限越来越不明晰，各行业的碰撞衍生出大量新型金融产品和服务。部分平台企业以提供获客渠道、信用服务、技术服务等方式，与小额贷款公司、银行等金融机构开展业务合作，依托衣食住行等各类消费场景开展消费金融服务。实践中，平台企业主要将预付式交易场景下的分期付款客户提供给金融机构，由金融机构向消费者发放消费贷款，平台企业在其中发挥助贷作用。“暴雷”的蛋壳公寓就是典型例子。蛋壳公寓的运营模式是典型的“高进低出、长收短付”和大规模诱导租户使用微众银行的“租金贷”，即平台企业诱导租户使用“租金贷”，一次性向其预付一年或更长期限的房租，再由其向房东月付或季付房租。教育分期、医美分期、新车和二手车分期等场景消费金融服务也是类似的模式。值得注意的是，在“跨界”提供金融服务的平台企业中，还有一些是依托用户押金或预付款形成的“资金池”开展金融业务。在已被彻底叫停的P2P网贷平台中，设立“资金池”是普遍现象。此外，还有的平台企业甚至在无牌照的情况下以各种手段规避监管或进行监管套利，形成异化的金融资本。

三、平台经济领域资本无序扩张的危害

资本的逐利性本质决定了在没有正确引导和有效约束的情况下，如果其价值增值与社会效益出现冲突，资本通常会把追求价值增值放在第一位，而对社会整体效率和福利带来损害。

（一）严重损害市场有效竞争和社会创新

大型平台利用资本和技术优势，控制海量数据并走向市场垄断，持续强化自身竞争优势，并通过强迫实施“二选一”、自我优待、数据封禁、控制其他市场主体需要依赖的数据基础设施、“掐尖式”并购等方式，削弱竞争对手尤其是大量初创企业的优势，挤占那些基于数据要素开展创新的中小微市场主体的生存与发展空间，不但改变了市场化资源配置机制，而且从根本上破坏了市场竞争秩序和创新生态。在规定了（即使是暂时地）垄断价格的范围内，技术进步因而也是其他一切进步的动因，前进的动因，就在一定程度上消失了；
其次在经济上也就有可能人为地阻碍技术进步［16］。对此列宁说过这样一个例子：美国有人发明了一种能引起制瓶业革命的制瓶机，德国制瓶工厂主买下了这一专利权后将其束之高阁，阻碍它的应用。这种情况下，资本扩张变成了社会创新的阻力，更谈不上推动生产力水平提高。

资本无序扩张破坏市场竞争秩序的同时，还会对相关行业发展造成巨大影响。这一点共享单车领域最为典型。2017年前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共享单车平台经历了资本争相涌入、“大跃进式”扩张和资本热潮退却后的“一地鸡毛”。2018年由于共享单车平台商业模式和盈利不及预期，资本“供血”中断直接导致许多平台资金链断裂甚至是破产清算。自行车行业中为数不多的几家A股上市公司，在2018年半年财报中基本都提到了共享单车带来的损失。凯路仕公司2018年半年財报显示，报告期内公司营业收入较上年同期下降82.3%，实现归属于母公司的净利润较上年同期减少220.4%，净利润下降主要是因为公司经营业务萎缩，随着小鸣单车宣告破产，直接导致公司大额应收账款无法收回。

（二）引发经济“脱实向虚”和金融风险集聚

如前所述，资本作为整体总是同时并在空间上并列地处在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和商品资本三种不同形式，社会总资本也在量上按一定比例处于三个相应的部分，但三者之间的比例关系并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互联网技术在人类经济活动中的广泛应用和平台经济的快速发展，互联网在市场资源配置中的作用日益凸显，在加速产业资本循环运动的同时，还影响着上述三种职能形式资本在经济整体中的比例关系。互联网技术影响着资本运动和积累方式，使金融资本脱离产业资本并主导资本运动和积累，导致出现经济金融化现象并呈现加速发展态势［17］。

资本支撑下平台企业“跨界”提供的金融产品和业务边界模糊，导致有效监管困难和社会金融风险集聚。很多平台企业本无从事金融服务的资质，但在国家鼓励科技创新和金融创新的大背景下，大量涉足金融业务，极易引发金融风险。特别是大型平台企业涉足金融业务规模大、复杂性高，投资者和监管部门难以准确掌握其风险状况，道德风险、逆向选择等相关问题突出。大型平台企业还往往凭借技术和网络平台突破地域和业务范围限制涉足金融领域，其提供的部分创新性金融产品和服务处于现有监管制度的灰色地带，监管套利行为屡见不鲜。

与此同时，资本要素日益偏离服务国家发展战略的导向，过度集中于技术门槛较低的市场，难以有效配置在符合国家长期发展战略的重点领域和重大项目之中，使得真正需要大量前期资金投入的科技创新领域难以获得足够资金支持，引发全社会范围内的资金错配。正如《人民日报》所评论的：掌握着海量数据、先进算法的互联网巨头，理应在科技创新上有更多担当、有更多追求、有更多作为。……科技创新的星辰大海、未来的无限可能性，其实更令人心潮澎湃［18］。

（三）造成劳资关系新对抗

数字技术的广泛和深度应用在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同时，也潜藏着基于平台的数字化劳动发展成为霸权劳动新形态的巨大风险。资本时间、空间扩张的统一性使得资本无序扩张必然从时间、空间两大维度同时挤压人们的生命存在、生活质量［19］。建立在人工智能、大数据和算法等现代信息技术基础上的平台用工模式，形成了对劳动者更为严格、精细化的控制机制。技术控制下不断增大的劳动强度被表面上的灵活性所掩盖，资本对劳动的控制更加隐蔽，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占有劳动者的剩余劳动。最初设想的一个能解放劳动者并生产公共品的开放协作生产体系却迅速蜕变成资本予取予夺的超级剥削体系［20］。

新就业形态解构了传统意义上劳资之间的雇佣关系，平台以弹性灵活的众包模式与劳动者建立劳务合作关系，在很大程度上规避了传统劳动关系下雇主应该承担的劳动者保障责任。但是，劳动者又必须遵守平台制定的各种规则才能获得工作机会，如劳动者想要注册成为众包骑手，都会被要求签署一份格式化协议，说明平台企业与众包骑手之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劳动关系，而只是用工或合作关系，签署这种协议为日后劳动者权益受损情况下的维权和申诉埋下了隐患。劳动者的薪酬标准、平台抽取的服务佣金等都由平台单方面决定，在拥有强大技术实力、用户和市场信息的平台面前，劳动者几乎毫无谈判权。此外，劳动者还要接受来自平台客户的指令。资本通过平台化的生产组织方式实现了对技术和分工的新型垄断，加剧了劳资关系的不平等甚至是对抗。

（四）平台企业社会权力持续扩大潜藏巨大风险

与平台经济快速发展相伴的是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大型平台企业的崛起。平台企业依托网络技术在整合大量社会资源的基础上，构建起一个双边市场，并拥有制定这一市场的准入规则、定价机制、交易保障规则等多方面权力。平台规模越大，其影响力和权力就越大。因此，平台企业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企业。平台经济的繁荣发展使得“政府—企业”的边界越来越模糊，资本日益“表现为异化的、独立化了的社会权力。”［21］

资本的社会权力首先体现为对他人社会劳动、生产要素的社会配置乃至社会经济活动过程的支配和影响，即经济权力。在数字经济时代，人们的生产活动、日常生活都高度依赖数字技术和数据，资本与数字技术深度融合推动数据资本加快积累，进而衍生出一种新型社会权力——数据资本权力。资本所有者可以通过对数据的汇聚、占有、深度挖掘、分析预测等多种途径，影响、引导甚至是支配他人。数据资本权力具有非制度性、非强制性和隐蔽性等有别于传统权力的新特征［22］。随着平台经济向各领域的广泛渗透，平台企业的权力日益深刻地嵌入到整个社会的经济政治体系运行过程中。

资本的社会权力还体现在政治领域的权力。资本扩张需要国家权力为其提供保障，不断扩大的资本实力也持续提高着资本对一国政治的影响力。在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垄断资本通过操纵投票规则和程序，使得表面看上去公正、民主的大选最终仍然沦为少数垄断资本实现其意志的工具。“脸书—剑桥公司”事件等都反映了资本的政治权力扩大对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巨大影响。在资本进入政治领域不断扩大其政治权力的过程中，还会形成新的利益联盟，以更加隐蔽化的方式开展钱权交易、官商勾结等政治权力寻租活动，引发政治权力走向商品化和资本化。在巨大的经济利益的诱惑下，政治权力逐渐被资本异化为腐败者谋取私利的工具；
资本又通过构建进一步的政治联系为其攫取更多利益保驾护航，导致国家政治系统内部出现腐败与失序。

四、引导规范资本有序扩张的政策路径

资本无序扩张是市场调节失灵的表现和结果，需要政府这只有形的手进行有效引导和约束。防止资本无序扩张的根本目的是促发展，要充分发挥资本对经济发展的积极推动作用。因此，不能因为实践中出现了无序扩张的问题而对资本采取全面否定的态度，更不能为了防止资本无序扩张而挫伤资本在社会再生产过程中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平台经济的繁荣发展既离不开资本的有力支撑，又要防范资本垄断导致的经济效率和社会福利损失。充分发挥资本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作用，依法规范和引导资本健康发展，是事关当前及未来一段时期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命题。

（一）加强党对资本的全面领导

“办好中国的事情，关键在党。”［23］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真正践行以人民为中心、为人民谋福利的初心和使命。全面加强党对经济工作的集中统一领导，始终坚持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充分发挥党驾驭资本的能力，让资本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发挥应有的积极作用，这是防止资本无序扩张的根本政治保障。

要从顶层设计上加强党对资本的全面领导。既要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还要结合我国现实国情、不同历史阶段经济发展特点和社会主要矛盾，更好发挥政府的引导、调控和规制作用。在充分肯定和积极发挥资本作用的前提下，党要对资本在各领域和产业发展中的投入、运行和擴张进行有效的引导和干预。要坚持“两个毫不动摇”，一方面，要做强做优国有资本，发挥公有制经济的主体作用，不断探索公有制多种实现形式，有效降低资本扩张的盲目性和唯利是图的价值导向。另一方面，要充分释放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活力，发挥非公有资本在社会扩大再生产和“做大蛋糕”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引导民生领域的社会资本投入，加强“资本为民发展”的制度保障。

（二）明确资本“红绿灯”

开“绿灯”就是要重视发挥资本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毫不动摇地鼓励、支持、引导各类所有制经济全面发展，引导资本要素在经济领域加快流动速度和扩大流动范围，不断提高资本流动效率，以提升经济整体活力。通过推出一批“绿灯”案例，引导资本更好地服务于国内国际双循环，致力于解决经济发展中生产与消费的矛盾，引导资本流向有助于提升国家竞争力和国民经济发展质量的行业和领域，如重大科技攻关与国家战略性经济领域、与制造业等实体经济深度结合的领域、增进民生福祉的领域等。

亮“红灯”就是要守好资本扩张的边界和底线。要本着界限清楚、规则透明和易于判断的原则，科学地设置资本“红灯”，完善市场准入负面清单管理制度，并辅之以具有威慑力的处罚措施，以最大可能地限制资本无序扩张的行为。在金融业、新闻媒体、涉及数据安全和个人隐私、事关国家安全和公众切身利益等行业和领域，要严格整治过去发展中出现的一些盲目倾向和有害因素，根据实践发展进一步明确需牌照管理的行业，对资本的行业准入设置相应门槛，或制定行业负面清单。持续完善行政监管部门、行业协会和中介组织等共同发挥作用的协同治理，引导和加强行业自律管理，促进各类资本规范健康发展。

（三）開展常态化反垄断监管

自2020年底以来，我国在强化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展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明确了反垄断的基本方向和要求。平台经济领域的垄断和不正当竞争具有技术性强、隐蔽性强、表现形式多样、频发高发等特点，需要根据实践发展进一步细化工作重点。

加强对平台企业不正当竞争行为的监管。充分认识到反不正当竞争对促进我国产业资本有序扩张、激发市场创新活力和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重要意义。首先，要加强对大型平台企业“掐尖式”并购行为的监管，中小微企业和初创企业是市场创新活力的重要来源，近年来大型平台企业不断强化的资本和数据优势却对其产生了寒蝉效应，严重损害着社会创新力和市场公平竞争。其次，针对平台企业越来越多地利用人工智能、算法、数据等技术手段实施垄断和不正当竞争行为，要持续加强数据和算法的治理，不断提升对算法操纵、算法合谋、深度伪造、技术性屏蔽、算法歧视等新型不正当竞争行为的识别、查处和监管能力。此外，要从金融监管的角度限制和约束平台企业的垄断和不正当竞争行为，如对提供金融资本支持平台企业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和开展不正当竞争、提供恶意收购资金的金融机构或机构投资者加大监管力度，切断助推资本无序扩张背后的资金链。

为资本规范发展建章立制，既会产生短期影响，也会带来长远后果，需要做好过渡性制度设计。同时，考虑到资本相关政策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特殊影响，规范资本发展的政策在制定、出台和具体实施过程中，需要做好多部门间的沟通协调，加强政策出台前的影响评估和一致性评价；
政策出台后要充分利用各种媒体平台，面向社会提供权威和广泛的政策宣贯和解读。要增强政策的前瞻性、引导性和稳定性，防止因政策预期不明确而引发市场大起大落。

（四）构建全方位立体化的资本治理体系

资本扩张的自身逻辑和平台经济所具有的不同于传统工业经济的独特性融合交织，日益深刻地改变着传统金融风险治理和市场监管的逻辑框架。这种改变体现在治理主体、治理环节和治理方式等多个方面。

从治理主体看，资本政策相关的部门众多，需要在厘清各部门的监管边界和监管主体权责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跨部门沟通和协作，尽快形成“多元共治”的资本治理体系。从治理环节看，拥有先进技术和强大资本实力的平台企业通常都有着庞大的用户群体，其违规违法行为容易产生更为严重的经济影响和更加恶劣的社会影响，事后的查处和惩罚通常只能让违规企业为其不法行为付出代价，但难以弥补其对市场竞争秩序、社会营商环境的破坏和给消费者权益乃至整体社会福利带来的损害。因此，需要将事后监管进一步前置化，充分发挥法律法规的指引作用，加强事前指导、事中监测和监督，在市场主体的行为实施阶段就加以必要的指导、干预或限制，弱化事后处罚机制，并确保市场主体合规经营，围绕自身构建的生态系统开展投资和创新活动。从治理方式看，在平台经济快速发展的大背景下，长期以来占主导地位的依托行政权力的直接监管方式弊端凸显，如监管成本高、效率低、职能交叉、地方自由裁量权过大等，需要进一步发挥基于信用等的非直接监管方式的作用［24］。

（五）密切关注和深入研究各领域资本扩张的新动态和新问题

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已经并将继续引发经济社会领域的全方位、根本性变革，并对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和整个社会的价值理念产生革命性影响，如何处理好资本和劳动、公平和效率的关系，是世界各国面临的新的重大历史性课题。我国已进入新发展阶段，社会主要矛盾发生了历史性转变，推动经济平衡充分发展、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实现共同富裕，是资本扩张必须坚守的价值遵循。同时，技术创新应用必然会持续催生大量新业态新模式，这些新业态通常都具有多产业交叉融合的复杂性特征，需要在密切跟进新业态发展现状的基础上，具有前瞻性地研判资本在这些领域的扩张和发展规律。在坚持鼓励业态和商业模式创新发展的大原则下，针对实践中暴露出的新型垄断和不正当竞争等问题，深化研究其认定条件、判定标准、处罚措施等，为科学构建全方位立体化的资本治理体系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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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ital Expansion and Platform Economy Development：
Mechanism， Effects and Regulation

YU Feng-xia

（Institute of Informatization and Industry Development， State Information Center，Beijing 100045，China）

Summary：To prevent disorderly expansion of capital in the development of platform economy， it requires analyzing the theoretical logic of capital expansion and the double effects of capital expansion on platform developments firstly. Moreover， it is necessary to sum up the typical phenomenon of capital"s disorderly expansion and its potential harm to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Theoretically， duality is the characteristic of capital expansion on economy development. On the one hand，realizing value added through flow and expansion is the intrinsic attribute of capital. Orderly capital flow is an important way to optimize the allocation of market resources. Capital expansion provides important suppor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platform enterprises. It can help enterprises expand market scale and influence， and then improve their valuation and attractiveness in the capital market， which may attract more investment. However， endless pursuit of profit and surplus value may result in the disorderly expansion of capital at the expens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efficiency and overall social welfare.

Practically， the disorderly expansion of capital in the field of platform economy is increasingly prominent. This is reflected in four aspects：
rapid concentration of capital in a certain field in a short period of time， high dependence on the expansion path of "burning money for market"， speculative means of profit， and alienated financial capital caused by the involvement of a large number of platform enterprises in the financial field. The latent damage of capital"s disorderly expansion should not be disregarded， such as serious damage to effective market competition and social innovation，financial risk concentration， and a new confrontation between labor and capital relations.

The disorderly expansion of capital is the manifestation and result of market regulation failure， which requires effective guidance and regulation. Suggestions are as follows. First， it is necessary to strengthen the Party"s overall leadership over capital at the level of top design. Second， it is necessary to define the "traffic light" of capital. Third， it is necessary to carry out regular anti-monopoly supervision and build a comprehensive and three-dimensional capital governance system. Fourth， it is necessary to pay close attention to and study in depth the new trends and new problems of capital expansion in all new fields.

Key words：
capital expansion；

platform economy；

mechanism；

regulation

（責任编辑：尚培培）

收稿日期：2022-12-2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智慧城市智能数据治理创新机制研究”（22&ZD15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营商环境优化、企业创新与经济发展问题研究”（21FJLB006）

作者简介：于凤霞（1975—），山东文登人，正高级经济师，博士，主要从事数字经济、平台经济、共享经济等理论与政策研究。E-mail：yufx@sic.gov.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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