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泥 巴
通常,苏眉的絮语总是从一个梦境开始。她说,那天她晃荡到河滨路,看见公园的草坪上,围了一堆人。她掏出手机:离下一堂课还有半小时。够了,足够她满足好奇心了。她慢慢地踱过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苏眉的胆怯总是大于好奇,此刻的举止,于她而言,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草坪上坐着一个男子。盘腿而坐,翻一本看不清封面的书。围观的人不时朝他扔着泥巴、烂菜叶、番茄、干瘪了的牛奶盒子。还有人干脆扭断路边的冬青树枝,做出投标枪的姿势,朝他掷去。那人全神贯注地看他的书。他的身上和周边,乃至头发上脸上书页上,都是污秽。此情此景,让苏眉不由得泄气地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不管不顾呢。“得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走到这一步!”
“与毅力无关的,小眉,”谢红尘拍拍她瘦弱的肩,“这是一种境界,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是怎么做到的?”苏眉暗喜道。
“顿悟吧。”
“什么意思?”
谢红尘眉毛挑挑:“明心见性而已。”
他不再开口。他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的了。谢红尘明白惜字如金的道理。这是他在苏眉跟前持有魅力的制胜法宝。事实上,相处越久,苏眉发现,他和她说得越来越少,就连做爱时也不言语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不仅大吼大叫,而且污言秽语,让她满脸羞红,又兴奋不已。他不仅自己说,还要求她说,说身体的呼应需要心灵的响应。她承认,他今天说得够多了,简直出乎她的意料,且一如既往保持着耐心和深切的洞察力。她感动得像是迎来春天,当然不想放过今天这个机会。苏眉相信,要保鲜两个人的感情,就必须时不时地沟通与交流。对此,谢红尘没有明确反对,但他更认为,身体交流才见实效。只要对对方还有情欲,就什么都不能把他们拆散。这一观点,苏眉无法反驳,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会不会是那个人的行为艺术?”
“倒是有这种可能。”谢红尘罕见地表示认可,朝她投去赞赏的目光。苏眉摁住前者的板寸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腮帮子。
“这么说来,那些扔泥巴的人会不会是他找来的托儿呢?”
“这个嘛,呵呵,”谢红尘揉乱了她齐整的刘海,“且不说操作难度大,还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能有啥误会?”苏眉一副好奇宝宝的神态。
“你想啊,谁吃饱了撑的,请人朝自己身上扔垃圾呢。”
“嗯嗯,除非傻子、疯子。”苏眉点点头。
“恐怕傻子、疯子也只会朝别人扔吧。”
“你说那些扔泥巴的人都是傻子、疯子吗?”苏眉疑惑道,随即拍拍手,“就是这样。”其愉悦之态仿佛解开了一个心结。
谢红尘顿住了。他挑挑眉毛。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不相通。这也是他言语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他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从逻辑上讲,她这么理解也没错。
“招引之物,对,那些围观者,那些扔泥巴的人,不过是他的招引之物罢了,”他喃喃自语着,对苏眉说道,“臭肉惹苍蝇。”说完他立刻摸了摸鼻子。这个比方实在是糟糕,糟糕得好像他在撒一个弥天大谎。他自嘲地笑了笑。但苏眉瞅着他,等着他的继续解释。
他不得不正视起来,神情严肃道:“呈现,他在呈现,这就是他的目的。”这灵光一现的察觉让他激动不已,不待她疑问,他继续说道,“那个看书的男人,在呈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污秽。他有污秽,那些扔泥巴的人更是污秽不堪。他是一个载体,一个小世界,呈现的同时,他也超脱了。”
谢红尘温柔地搂住了苏眉,越搂越紧,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是啊,要不是她的纠缠与追问,他怎么会发现这一点呢?后者虽然被他的语无伦次惊讶得张大了小嘴,但能感受到他内心所想。这一刻,他们奇异地相通了。四目相对,空中闪现蓝色的电光石火。
“你想说什么?”望着她迷茫的眼睛,他问。
“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书才能让他如此入神。”
“应该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吧。”
“真的?你确定?真有这本书吗?”
“百度一下,你就知道。”他狡黠地亲了亲她的脸,搂着她往卧室走去。
画 画
跑遍邻城的大街小巷,谢红尘买齐了笔墨纸砚。“兵马不动,粮草先行。”他说,“现在好了,万事俱备,只等颜料了。”
快递一到,拆袋,清点一番各色颜料,谢红尘就摆开了阵势。
他把写字台收拾一空,铺上了桌布。写字台的右角,竖立上笔架。羊毫与狼毫,分粗中细依次悬挂。左上角的水盂是一只大肚子的瓷罐,原来养着铜钱草,被他清理干净,贮满清水。稍一凝神,他把水盂和笔架交换了一下位置,关上书房的门。其实关不关无所谓。没有人打扰到他。谢红尘一直是孤身一人。谢红尘打算一辈子孤身下去。但他并不寂寞。他有苏眉。苏眉之前,还有别的人。谢红尘挺有女人缘,这是他幸福的烦恼。他还有孤独。他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在谢红尘看来,如何看待孤独,有没有切肤的孤独感,不仅可以测试出一个人的审美观,也与他追求的意义息息相关。
“你是写字,还是画画?”苏眉问。
“当然画画了。”谢红尘不容置疑。
“那你还搞那么多笔墨。”
“有區别吗?我可以作水粉画,也可以作水墨画的。”
“你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苏眉给他打气。嘴上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没底。为此,苏眉破天荒主动前来,敲开了谢红尘的家门,不约而至那种。门是虚掩的,一敲便开了。穿过空荡荡的客厅,来到书房前,苏眉屏住呼吸:她犹豫着是推还是敲。推是自然而然的熟稔;
敲呢,便显得敬重与客气了。这两种她都不要,不喜欢。她要的是相知带来的惊喜。事实证明,推与敲都没有打开书房的通道。有那么一阵子,苏眉觉得谢红尘不在家,不在书房里。谢红尘有到处溜达的习惯,哪怕是深更半夜,他想走就走。世界于他就是一条夜与昼交替更迭的弄堂,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白跑一趟,那多扫兴呀。
她的手扬起来,再次举到半空,准备敲门时,门开了,谢红尘站在她面前,做出惊喜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幻觉呢。”说着话,他背过身,往写字台走。
“你把自己关在里面干吗?”
此时,谢红尘已经坐到椅子上:“我关了吗?噢,你是说关门吧。门是一道屏障,关严实了,书房就有了一个完整的结界,类似布置了一个最简便的阵法……”
“你的作品呢?我欣赏欣赏。”
的确,写字台上摆放得井然有序,在他面前,摊着一张洁白的宣纸。
“什么作品,我什么时候宣布过创作了?”
“你的字画呢,你不是一直说要写字作画吗?”
“哦,还没开始呢。就算开始了,也不能叫作作品。那是对我的侮辱。所有的作品都在故弄玄虚,我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很多时候,我枯坐在椅子上,久久面对这张白纸。要不就细细观赏水盂上的孩子们。嗯,你过来看看。”
他把有些失望、有些不耐烦的苏眉拉至近前:“你不觉得他们很烂漫吗?你瞧瞧,他们有的敲锣打鼓吹唢呐,有的放风筝扑蝴蝶点爆竹。最奇怪的是这两个孩子,他们靠在一起,望着天空。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你是不是放弃了?可这不像你的性格呀。”
“小眉,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写字也好,作画也罢,我不过是在展望我晚年的愿景。我想象着当我老了,坐在椅子上画画的样子。那一定很美好吧。想想就足矣。”
从此,书房里的写字台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形式:一张白纸、密林般的笔架、盛满水的水盂、砚台、颜料……仿佛一只无形之手按下的定格键,也仿佛逝者留给后人的遗产。
叹 息
他们喜欢散步。主要是苏眉喜欢。苏眉不能想象,他们一见面,就关在房间里,咖啡,读书,聊天,或边做爱边聊天,或边看电影边做爱。享受固然享受,因为程式化了,久而久之,同样可能索然无味。这不利于他们的情感保持恒温。凡是不利隐患,苏眉总希望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
他们在一条林荫道上散步。这里远离两个人各自的家。他们从家里出发至此,几乎等距。这里人迹稀少,树木蓊郁,还可避人耳目。当然,也没什么可避的:他单着,苏眉也单着,只不过她还有个孩子。有个孩子,她比他的生活更丰满,更有烟火气。
谢红尘说过,家庭是尘世,单位是俗世,他俩在一起,是出世。
周五的黄昏,外面阳光灿烂,一进入这条林荫道,天就暗了下来。这些树都很粗壮,叫不出名字。谢红尘认为是榉树,苏眉觉得可能是槭木。各不相让,又没哪个愿意去核实。手机里都有辨别花木的软件,他们就是不想费那个力气。反正都是树。一棵棵树,就像一个个形迹可疑的碰瓷老人。
“哎呀呀!”
“又怎么了?”苏眉总是一惊一乍的。
“天哪,你快看,快看。”她扶着他的肩,指着两边的树。
“到底怎么了?”
“你!”苏眉气得一跺脚,眼泪都要下来了,“你真的看不到吗?每棵树都有半个身子的叶子枯萎了。你看不到嗎,谢红尘,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了?”
“我?”谢红尘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正暗自奇怪着呢。
“这些树,每一棵都能撑出一片天地,会不会长得太挤了,营养不良?”
“那为什么一半枯萎,一半葱绿?”
“光线照不着吧。对于我们,这儿是洞天福地;
可树呢,它们想的是刺穿苍穹。这不公平呀。”
“切,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会不会这附近有工厂,污染了它们?”
他们东张西望,嗅嗅鼻子:怪了,也没有异味呀。
现在,他们站在路边,不知是退出,还是继续浪漫下去。
一呼一吸之间,他们都在抢夺老树们的口粮。可这不是他们的本意。微风拂过,窸窸窣窣,听上去,像情人宽衣,也似老树们无奈的叹息。
父 亲
春天到了,谢红尘回了一趟乡下,把父亲接了过来。想当年,父亲说他不是干活儿的料,一扁担把他打回学校复读,他就觉得亏欠父亲太多太多了。
他在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沙发床,长宽高正合适,就是太软了些。便把两张棋盘垫在下面。父亲连称这样子好,这样子好。又按照父亲要求买了一张躺椅,供他看电视之用。
一日三餐,他亲自掌勺。当然,除了他,也没别人做。他亲自去菜场,凡是父亲想到的,指定买到。每餐必定不同样。麻烦的是每顿饭,父亲都要剩菜:不是他吃不下,而是舍不得吃,还不能倒掉。不然他又要闹了。更麻烦的是,好不容易买回他想吃的菜,做好上桌,他吃了两口,就没胃口了。他知道,父亲老了,父亲真的老了。很多时候,父亲坐在书房里,抽着烟,咳嗽不止,死死盯着写字台上的笔架、白纸和水盂。应该是在琢磨,儿子怎么从没涂写过呢?但他又不好问,他相信,儿子这么做,必有道理。此情此景,倒是让谢红尘将来的晚年,变得真实可感了。
更多的时候,父亲拄着拐杖,吃力地坐到躺椅里,叫谢红尘给他打开电视,他要看打仗片。他最喜欢看的是打鬼子,此时,他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扶手,青筋暴起。他也喜欢看红色大片,但凡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陈毅、贺龙、刘邓大军的影视剧,他一个不落。还经常给儿子复述、点评。但不管多精彩,他总是看了睡,睡醒了再看。客厅里,不是炮声、呐喊声,就是他呼噜噜的鼾声。谢红尘瞅着,一阵心酸和怅然。
对此,父亲倒是看得很开。他兴奋地告诉儿子,今年他铁定走人。“老爹,你有的过呢。”父亲听了摇摇头:“腊月、正月里,我都去土地庙烧了香,”父亲说,“每次我都烧六把香,求他们把我收走。”父亲胜券在握。他时刻准备去死。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要不然他不会雨天还走在湿滑的田埂上,不会爬上高凳,摘墙头的黄瓜扁豆。他跌过多次,头破血流。他用一张草纸敷住伤口,喃喃自语:怎么还不跌杀呢。九十四岁那年,他骑着自行车赶集,躲让一辆横冲直撞的电动车时,连人带车摔倒了。
终于骨折,终于成功地在大腿里安装了一根T形钢钉。从此他成了药罐子,身体每况愈下。每天,他靠补中益气丸支撑,靠布洛芬减缓疼痛。他和谢红尘谈得最多的是,死后,哪些人要请,哪些人别请,坚决不请。包括找几个和尚念经,找几个人送葬入土,给多少钱,都一一交代。
“红尘啊,我最放不下的,还是你呀,”父亲说,“你就不能在我闭眼之前,找个女人吗?”
“我找,我一定找。”谢红尘不想伤他的心。
“不光是找,还得结婚,”父亲强调,“我得喝了喜酒才走。”
谢红尘点点头,嬉笑道:“结不结,最后还不是和你一样,孤家寡人一个吗?”
“那不一样的,”父亲说,“结婚生子了,才不枉投过胎。”父亲说,“我到了那边,怎么给你妈交代?我到现在还有一口气,还不就是为的看着你?”
整整一年,谢红尘都在服侍父亲和操办丧事。本来计划一个月,结果父亲在他家待了三个月,最后十天是在养老院度过的。那时候父亲已经不能自理了。但他不想去养老院,他死也要死在儿子家,然后再把他送回乡下。这件事,谢红尘实在做不到。他有遗憾,但绝无后悔。
他想,父亲死了,就像他死了一次。不过他可能做不到父亲那样,言而有信,真的能够说走就走了。
旅 行
谢红尘打算去西部透口气。他坐上动车,预备前往兰州,却提前几小时,在一座月白色的古城落了脚。在车上,他就预订了酒店。不是快捷酒店,而是一家大饭店。有生之年,谢红尘从不亏待自己。登记的同时,门童已经把他的行李箱送进客房。总台漂亮的服务生递给他一张房卡:对不起先生,有件事得向您声明一下,我们酒店里,全是标准间,也就是两张床。
谢红尘点点头。这个可以理解,也可以忽略不计。
漂亮的服务生再次提醒:每个标准间,都得入住两位客人。
就没有多余的空房间吗?谢红尘眉毛挑挑,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对不起先生,我们酒店的入住率一直满额的。
为什么让两个陌生人住在一起?我这人容易失眠,还打呼噜,我怕打扰了别的客人。
这个您大可放心,我们对每一个客人,都事先说清。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们这么做,图的是啥?
避免资源浪费呀,服务生嫣然一笑,露出锃亮的牙齿,你觉得是利益最大化也行。这可是咱老板从你们东部取来的真经。
你这都看得出?
漂亮的服务生笑着一歪脑袋,一绺发丝挂到脸上,她轻轻地撩到耳后。
那么,如果我的房间里,另一位是女客呢?
一样的呀,男女不分的。你想啊,你平时在酒桌上吃饭,不都是男女共用吗?
那毕竟一大桌子人。谢红尘嘟囔道。
那你早餐呢?你到小店,来碗绿豆粥、凉皮、鱼汤面什么的,还能一人霸一桌吗?
你们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会引起纠纷吗?
怎么可能呢先生,都有登记的。漂亮的服务生露出奇怪乃至鄙夷的神色,好像对面的男人没有见过世面,就差说一句:亏你还是东部人呢。也许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妥,可能会冒犯顾客,服务生又温柔地说,不过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给你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怎么个帮助法?谢红尘总算来了点兴趣。
我查看了一下,现在你的房间,另一位客人尚不确定。不管你想和男的住还是女的住,我们都可以满足你,给你调到别的房间去。先生你看呢?
我就住现在这间吧。他赶紧说道。他是不想两个大男人住一房的。但如果说想和女的住,那又太不讲究了。再者,要是住在一起的女客是个美丽的姑娘、风韵的少妇,那还好受些;
要是碰到丑女、老太婆,那哭都没处哭了。
先生,去你的房间得出门左拐。
谢红尘便出门左拐。拐了又拐,没找到电梯,也没找着楼梯。问一个清洁工,那男人指指墙壁:原来每幢楼的外墙上,都悬挂着两条由毛竹和麻绳编结成的软梯。一条软梯上,一男一女,正勉力地往上爬。男人闪亮的光头上面,顶着女人肥硕的屁股。
“这是什么鬼?”他想起苏眉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如果不是清洁工指点,他还以为擦洗墙壁和玻璃的工人正在作业呢。入乡随俗吧,正好可以试试如今的身手。谢红尘走向另一条无人的软梯,敏捷如猴地爬上去。他的房间在十楼。快爬到所在楼层时,软梯突然一沉:显然,有别的顾客也登梯了。他扭头朝下望了望,只看见一只大秃瓢。再看地面,行人如蚁,顿时豪迈之情油然而生。
他翻过阳台,跳进了房间。的确是两张床。他的行李箱,放在靠里的床头。冲澡,换了一身衣服后,他叫了餐。一荤,一素,一汤。很快,饭菜就送上来了。佩服之余,他喊住女服务员:怎么还是你,你不是在总台吗?答:这叫作一人一事,服务到家。
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送餐嘛,自然乘坐货梯了。
顾客中的老人孩子,也得从那个软梯上爬上来吗?
我们有老弱病残专用电梯的。
看来你们老板,节约资源到了极致呀。
谢谢先生夸赞,我一定转告老板,没准儿他还會赠送你小礼品,或者给你打个折呢。
那就不必了。谢红尘挥挥手,让她出去。
先生,瞧你人这么好,我就再提醒你一句,下去是可以乘电梯的。
哦,你们的电梯只下不上吗?
当然上呀,上的时候中间不停,直达顶层。
你们老板就在顶层办公吧。
先生你真睿智,老板确实在顶层,不过,他上班也是爬梯子的。
哦?我可以拜访一下他吗?
先生说笑了,别说是您了,连我们这些员工都没见过老板。女服务员说,先生,您赶紧用餐吧,菜要凉了。她倒退着,出了房间,顺手把门带上了。
还别说,饭菜的确可口,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吃到一半,门开了,门童推进一只红色拉杆箱。他出去后,一位美丽的女士慵懒地走了进来,樱红的嘴角上,还叼了一支细长的烟。房间里立刻飘荡起清凉香甜的薄荷味。眼见谢红尘在用餐,女人没有任何惊讶。她把拉杆箱拉到床头柜旁边,一脚踢在谢红尘的行李箱上,说:我习惯睡里间。谢红尘的行李箱自动滑行,停靠到外床的床头,其力道之精准令人感叹。
行,那我就睡外床好了,谢红尘爽快地答应,正好我起夜多。你是懒人屎尿多吧,女人笑道,一屁股坐到床上。谢红尘不响,他三口并两口吃完,把碗碟收拾到门外,洗了把脸。此时,女人已经把拉杆箱打开,摊在床上,花花绿绿的。谢红尘半躺半靠在床上,翻看起手机。一阵香风掠过,女人去了卫生间。先是吱吱啦啦的尿,然后是冲,然后稀里哗啦地洗。谢红尘索性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声音却越发放大了。喂!帮我把内衣拿过来,就粉红的那套。谢红尘装作没听见。哼,小气鬼!他听到女人的嘟囔、快速路过和穿戴的声音。她钻进被窝时,他想,这就上床了吗,她怎么晚饭也不吃,电视也不开?
他梦见了苏眉。两人还纠缠了一阵。年纪大了,他很少做这样的梦。做梦也很累,他沉沉地接着睡。黎明就醒了。他向来醒得早。昨晚睡得早,结果醒得更早。实在憋不住,他去了一趟卫生间。解决之后,他捧着水壶,接上电源。就着水壶上的指示灯,他晃荡着又回到床上。余光不免掠过里面的床:空空荡荡,被子平平整整。只是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薄荷香。
不管怎么说,也正是这淡淡的薄荷味,让他睡了个好觉。
觉 悟
谢红尘听说,人类评选出了十大奢侈品,竟然没有一个与物质有关的:
1.生命的觉悟
2.一颗自由、喜悦、充满爱的心
3.走遍天下的气魄
4.回归自然和与大自然连接的能力
5.安稳而平和的睡眠
6.享受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与时间
7.彼此深爱的灵魂伴侣
8.任何时候都有真正懂自己的人
9.身体健康,内心富有
10.能感染他人并点燃他人希望
苏眉问,你有几个?
答:我本来全有,现在腹胀,身体不佳。
我基本没有。对我而言,确实奢侈。我没有一项是确定的。真的。
你至少符合第六项。
太少了。约等于无。苏眉接着问,我们深爱吗?你认真回答我。
还有第一项、第二项。
也并不觉得。真的。是很微弱的。我们是彼此深爱的灵魂伴侣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算得上。
我但愿是,也希望是。可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算得上。
是啊,说世上有鬼神,可谁见过呢。
没有标准,没有模式。所以第一项生命的觉悟最重要了。
所以,我的生命觉悟最微弱。
其他几项都是由此裂变衍生出来的。
我向往这些奢侈品,但真不确定自己拥有。
拥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还年轻着呢。
“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出意义。”苏眉说,“这是罗兰·巴特讲的,我超级喜欢。”
打 车
谢红尘站在马路边上。在他的右前方,还站着一个扁脸男人。车辆纷纷停下,扁脸男人没有过斑马线的意思,但他又做出随时准备穿过的姿势。谢红尘拉了他一下。他奇怪地望着前者说:谢谢。
不用谢,我不是关心你的安全。谢红尘说,你不过去,那就让车过去。说着,他朝那些车辆打了个通行的手势。
你做过志愿者吗?
什么?
交通辅警。你刚才的手势很熟练,很迷人。
没做过,他朝向扁脸男人,你站在那儿,又不过去,万一遇到个路怒症呢?
谁?什么路怒症?
不是每个驾车的人都是好脾气好心情的,你难道要让他们一直等下去?
我没那个意思,扁脸男人解释道,我打了一辆车。我在等车,你呢?
我也在等车。你打到车了吗?
还没有。不过你的手势真是挺专业的。扁脸男人盯着时不时做出手势的谢红尘,一脸的崇拜。
我的车到了。谢红尘又往后退了两步。一辆黑色奥迪缓缓停下。谢红尘问扁脸男人,你去哪儿,要不坐我的车吧。不了,扁脸男人摆摆手说,我要去胡集,挺远的。
谢红尘上了车。他摇开车窗,朝那个扁脸男人说,要不我送送你吧。那人摇摇手,又挥挥手,做出快快通行的手势。由于不是很规范,扁脸男人有些懊恼和羞愧。黑色奥迪从他身边一晃而过,他的扁脸像风中摇摆的葵花一样消失了。
“你朋友?”开着车的苏眉问。
“不认识。那人没有打到车。我问他要不要坐我们的车。”
“他以为我们是黑车。”
“不是,他说他要去胡集,挺远的。”
“骗鬼呢。他一定是不敢坐我们的车。”
“……”谢红尘打开车载音乐。车内很快响起许巍的歌。
“你不信?”
“人家没打到车。”
“哼,就知道你不會信。”红灯亮了,苏眉猛踩刹车,谢红尘往前一冲,幸好系了安全带。他听见苏眉低声骂了一句,便拍拍她的手臂,把音乐调低了一些。望着斑马线上穿过的行人,他又想起那个扁脸男人。他上车了吗?他想起自己有一天晚上在寒风中打车,等了好久。第二天,左侧的牙床发炎,痛不欲生。他想,我为什么要捎那个男人?虽说我也算个良善之人,但还没友好到邀请一个路人乘车。难道,就因为他长着一张扁脸吗?
恶 俗
所有的恶俗当中,谢红尘把打喷嚏排在首位。余下就是打哈欠,放屁(尤其在小车上、用餐时),剔牙,掰摘花朵,打嗝,牙齿上粘菜叶,随地大小便,随地吐痰,大声嚷嚷,等等。时代变了,如今有好些人貌似安静,却喜欢刷抖音,放烂大街的流行歌,完全不顾他人感受。
每一餐的酒桌上,都有一个往你脸上、耳朵里喷口水的人。
还有人喜欢给你递烟点火,倒酒敬酒,舀汤夹菜,不接受还不行。
随地大便,苏眉提醒道,那恐怕只有小孩和傻子才会做吧?
小便也不行。
小便那要看情景的。苏眉表示怀疑,如果几个男人,喝多了酒,相伴而行,走到僻静荒野,站在高坡上,一边放水一边吼,倒是有点儿气概呢。
粗俗!
哼哼,记得某人内急,我还给他打过掩护呢。
我承认,我改,后来再也没有过吧。
呃,苏眉没想到这家伙认错了,便不再抬杠:其实吧,我最受不了的,还是打哈欠。虽然打哈欠的大多是咱们女人,她们忙里忙外,缺觉,严重缺觉,生活把她们搞得疲惫不堪,但我还是受不了。
打喷嚏才有攻击性呢,谢红尘说,它传染的是病毒,覆盖面大,简直是杀人利器。
那打哈欠呢,就不传染吗?它能让一个精气十足的人立马萎靡不振。你没发觉吗,只要有一个人打哈欠了,马上就会接二连三的,击鼓传花一般,所有的人都会受到催眠。打哈欠简直就是软刀子。苏眉说,再说那些打嗝的人,尤其是打酒嗝的人,他们喷发的气味和放屁的人有什么两样呢?我看一样恶心,令人作呕。说到放屁,你考虑过他们吗,他们就不尴尬吗?你有没有想过,就像鼻炎一样,可能是他们一生的顽疾吗?
停!谢红尘做了个T形手势,你到底想说啥?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苏眉撇撇嘴,气呼呼地说,既然事出有因,你就不能一概而论,一棍子打死。所以,我想说的是,总结出这些恶俗的人自己才恶俗呢。
那好吧,我认输。谢红尘做出投降状。也许是喝了一瓶红酒,他被苏眉的娇蛮弄得心猿意马、春心荡漾。
玄 关
谢红尘家的客厅很宽敞,这是他最嘚瑟之处。三面落地窗,周围景观尽收眼底。他经常仰在父亲留下的躺椅上看书,伸伸懒腰,看万家灯火。客厅与门通透,说一片坦途也不为过。听说,这样的布局容易漏财散气。国人极为讲究风水气场,谢红尘不在乎,但苏眉在乎。为此,他们讨论多次。苏眉认为,可以定制一排柜子,棕色,镂空。上面放上书籍、假古董,下面存酒。
“你们家最多的就是书和酒了,”苏眉说,“这样也给咱们一个好去处。”
“厨房里有的是放酒的柜子,”谢红尘否定,“再说了,书还是放在书房里好。放在这儿,就有些做作了。”
“随便你吧,我又不是女主人,我操什么心呀我?”
没多久,谢红尘在网上订购了一排花架。苏眉立即喜欢上了。苏眉是个不记仇的女人。吊兰、绣球、长寿花、君子兰、文竹、苔藓……她像蚂蚁一样,不断输送,很快就让花架上姹紫嫣红了。她抱着谢红尘的胳膊,近看远观,满面春风。
“这下行了吧。”
“总感到还缺点儿什么。”苏眉咬着细长的手指思量道。
“我晓得了。”
“什么?”
“过些日子,你再來看看。”
“什么时候?”
“不好说。”
“哼,故弄玄虚。”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苏眉的好心情。对于谢红尘,她有着近乎盲目的相信。
春节前,谢红尘跟着催债的老板朋友去了一趟淄博,带回来一只石槽。长条形,椭圆状。放满水,买了几尾小金鱼。还特地到七星湖里捞了些水草。这样,玄关就活了。游动的鱼,带来了动感。动感就是生机。为了保持清洁,谢红尘又网购了一尾清道夫鱼,专门清理鱼的排泄物。
可是,清道夫先死了。他这才知道,清道夫在冬天是很难养活的。可是,小金鱼们也相继死去。原来,需要一台增氧泵。又买了小型增氧泵,重新弄了几条鱼。鱼们似乎不吃这一套,还是相继死去。
苏眉倒是没有嘲笑他,也跟着着急:“单单增氧怕是不行,怕是还得过滤洁水吧。”为此,谢红尘专门到水族馆里请教。结果正如苏眉所言。再次订购了一台集增氧、过滤、抽水三合一的小水泵之后,小金鱼们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奶奶的,”谢红尘擦擦额角的虚汗说,“真是让人不省心呀。”
“说到底嘛,这玄关问题,”苏眉总结道,“就是一个过滤问题。你不清空清洁一间房,怎么能够让它们活下去呢?”
泥 巴
那些人又出现了。听上去,苏眉有些气馁,又有些兴奋。
什么人?
扔泥巴的人。还有那个看书的男人。
谢红尘已经把这个梦忘了。现在苏眉提及,让他想起了多幕剧。还在扔吗?他问。
在扔呢。不过不是扔向那个看书的男人,而是围观的人互相扔了。
这倒是不出所料。
哦,你早就想到了?
内讧的事天天都在发生,何况那个男人无动于衷呢。对了,那个男人有没有一点儿反应?
你说他呀?他只是瞟了他们一眼,换了一下两腿姿势,又继续看书了。
这就对了。这也是他意料中的。
可是他一直在看书,一直在那一页,苏眉说,就没见他翻过书。
你是说,看书也仅仅是他的一个姿势?他并不在看书,或者那一页根本没有文字,他只是摆了一个造型?
我不觉得。如果仅仅是一个姿态,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吧。
那你怎么看?
我不明白,你说,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也摸不着头绪,谢红尘茫然道,要想知道答案,恐怕只能期待他们下一次出现在你的梦里了。
谢 谢
一个女生成绩掉队了。原来比她差一截的同学倒是冒了上来。掉队女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嬉笑着对苏眉说,苏老师,谢谢你。
谢谢我,谢我什么?如果她在讽刺指责我,又为啥笑嘻嘻的呢?
长期以来,在家长、学生和同事们眼中,苏眉都是公认的表率,完美的象征呀。现在,被打破了,还是我本来就不完美?
为此,苏眉纠结了好几天。纠结的直接结果就是,谢红尘怎么约她,她都没有反应。她毫无心情。谢红尘倒是没有生气。他了解这个女人的秉性:一定是碰上什么化解不开的事了,而她遇到任何事,都会成为过不去的坎儿。他劝慰她好好休息,尤其是别熬夜,熬夜立马就有黑眼圈。
这一招果然有效。谢红尘趁机继续扩大战果,告诉她,凡事最好保持佛系心态,才不致误判,否则容易失去理智,做出错误对策。这下子轮到苏眉不好意思了。她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女人。她责怪谢红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没有,后者叫屈,我实话实说。明天,明天下午我们见一下吧。好的,后者说,我把明天晚上的活动推掉。那还是今天下午吧。苏眉说,你太坏了,你这样让步,总是让我觉得对不起你。
弄清原委,谢红尘建议她暂时搁置,也就是冷处理。冷处理不是不处理,是让双方都冷静下来,再沟通交流。这个肯定不行的,苏眉否定,我总得说点兒什么,有所表示的。也对,谢红尘一时之间,竟忘了苏眉除了老师角色,还是女性角色。那你就在她的作业上多多留言,表示一下你的关注度。这个可以有,苏眉竖起大拇指,那我该说些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这次见面,他们没有做爱。苏眉很感激,而谢红尘也很自傲,觉得自己的境界修为又有了一点点的提升。
不待他组织好内容,第二天苏眉就在QQ说他了:今天又有一个学生来说这个问题。我就利用讲作文分析的思路: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来讲了一下。
1.是什么(具体表现、实质、根源)——透过现象看本质
流行言论“我以前语文很好的,基本是排在前面的,复习了之后反而掉下来了”“他没有怎么听讲,都考得比我好,我认真听了,反而考得不行”。
本质是现实不如意时的心理失衡、焦虑,迷惘之下的急于甩锅和脆弱。
根源是高考在即的紧张、压力,不知道原因和不知道怎么办的迷茫。
2.为什么(原因,多角度、多层面)
“照片拍得好,我技术好;
照片拍得不行,相机的问题。”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客观外界原因:
① 语文的衡量评价,和数理化不同,你得有一个大海,最后才能展示一个小池塘,是你活到现在的所有积累决定的。分数是一个结果,但决定的要素却很多。属于传统农耕的范畴:人种天收;
精耕细作;
自己付出+老天爷赏饭吃。
确实存在,基础不好的同学最后考得很好,素养一直很好的同学最后不如人意,但这不是决定性因素,更不是唯一因素。
起起伏伏,上上下下,太正常了!
② 不要只用分数衡量自己,也不要只用一个因素来评价自己的学习。
老师提醒你的时候,是说的“你最近状态不好,要注意调整”。班上确实存在一批同学,高一高二时语文很不好而如今进步很大,你看到的只是别人的最后结果,而看不到他背后的长期付出。
看到这部分同学,老师不是沾沾自喜“我多么有水平”,而是暗自点赞“这小子,最近下功夫了”“这货有进步了”或者“这厮怕是要飘了,盯住他”!
那么,退步的同学的甩锅,多半我也是不会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变笨了”“我不会教了吗”,而只会想“怎么提醒他?要不要破例找他谈谈”“我有没有什么不到位的”……
③ 语文考试动荡、不断动态调整,你不能用老思维解决新问题。要刷题,但更要自己总结提炼。
④ 高一、高二时,大部分理工男根本不重视语文,你重视了,还挺喜欢的,你当然有优势,甚至不怎么学都可以分分钟秒杀他们,但现在不行。真的不行。
主观原因:心态的失衡。
3.怎么办(思想意识上、具体行动上)
①客观条件无法改变,结果不可预知。但正因为这样,才需要全力以赴。做你自己能做的,其他的交给上帝。
②适当的压力,扛起来!多余的压力,甩出去!前提是,不伤害别人,包括父母。
③你的基础较好,老师讲的东西你都掌握了,可以弄语文的其他东西。提前知会我一声。到了重要的新的题型或知识点时,我会提醒你这里注意听。课后完全可以自己针对薄弱题型进行强化训练,选择那些有详细讲解的。有问题,来问我,你温柔地问,我温柔地讲。
④有资源的同学不妨找认识的老师点拨,可以是我,可以是你家亲朋好友。不必顾虑,你好,我就好。
最后提醒一句:再这样放肆地对待我,你很快就会失去我!
同学们什么反应?
学生挺感动的。你有没有以我为自豪?
当然!我很震惊,苏老师真伟大,软硬兼施,一举两得。比我想象的,要细腻、诚实多了。
你干吗?阴阳怪气的。我这样做,是因为在所有人里面,我是勇敢的;
但在最勇敢的人里面,我是懦弱的。
礼 物
“礼物的意义在于你心里是否有我。”苏眉说,“礼物的轻重在于,我在你心里的轻重。”苏眉说,我喜欢你给我礼物,甚至希望你送贵重的礼物。不过,当你真的花多了钱,我又心疼。谢红尘,我是不是很物质?
当然不是了,谢红尘一口否认,你要是物质的话,就不会和我在一起了。你要是物质,那天下女人都物质了。
“哼哼,土味情话。”但她喜欢听。
每次出差,她都要他带礼物给她。他答应她,问她要什么。她说随便。她说,哪怕带一片树叶。他真的给她带回了一片叶子。她很欣喜,抚摸树叶,她想象着那个城市的街巷、气候、穿行在林荫道上的老人孩子。想象着他把树叶摘下来,夹在书页里的情景。
“一片叶子,就是一枚书签,一张明信片。”苏眉说,这个礼物不错,我能闻到那个城市的气息。它会生斑、干瘪、枯萎,但它不会消失,不会死。
她把他带回来的树叶、花瓣,都收藏在一块儿,做了编号和标注,放在一本集邮簿里。
有时他也逗她,说主动送你,才是礼物,索要的能算吗?也算,苏眉说,我是怕你忘了。我不得不时时提醒你。
谢红尘送过她不少礼物,但很少有她满意的,除了鲜花。这让他很是灰心沮丧。她一如既往地要他送。她送给他的更多:书、绘本、香烟、电子烟、小罐茶、润肺茶、录音笔。送给他的真皮背包,和她的是同款,说是情侣背包。说当他背着,走在异乡时,不仅不会显得佝偻,还会想到身边有个隐形伴侣。
谢红尘多次劝她,别再给他买东西了。她说,这是我给你的补偿。
什么补偿?
因为我不能在你身边,天天照顾你呀。
折叠术
苏眉说:“如果把生活折叠,再把它竖起来,就是一架登云梯,一座通天塔,或者是一个拥有无数旋转门的图书馆。”多面的世界更深邃,也更精彩,苏眉解释说,我这些年的生活,是平面呆板的,必须在已有的空间,开辟出平行于日常的空间。并行,偶有交叉。世界呈辐射状,或者说是那种,火车每天从居民区中穿行、呼啸而过。
“对,就是這个!”
家 钓
马明亮约谢红尘周末去钓鱼。后者拒绝了。
怎么,是不是和女人有约了?
就算没和女人约,也不去钓。
你到底怎么了?马明亮急了,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呢。
有事咱们可以去永旺小厨,我带酒你备菜,或者你带酒我备菜。
咱们就这点爱好了。马明亮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马明亮想了想说,红尘,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意见吧?
没有,绝对没有,谢红尘赶紧解释。谢红尘说,过去咱们钓鱼,那可是野钓,正儿八经地找一河头小沟,站着,蹲着,或者坐着。累了,就干脆躺在树荫下眯一觉。现在呢,现在倒好,现在是到鱼塘里钓鱼。装备齐全,却不存在斗智斗勇,钓上来的全是又蠢又笨的养殖鱼,没有一点儿成就感。大伙儿都像傻子,乐呵呵地看谁钓得又多又大,这就是比谁更傻了。最荒唐的是,钓完收竿,鱼老板来称斤算两,比市场价还高。这要多傻才做得出?马明亮你觉得这还是钓鱼吗,我怎么觉得是费了老鼻子劲买鱼呢?
你这么想也对,马明亮说,可总不能就此放弃爱好吧。
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法子?
不能说,我这个法子只对我管用。
透一点儿呗。
不能透。真的不能透,谢红尘说,马明亮,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老兄,我是非常希望和你分享的。可是我一旦说破了,就算你是我的朋友,嘴上不会说啥,心里也会把我当作白痴。
靠,还跩上了,不管你了。
谢红尘觉着马明亮是真的生气了。可那又怎样?他还是不能说。不过,马明亮的电话邀请,还是勾起了他钓鱼的欲望。打小儿他就是个钓鱼好手。他还记得童年时放学归家,母亲也刚从地里回。母亲边淘米边嚷嚷:红尘,去弄几条小鱼吧。好嘞,谢红尘应着。这是他最爱做的事。平时,母亲是不准的。和父亲一样,母亲也希望他好好念书。母亲令他去弄鱼,简直就是对他的奖赏。他拿着钓竿,或者扛着小鱼叉,兴冲冲地直奔河窝儿。饭熟了,他的鱼也剖好洗净了。
钓鱼于他,其实不是一种爱好,而是本能的生活方式,和割麦子、拾棉花无异。
现在,谢红尘专门去菜市场挑了几条小小的野鲫鱼。他在巨大的浴缸里放满了水,投进一条小鱼。他拉出钓竿,退到浴室外面。当然,没有忘了装鱼饵,没有忘了戴上遮眼罩。于是谢红尘的家里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他端坐在杌凳上,把钓竿靠在腿上,摸索着,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感觉却沿着钓竿,延伸到了浴缸里。就这样,他和浴缸里的小鲫鱼建立起了惺惺相惜的联系,他们是朋友,也是对手。他们都喜爱上了这个游戏。
他决定,把这个游戏命名为家钓。杭州瞒豹,红尘家钓,呵呵呵。如今新词辈出,他造的这个词有点儿庸常,又有点儿小众。他要的就是这味道。
往生与来生
谢红尘说,往生我应该是一头猪。
何解?
可以祭祀,可以做东坡肉。咸猪头和肥肠面最馋人。哪像人,活着消耗世界,死了还污染世界。
苏眉说,那我就是一枝芍药。
又何解?
花可观赏,根茎入药,种子也可以煲汤呢。
还是你想得美。
那么来生呢,假如还有来生呢?
来生我要做昙花。
何解?
一生耀眼。
我还是做一只秋蝉吧。
又何解?
一生歌唱,多自在。
那你还不如做茧。茧是一个宇宙。破茧而出,又是一个宇宙。
我们不是生在玄黄宇宙吗?
谁说的?
你。你在西塘的乌篷船上,告诉我的。你说,除了玄黄宇宙,还有苍澜宇宙、夏冥宇宙、天荒宇宙。无数的宇宙共有一个世界。一些宇宙诞生了,意味着另一些宇宙崩塌了。
是我错了。我觉得我的认知还是发生了偏差。玄黄宇宙也好,苍澜宇宙也罢,都不过是云梦古界脱落的一块碎片。虚空乱流里,一定有一个虚空通道,让我们和云梦古界联结。每一个宇宙,都是云梦古界失落的一角。只不过联结两界的出入口是未知的,移动不定的。
云梦古界又何解?
混沌。活着或者死去,往生或者来生,我们都在享用着混沌本原的馈赠。其实所谓世界之力,就是法则之力。若你不理解,不领悟,就会浑浑噩噩。
切,苏眉打了个哈欠,摇晃着单薄的身体,走向卫生间。突然她回眸一笑,问:那你此刻,活着还是死了?你处于来生,还是往生?
少女感
我不喜欢少女感了。苏眉说,我都快四十的人了。我并没有感觉自己老了,我觉得我还很年轻,可我就是不喜欢少女感了。
衣橱里挂满了少女装。每个年龄段的都有。早晨醒来,下了床,裸睡的苏眉先是张开双臂,做了两下扩胸运动。然后站在穿衣镜前,欣赏一番自己的身体,扭扭脖子,捶捶肩、腰、腿。她打开衣橱,挑了一套自己喜欢的连衣裙穿上:她又回到少女时代了。她看到了自己过去的模样。还是那么楚楚动人。从前的苏眉朝着现在的苏眉迎面而来。她转动身体,裙子和长发便飘飞起来:这样子还能走出去吗?这个念头一经涌现,她便觉得迈不开步子了,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同时,感到浑身不舒服:这是身体的不适,还是心理的抗拒?
苏眉赶紧换了一套最近买的衬衫,配上牛仔裤,才稍稍平息。她的衣服越来越长,颜色越来越深,头发却越来越短了。甚至,她把齐整的刘海也剪碎了。原先长发及腰,现在只能算是马尾巴。原先她是杨飞云笔下的画中人,现在她什么也不是了。为此,谢红尘与她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
谢红尘说,你可以穿少妇装,哪怕换成中年妇女装,我都没意见,可你干吗和头发过不去呢,还剪碎了刘海?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是的,我一直喜欢。
可你喜欢的是长发、刘海的苏眉,那已不是我。再说,我不喜欢少女感,但我也没有穿少妇装、中年妇女装,你都啥眼神呀。
你晓得我喜欢你留长发,可你还是剪短了。与其剪了长发,你为什么不修剪修剪你的腋毛呢?
这下子苏眉炸了:你没有吗?你剪了吗?
这能一样吗?
你是想说男人的腋毛是雄性的象征,女人的腋毛一旦漏光,就是露阴吧?
呃,你又赢了。谢红尘做举手投降状。他发现,如今不行了,如今怎么说话,都是他先败下阵来。但是,尽管他认输,苏眉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还有啊,你说我穿的是少妇装、中年妇女装,你的意思,我不是熟女、准熟女,就是老女人了吗?
那你说呢,你说你穿的什么?
女人装呗。
女人装,什么意思?
不是你说的吗,是你告诉我,现在我是一个女人了。苏眉说,我想通了,我不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性别女人,更是生命意义上的原初状态的女人。你是這个意思吗?
当然,你是我的女人。
我不是你的,但我是女人。谢谢你呀谢红尘。
好吧,女人,给我带两包烟来。
好嘞!苏眉爽快应承,又猛然一醒:嗯?美得你。我为什么要给你买烟?看在你说我是女人的份上,这次就答应你吧,不过得等到下个周末。
饥 饿
我不饿了。好像整天不吃不喝都没事。苏眉,你说我这是不是进入了古人说的辟谷境?
嗯嗯,你快成仙了。苏眉说,你升天的时候会不会带上我?不会的吧。你就是想带我,我也不去的,我还有儿子。
说正事儿呢。我一直以为,饥饿感只会让我渴望,失去饥饿感却会让我感到恐慌。但我奇怪地发现,饥饿感的有无所导致的不同心理反应,竟然拥有同样的声调。如果,我与你说话时的距离达到一定程度,就像现在,你完全可能听反了我的意思:饥饿感只会让我们恐慌,失去饥饿感却会让我们更为渴望。于是我又沮丧地发现,这种感觉仍然成立,但你可能不一定喜欢。
如果我在你身边,我一定要摸摸你的额头:你这一定是腹胀后遗症。
有可能。
距离的远近是解决不了这个后遗症的。我多次给你揉肚子、刮痧、艾灸过。光是艾灸,我就尝试过温和灸、悬灸、麦粒灸、隔姜灸,还用过艾灸贴、艾灸盒,都没用。你明明是个灸感强烈的人,怎么就没用呢?
顽症都这样的。
要不,你还是去看医生,做一下肠镜胃镜吧。
我不敢。
你一个大男人……有麻醉的。
你不晓得吗?邻城医院给一个病人做胃镜,麻醉之后,就没再醒来。
那怎么办,你真的决定辟谷了?
唉,能享受到你的艾灸、按摩,我这个腹胀也值了,太值了。
我……你是不是有意的,是不是?
我……我饱了,你吃吧。
骄 傲
谢红尘说:“一个人之所以骄傲,是他流的泪水比汗水少,他身上的伤疤比别人多得多。”
散 伙
他们吃了无数次的散伙饭。他们把每次的见面都当作最后一次。他们都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下去,好是好,也随时可能走到尽头。长痛不如短痛,那还不如一了百了。
这一回,他们点了两次外卖,四份简餐。他们打算,边吃,边讨论与计划他们的未来:分手,或者继续在一起的前景。但是他们都没有吃饱。
第一次,他们点了两份。点餐的任务,通常都由苏眉执行,女士优先嘛。下单之后,苏眉觉得不满意,不对胃口。事实上,这样的状况下,两个人都没有胃口。于是她又点了两份,同时取消了第一次的订单。然后就是等待。
这是傍晚,外卖小哥送餐高峰期。不过还算幸运,半小时后,小哥来了电话,第二次下单的外卖到了。谢红尘收了外卖,回来瞧见苏眉正在发愣。怎么了,小眉?坏了,第一单没能取消,取消不了了。苏眉捧着手机,指点着外卖小哥的行驶路线。怎么办,谢红尘,怎么办呀?那就接呗。可咱们怎么吃得了,多浪费呀。不行,我打电话,叫他别送了。
打了几次都没打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外卖小哥抢着道歉,说对不起,今天点单量大,不过也快了,马上到你那儿了。苏眉赶紧说,不不不,我不要了,我都取消了,怎么没有通过?别呀小姐姐,小哥忙道,你这一取消,就是差评,我这个月的奖金就没了。那好吧,我不取消,也不要了,我已经吃饱了,这两份快餐,你就留着自己吃吧。那更不行了小姐姐,小哥快要哭了,你不签收,要是让平台晓得了,我会被封杀的。
看来这个晚上,散伙饭是吃不成了。苏眉无精打采地等待取消不了的外卖,谢红尘一个劲儿地安慰,给她捶肩拍背。苏眉反身抱住后者,在他怀里嘀嘀咕咕道:哎,你说那个外卖小哥到底来不来呀。不会出了事故吧。
孤 独
谢红尘说,独处是雄性的,孤独是母性的。独处是一种享受,孤独则充满诗意。独处带来某种创造性的力量,孤独意味着相思之苦和被遗弃的漂流感。男人的孤独是主动句,女人的孤独是被动句,独处则始终弥留于共情时态。
苏眉说,我只有在独处时,才享受到孤独。
谢红尘说,如果独处的好处是,在空阔中遇见真的自我,那么孤独的好处就是,在绝望中,可能露出一点点希望的苗头。
异族鱼
邻城东南方,有个人工湖,大概有一千亩的水面。环绕人工湖,高楼林立而起。几年下来,人工湖也成了附近居民娱乐休闲的湿地公园。马明亮带谢红尘来过一次,是晚上。凉风习习,夜钓的人不少。烟头、钓竿、小手电的光亮,忽明忽暗,仿佛置身星辰之中。谢红尘一条鱼都没钓到,但他立刻喜欢上了这块宝地。第二天就来到湖畔售楼处,买下一套房子,精装修。出小区南门,就是湖边。谢红尘原来住市里,小高层。爬上爬下十几年,半月板损伤,早就想换个电梯房了。
在阳台上,临窗远眺,目光穿越两三幢错位的高楼,可以看到一小片的湖水。但每天早晚,谢红尘还是要到湖边走上一大圈。走走停停,看别人钓鱼。他不钓。不是怕钓不到,而是怕钓到了,不忍。他很奇怪自己的不忍感。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看待事物不一样了?万物共生,鱼在水中游,时不时地还泼剌泼剌地腾跃,为什么要打扰它们、抓捕它们、清蒸它们呢?
想什么来什么。人工湖的四周,很快就插了好些“禁止钓鱼!违者罚款”的小木牌。这回像是动了真格。保安日夜巡逻,广场上的小喇叭循环播放着钓鱼的生态危害。如今的人工湖,的确安静了许多。只是到了节假日,就凭空冒出很多人来:吹笛子的人,放风筝的人,遥控飞行器的人,穿火红裙子的女人,搭帐篷的人,双手插袋把自己蒙在连帽衫里的人,跷着腿坐在石凳上发呆的人,带小孩滑踏板的人……你好,陌生人!谢红尘默默说道,你们打破了我的宁静,也给你们自己带来了短暂的安宁。
钓鱼的人消失了,也消失了一道野趣风景。但是放生的人却多了起来。这个是防不胜防的。谢红尘也放生了两条黑鱼。人家送的。足有五六斤一条。从冬天陪他到春天。他实在不忍心下手,一个人也吃不下。现在,他驻留湖边,总要在他投放黑鱼的湖湾停一停。湖水清且涟漪,他觉得两条鱼就潜隐在水草下面,偷窥着他。
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是,可能有人放生了几条异族大鱼。它们专吃土著鱼,大小通吃。更可怕的是,这种鱼繁殖力超强。没过几个月,它们就独霸人工湖了。管理处慌成一团,谢红尘担忧和歉疚的是,他的那两条黑鱼,有没有受害。它们抵抗得住吗,会不会怨恨他呢?
黄昏,谢红尘再次来到湖边。他发现,那些小木牌,已经更换,刷上了甜蜜的桐油漆,标语也重新书写,标准楷体字:欢迎垂钓!
返 乡
苏眉带着孩子,回乡下小住了两天。感觉怎么样?谢红尘短信问。就是苍蝇蚊子多。叮屁股了吗?
快要受不了了,我弟弟他们也回来了,家里一团糟。
我受不了自己的故乡。老家。乡村。父母亲人。似乎是一件羞愧又无法避免的事情。苏眉说。
到处乱窜的蚊子,扫了又脏的地面,缺少分寸感的乡邻。苏眉说。
你弟弟弟媳习惯吗?
他们无所谓,也许也不喜欢但不流露。苏眉说,为了迎接他们,我把家中里里外外打扫,点艾熏,结果他们回来,东西到处乱放,不关门,苍蝇蚊子全部进来,吃饭也根本不喊我们。
唉,小眉受委屈了。
我第一次感觉,在老家不适应。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舒服,只想着早点儿逃离。
我可是记得你说的呢。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打算回乡教书。你还说,道在日常琐事中。
要考验一个人对乡村的耐性和爱,最简便的方法是,让他在乡村度夏。春秋冬的乡村,不作数的。就像,你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要在对方最丑陋的时候才真正算数。
金句呀。谢红尘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从前,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或者在外面的世界受挫,受冷落,乡村的一切,我都是接受的。乡村令我在外面的世界自卑,也见证了我回归后的自大,而这两点,根源一致。
什么根源?
无处安放的灵魂,无法自处的身体,既要又要还要的贪心。
是的,这正是让我们痛苦和无奈的地方。谢红尘的心沉重和不安起来。他同样怀念乡村,又厌弃乡村。父亲去世,奔丧结束之后,他都没有回过乡。大哥经常打电话,叫他回家拿瓜果蔬菜,拿米。甚至有一次冒雨送到小区门口。苏眉面临的困惑,他一样有。但苏眉话锋一转,说在你面前的一番梳理,让我的心静下来了。
这是你自省的结果,与我无关的。
我发现,世界复杂,人性复杂,但直面与坦诚,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不仅仅是我的自省,你是镜子,是教堂,是医院的墙壁,聆听病者的倾诉和祷告。
过了,苏眉你过了。
一个人选择对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倾吐,不是偶然和随便的。你不觉得吗?我现在才发现,我从前对乡村的爱,是索取式的。从前对你也是。而对孩子的爱,毫无保留,倾尽所有,也是不值得称赞而需要警惕的。如果不是尊重对方的生命特点和自由选择,而是一味满足自己去付出,本质仍是自爱。因为始终是潜意识里认为,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是我的一部分,是一部分的我自己。
所以呢?
爱,真的是经受不住考验,人性也是。
那我教你一招。
你说,我听着呢。
你最多能在乡下坚持几天?
嗯,三天吧,三天,多一刻也吃不消。
那不就得了。你只要突破三天的瓶頸,待上四天五天,哪怕多待半天,你也就习惯了。
怎么可能?
这是血脉之力。
不,决不。我为什么要忍受折磨?
众妙之门
“道可道,非常道”的三个道到底啥意思?
没有人能说得清。
“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啥意思?
说不准。
“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又是啥意思?
得问孔子。
那“文以载道”的道呢?
谢红尘有些迟疑:兴许是为文之人所表达的观点、看法吧。
“不知道”和“知道”的道一个意思吗?
也不一样的吧。你以为你知道了,你知道的不一定是那个道。你不知道,可能是你没有意识到,你早就知道了。
哼,你就敷衍吧。苏眉说,敷衍就是胡扯。
我是认真的,谢红尘喝了一口苦丁茶说,道就是德。
那么德又是什么玩意儿?
德就是道呀。孔子不是说了,“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吗?谢红尘摇了摇暖瓶,给苏眉续上水,说:你喝上一口苦丁茶,就会明白,修道就是修德,甭管是修德还是修道,皆是修心修性。你不是常常讲,道在日常琐事中吗?谢红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所以,老子从另一个角度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这就是道法自然。一朵花、一片树叶、一只燕雀、一只屎壳郎皆有道。所谓大道三千,皆因各得其妙。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我的道。
那么,像你这个样子,苏眉竖起大拇指说,就是所谓的“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吗?我看不出。
暴 雨
监考时,窗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苏眉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道:
对水稻来说,这是一场及时雨。对阳山水蜜桃来说,这场雨来得早了一些。对农夫来说,雨越下越大,会不会暴雨成灾?对行人来说,就得赶紧飞奔到屋檐下躲一躲。对诗人来说,下吧下吧,为什么不能来得更猛烈些呢?对监考的人来说,要是能听到雨打芭蕉,就更好了。
独 行
午夜11点,谢红尘问:睡了吧?
良久,苏眉才回复:早就睡了,又让你吵醒了,真討厌。
我今天睡得也早。现在睡醒了。谢红尘说,你在哪儿?
汉中。
你到汉中去了,真的假的?
昨天来的。我来看一个女学生。
你的学生?
不是。我资助的一个学生,她高中毕业了,考了个“一本”。我来祝贺,吃流水席,顺便看看她。都资助她六年了,我都没见过她。
真的吗,都没听你提过。
这个有必要说吗?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资助之后,我才晓得,人还不少哩。我们还拉了个群。
那你去汉中,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说这话的时候,谢红尘这才想起,他外出从来不和苏眉打招呼的。他习惯了独行。
我就是想自个儿出来走一走。
你在汉中哪里?
佛坪。一个两三万人口的小县。没听说过吧?
还真没听说过。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想我了,还是被感动了?我不确定。我想在山里待些日子。
你怎么安排孩子的?他还没见过她的孩子。他不想见。他要在想象中塑造那孩子的样子。苏眉也没有让他见孩子的打算。
在我妈那儿。放心吧。我天天和他视频聊天的。
我决定了,我要去那个佛坪看你。
不行。
怎么了小眉,不欢迎?
这事儿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可你问了,我又憋不住。我对你从来不说谎的。不过你还是别来了。别冲动。你就让我一个人转转,好不好嘛!我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就当是我在做一次短暂的迁徙吧。
那好吧。对了,你那个女生上大学了,以后咱俩一起帮她。
我还没想好呢。
怎么,你不准备继续资助了?
你看看,我不想告诉你,不想告诉别人,就这个原因。资不资助,出于本心,在自我的一念之间。我不想绑架别人,更不想绑架自己。
那你推荐一个贫困生,我来资助,总可以吧。
我建议你还是走正规渠道,每个县里、市里都有慈善机构,还有助学基金会、圆梦基金会什么的。我不想掺和你的想法。你想好了,自己去打听吧。
迎客松
应朋友之邀,谢红尘来到他的新厂区。同行者还有三男一女。工地上一片狼藉,所幸生产车间和办公大楼都已封顶,只待装修。朋友指点江山,着重介绍了厨房、小食堂和活动室。
这当口儿,一条小狗倏然奔来,朝每个来客摇头摆尾,表现出比主人更热烈的诚意。“哎呀,它的腿怎么瘸了,瘸得像面条儿?”朋友解释说,这是一条流浪狗。不知道它是否听懂了,但它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表示出热情。它亲近每一位客人,甚至围着女人光洁的小腿舔了又舔,惹得女人连连惊叫腾挪。小狗却开心地笑了,笑得在泥浆地上打了个滚儿,然后双肢抱头,俯伏在尘埃里。
逛完第一层,他们向第二层爬去。谢红尘说,我腿不行,就不上去了。谢红尘抽着烟,独自漫步在厨房、小食堂、活动室的毛坯间里。小狗跟着朋友和客人,殿后爬上去。不是爬,应该算是跳吧。它艰难而笨拙的跳跃姿势让谢红尘感到,自己双腿酸痛,浑身发软。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小狗呢?谢红尘想,肯定不是博美,倒有点儿像比熊,毛发遮住了它的双眼,并不影响它的热情与活力。也肯定不是比熊,眼睛和头型不对。如果它生长于富贵之家,应该是一条充满灵性的宠物狗,主人会爱不释手。它瘸腿了,但并不残疾。它绝不会拖着面条似的右腿,摆摊设点,乞求施舍与供养。它不懂得何谓怜悯,所以它不觉得需要怜悯。
趁着空闲,谢红尘在朋友圈里,询问起这条狗的品种。答案很快就揭晓了:雪纳瑞,这是一条瘸腿的满身泥浆的热情似火的雪纳瑞。
朋友们下楼后,谢红尘并没有看到那条狗。它下不来了吗?
不过等大家到了大门口,拉开车门准备离开时,它又出现了。它没有忘记待客之道。它三条腿立着,一条腿缩着,颤悠悠的,两眼迷蒙地望着离开的人们。
朋友把谢红尘送到小区北门,招手告别。没过多久,他给谢红尘发来微信:怎么样,我的新厂还行吧?谢红尘回复道:狗来富,狗来富,可别忘了给雪纳瑞喂水喂食呀。
苏 醒
他们再次相遇,在永辉超市的电梯上。谢红尘上,苏眉下。擦肩而过的刹那间,谢红尘发现,苏眉的左手还把着一只行李箱。他二话不说,一个鹞子翻身,就挤到她身边。
“你不要命了?”苏眉嗔怪道。
“你是出去,还是回来了?”
“我来买了点儿日用品。”
“又要去哪儿?”
苏眉叹了口气说,我要搬家了,我那边要拆迁了。拆迁?好事儿呀。找到房子了吗?找了几家,还没定下来,主要是考虑孩子上学。那就搬到我家去吧,你孩子不是在实验初中吗?你家,这样可以吗?我的老房子,一直没有出租。旧是旧了点儿,你们可以拎包入住,还免了房租。不是,你把我弄蒙了,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可是有约定的。啥狗屁约定,事急从权,我要提醒你,那老房子没电梯,你得辛苦了。没电梯好呀,我就喜欢爬楼梯,不是,你就不怕我赖上你吗?哪儿那么多废话?走,我这就带你去看看。谢红尘一把抓住了行李箱。你多久没住了?我应该找个人打扫一下。放心吧,每周都有个保洁员去清理的,谢红尘揉揉她的头发,这套房子,好像一直在等待你的降临。又来了,你这是要我感动吗?
送到楼上,打开门,行李箱推到门厅里,“钥匙挂在门上。”谢红尘说着,转身就噔噔噔地下去了。“你不帮我搬家吗?”苏眉倚门问道。谢红尘仰脸望着她说:“下午吧。我联系一下搬家公司,过会儿把电话发给你!”
傍晚,苏眉发来短信,邀请谢红尘去吃晚饭。我要去游泳,用不着客气的。不行,你必须来,苏眉说,乔迁之喜,难道你要我找别的男人来庆祝?
这样,谢红尘终于见到了她的儿子。个头儿不高,唇上的汗毛正往淡青色蜕变。谢红尘进来时,孩子已经坐在餐桌上开吃。他瞥了谢红尘一眼,继续吃,吃得吧嗒吧嗒的。苏眉端着一盘番茄炒鸡蛋放到桌上,拧拧他的耳朵:怎么不叫叔叔?他放下筷子,坐得笔直,说:难道不可以叫爸爸吗?瞎说什么,苏眉顿时飞红了脸,偷眼瞧瞧谢红尘。后者嘿嘿一笑,拉开椅子,坐定,也吃将起来。他的确是饿了。
其实吧,我是不能叫你爸爸的,孩子说道,叫你叔叔也不成。怎么说话呢苏醒,苏眉喝道,是不是皮痒痒了?你瞧瞧,这个女人太暴力,你最好别要,也不能要。你——苏眉气得直跺脚。
谢红尘望着孩子,你叫苏醒是吧,你最后一句话啥意思?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醒一拍筷子,这么说,你想娶她,你们想结婚了吗?你可想好了。
谢红尘眉头一皱,看来这小子比他妈还难搞。他继续吃菜,招呼着苏眉也吃。怎么不说话了谢红尘?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其实吧,我才是你的叔叔,你也应该叫我堂叔的,谢红尘。苏眉啪地放下筷子,照着孩子的脑袋拍去。边拍边骂,臭小子,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孩子闪电般躲开,捂着脑瓜往房间里逃:妈,你怎么不让我说完呢?苏眉说,你不说还好,越说我越火。
谢红尘赶紧抱住苏眉,覺得不妥,又赶紧松开,扯住她的手臂,说,你就让孩子说吧,我好奇着呢。
苏醒站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说,谢思桃你还记得吧。
记得,我记得的,谢红尘认真回答道,他是我堂叔。
这就对了,我就是那个谢思桃。说罢,孩子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遮 蔽
做菜时,都讲究“去除膻腥味”“平衡苦味涩味酸味”,有些人直接说“盖住”。我一直疑惑,这意味着,那些我们吃起来鲜香的,也把膻腥苦涩甚至臭味一并吃了下去,只是暂时地自我迷幻般地屏蔽了。好像活着也是这样的。本味中的失望、愤怒、绝望、痛苦、孤独,被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营造出来的,很多的片刻叠加的喜欢、热爱、希望所遮盖。高级点儿的说法,创造,创造美、生命、艺术、价值,使人生的荒凉荒诞虚无被遮住。并没有消除。失聪失明者,是某种程度的幸福者。
比做食物更不好对付的是,人生被遮住的膻腥苦涩,会从一个个生活的缝隙里,不由自主地跑出来。
——苏眉手记
再 生
关于再生人,谢红尘略有耳闻。湖南省怀化市坪阳乡,就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声称自己投胎转世来到这里,能清楚地回忆起前世的情形。
坪阳乡位于湖南、广西交界处,总面积68万平方公里,全乡人口7800余人,整个地势是一个由900米高不断下降到168米高的峡谷,外人很少涉足。一些权威专家来到坪阳乡进行实地考察,当地相关部门也将再生人现象作为田野文化进行调查,以期解开谜团。
那些再生人出生后并没有什么异常,长大了却能如数家珍般说出自己前世的姓氏名字,住在哪儿,周围的邻居,以及前世都做过什么,怎么生怎么死,等等。很多再生人能找到前世居住之地或下葬之所,或者找到前世的亲人再续亲情。
再生人现象通常只出现在小说电影里,生活中谁也没见过,没听说过。却让谢红尘碰到了,还是苏眉的儿子,真是不可思议。可是苏醒之前没见过谢红尘,他是怎么晓得谢思桃的?他不仅晓得谢思桃,还晓得这个堂叔和谢红尘相处很是亲近,连谢红尘念高中时,偷晾衣绳上的胸罩,被小媳妇儿追着骂;
爱和村里的一个姑娘钻小树林,谢思桃总是帮着打掩护的事,都说出来了,惹得苏眉连翻白眼。
谢思桃比谢红尘也就大个一两岁,却和他父亲同辈,算是远房本家。谢思桃喜欢钓鱼,十多年前的夏夜,谢思桃钓鱼起钩时,渔线甩到了高压线上,立马被电死了。那时谢红尘在外地出差。等他匆匆赶到家,谢思桃已经埋在他钓鱼的河边斜坡里。谢红尘坐在他的坟头,陪他喝酒抽烟,一直陪到天亮。从此谢红尘就很少回乡,谢思桃却一路尾随他,来到了邻城。
苏醒说,他本来是不记得这些事的。是谢红尘的出现,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谢红尘的身影出现的一刹那,他立刻认出来了。他好像被电了一下,浑身一震,脑海里潮水般充满了前世的往事。他记得那条河叫红星河。他们经常过的那座桥叫作老鼠孔桥。他们还合伙捉弄过癞痢村主任的三丫头。他家离谢红尘家不是很远,所以他经常到谢红尘家蹭饭。他对谢红尘好,实际上是挖空心思地讨好,这样谢红尘才不会放他走。他就是想走,谢红尘的妈妈也要他吃了饭才走。他蹭饭,就变得名正言顺了。他最喜欢谢红尘妈妈做的河蚌笋子烧咸肉。肉没几块,还是肥膘,但是味鲜下饭。苏醒现在想想,还流口水呢。
红尘,你还愣着作甚?孩子小大人一样背着手,笑眯眯地问道。
苏眉指着孩子,颤颤抖抖,白日见鬼一样。谢红尘倒是还算镇静,他语气中带着恭敬道,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叫一声堂叔会死啊?
黑 客
解脱了吧,这下舒服了吧。
什么意思?
你都不敢进家门了。这可是你的房子。
呃。谢红尘发去一个流汗的表情包。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了吗?
想。
怎么想的?
谢红尘一直想着苏眉。可自从那次见了她的儿子苏醒后,他再也没有去过老房子。他喜欢那个孩子,觉得他是个鬼灵精。他希望和他友好相处,又不知道如何对付。按照苏醒的说法,他是他的堂叔,他应该叫他堂叔。可就算张开了口,他也发不出声音来。
虽然几乎没什么来往,他记得谢思桃家里,还是有不少兄弟姐妹在的。他想带着苏醒回乡看看,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弄得不好,还会成为一个轰动邻城的社会异闻。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利。
如果苏醒真是他从前的堂叔转世而来,他和苏眉的约会,不是更尴尬了吗?
是的,他用不着纠结于结不结婚了,但是同样,他和苏眉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关系了。
谢红尘,我都快被这熊孩子搞得发疯了。
他怎么了?
苏醒还是个校园黑客呢,你不晓得吧?
这么厉害?
还厉害,厉害也得放在正道上呀。你晓得他怎么搞的?有一次上午第四节课,他把下课铃足足提前了十分钟。师生们急忙冲出教室,冲进饭堂,师傅们还在备菜,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儿。英语听力课上,播音器里会突然发出“噗噗噗”的放屁声。他要是对谁不满了,校园广播里,随时都会响起“某某某是个大笨蛋”的口号。
哈哈哈哈。这小子太厉害了,班主任找你了吗?
你还笑!找过。可是他们像你一样,直夸他是个妖孽呢。校长对他是又头疼,又欣赏。说这样的人才,只要不是太出格,不做违法的事,还是要保护的,最好是让他自由自在地发展。
这不就得了。没有这样的校长,哪有你家孩子的优秀?
你是不知道,学校里的同学、老师、主任,一碰到电脑、手机、网络上的麻烦,尽找他摆平。这样下去,他还怎么学习?
我怎么听着,你很自豪啊。
自豪个屁,我都要号啕大哭了。苏眉附带发了个流泪的表情。现在呢,又和你闹出堂叔的事来。天哪,我要崩溃了。
我没问题呀,只有些尴尬。
哼,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吧。不待谢红尘回话,苏眉又说,你就没有一点点失落吗?
当然有了,谢红尘明白她的意思,说,这也正是我尴尬和苦恼的原因。
你还较真儿了?桥归桥,路归路,各处各的,难道我们真的会因为堂叔,到此为止了吗?
谢红尘久久没有回复(因为他接不上话了)。他的眼神幽暗深邃,仿佛通往宇宙星空。堂叔,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词,而是来自血脉之力的恐惧。他被这种恐惧的生理属性锁定,就像大别山,横亘在他与苏眉之间,令他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
他想,对堂叔的恐惧,就是那种独一无二的幸福感。他想念堂叔,但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重逢。
因 果
“我又胖了,”苏眉说,“胖了足有三斤二两呢。”
谢红尘安慰说:“健美的人,总会遭受运动性损伤。肥胖的好处,在于除了让你爱上户外运动,亲近自然,还会变得心胸开阔,豁达乐观。而这两者又互为因果。”
“那么,你会喜欢上一个胖女人吗?”苏眉问。
“你为什么不把我想象成一片海呢?海接受胖子,也拥抱瘦骨嶙峋。”
志愿者
就诊时间:
請在预约时间携带申请单及相关检查单(无痛检查须带心电图,疫情期间须带核酸检测报告)至门诊内镜中心取号后,在候诊厅等待叫号。
胃镜检查准备:
检查前一天18:00 吃粥或烂面条,不吃蔬菜。
检查前一天20:00至检查结束 禁食禁饮。
肠镜检查准备:
检查前一天12:00至18:00,吃粥或烂面条,不吃蔬菜。
20:00 服乳果糖后禁食。
检查当日04:30 硫酸镁(50ml水泡服)。
05:00—06:30 1500ml糖盐水(75克白糖,15克盐,糖尿病患者只放盐)。
06:30 服用二甲硅油(30ml水泡服)后禁水。
注:腹泻至无渣粪水后方可检查;
带大卫生纸两包+护理垫一片。
检查后注意事项:
1.胃镜检查后如无异常,半小时后进半流质饮食;
取活检患者三小时内禁食禁饮,三小时后温凉半流质饮食,出血患者听从医生指导。
2.肠镜检查后如无异常,半小时后进低脂半流质饮食。
3.无痛内镜检查患者清醒初期,会有一过性头重脚轻、动作不协调现象,易摔倒或坠床,术后2小时须有家属陪同。术后24小时不饮酒、驾车、操纵复杂机器、参与工作讨论和决策。
谢红尘清楚地记得,服下硫酸镁后,从凌晨到早晨,他来来回回上厕所,不下三十次。他觉得他虚脱了,浑身都被掏空了。是苏眉送他去医院的。也是苏眉把他从检查床上扶下来的。他昏昏沉沉,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轻飘飘的,仿佛肉身不再,灵魂无依无托。
你的肠子上,有个零点六厘米的息肉,苏眉告诉他,医生说,半年之后,清肠、输液,复检时再把息肉摘掉。
就是说,我还得受一次罪啰?谢红尘怒吼道,他们完全可以现时顺手摘掉的,为什么要养着病灶,这到底为什么?可惜他发出的怒吼,微弱得只有苏眉能听到。
苏醒坐在小车副驾上,笑眯眯地扭头望着有气无力的谢红尘。数月不见,他唇上的泛青又深了些。
都来了?你们都来干吗,我自个儿能行的。
母子俩相视一笑,说现在呢,你是病人,我们呢,是志愿者,都是志愿者。
谢红尘闭上了眼睛。终于确立了新关系,他很满意,脸色和心情也和缓下来。这样也好,至少,他和他们,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共生。他感觉“脑袋里的想法像漏水的水瓶,滴滴答答,一滴一滴地直往外冒”,落在他的身上,落在坐垫上。谢红尘想,我又是谁的志愿者呢,我还有做志愿者的资格吗?
荒 唐
苏眉通过谢红尘的朋友(自始至终,她都没敢告诉谢红尘),从中学调到了小学。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只能由教语文改教低年级美术。
为什么要调,教中学语文不是很好吗,不是你喜欢和擅长的吗,而且你更有成就感吧。
这样,我才能更好地照料你,还可以跟你讨论写字作画。
我看不出有啥区别。
小学校就在这附近,几步就到了,苏眉解释道,最主要的是,我要以照看孩子的方式照看你。
滚!这是我听到的最荒唐的想法。
最荒唐的不是这个,苏眉说,最荒唐的是高考那年,我完全可以录取复旦,但我就填报了一个志愿:我要去师大。不信你可去查。你能咋的。
我有啥要照料的?你老盯着我,苏醒呢,苏醒怎么办?
苏醒说他是谢思桃,是你的堂叔。他不需要我了,他要我像他一样照料你。说着说着,苏眉嘤嘤地哭了起来。
尘 埃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这里面有完全的付出、谦卑、退缩、甘愿。却为什么又感到一丝隐藏的哀怨、不甘?你为他低到尘埃里,谁来爱那在尘埃中的你呢?
读《简·爱》里女人对爱情中自身尊严的捍卫,和对自己灵魂的自由、平等的呼喊,那为什么又感到质问背后的伤痛、无力?这样的抗争,真像一次屈服啊。如果她也有花一样的面容,火一样灼人的身体肉欲,她会不会容易迷失在欲望的丛林,引诱的荆棘?唯其没有那想有的东西,才强化它的肤浅和与之相反东西的尊贵、深刻、恒永?女人是可怜的,她无论追求什么,还是渴望爱,但她的可怜之处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因为她的虚荣也是为了爱。好脆弱的爱:不是为了吸引、赢得、获取、收纳……
——苏眉手记
隔 离
现在,谢红尘足不出户。他不看报纸,不看电视,关闭手机,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也不站到窗前眺望了,他连百叶窗帘也懒得拉。
谢红尘要做一个居家隔离者。
隔离什么,有什么好隔离的?
不晓得。就想一个人待着。就像你一个人跑到山里一样。
看来咱们还是有相通处的。苏眉拍拍手,说,不过你还是应该看看书。你最喜欢看书的。
不看。看书必喝苦丁茶。喝茶就腹胀。
不管他看不看,蘇眉每次来,都带一两本书。奔走于谢红尘的老房子和新房子之间,成为苏眉的新常态。你不是想安静吗,苏眉说,我想只有看书,能让你安静下来。
我已经安静下来了。我很安静。可是看书,不管什么书,你都免不了有新的发现。
正因为新的发现,书才永远是美丽的。
我承认,只有书是美丽的,所以我们才把女人比作书。可是我不想发现什么了。我不想成为万事通,更不想成为先知。
那你想做什么?
你带都带了,一点儿不看,太对不起你了。我可以看看书的封面封底,翻翻书的前言或者后记。小眉你没注意到吗,任何一本书的封面封底都有艺术性,而前言与后记最是谎话连篇:它们同样是成书之后的再造,为什么偏偏要背道而驰呢?谢红尘说,至于书的内容,一个片段,一个标点,我也不想看。我只研究研究书名。好的书名,完全可以揭示一本书的一多半奥义。
行,你就好好研究书名吧,我来给你弄酸菜鱼。谢红尘,你觉得我是去买鱼回来做,还是到门口的饭店要一盆?
这个很简单的:你可以双手剪刀石头布,也可以扔一块硬币来决定。你可以看看石槽里的红草鱼,动,还是不动;
你也可以在路上,遇到流浪狗啊猫的,看看它是靠近你,还是逃离你……
砰的一声响,苏眉不见了。谢红尘拉开防盗门,只见电梯缓缓闭合,字节跳动,不停地闪烁着倒数的楼层号。对着空荡荡的楼道,谢红尘大声喊道:苏眉,我还没说完呢。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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