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作智
江城乐园,这个小区的名字起得好,业主们乐了好几年。谁知,一天早晨,业主们乐不起来了。
小区楼层不高,阳光充足,花红柳绿,游乐设施俱全,是个静心养德,休闲娱乐的好地方。不仅有钱人抢着入住,连远处的小鸟都成群结伙,争先恐后在这里筑巢。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私家车猛增,车库成了抢手货。车老三在小区的西南角打起了歪主意,要在那里建一排车库。
那里是什么地方?是一个网球场。塑胶铺地,平坦亮丽,虽然打网球的人不多,但是在那里跳舞、打拳、走圈的人却不少。尤其是球场的东侧挺立着一棵粗大的枫树,那树躯干笔直,像个巨人擎着一把大伞,傲然于蓝天下。下面是围着树修建的八卦式木凳,球场上的人玩累了,就歇在枫树下听着鸟叫,悠然、愜意像神仙。
大个子的儿子小胖,很喜欢这棵树,见那密密麻麻的叶子,如手掌,如五星,如火焰,枝杈上还有一个喜鹊窝,便写了一篇《枫树与喜鹊》的作文。因为作文生动地展示了一个美好的童心世界,获得了江城少年作文比赛一等奖。他的老师为鼓励学生学习观察生活,还带领学生来这里参观,感受这棵枫树。
毁掉枫树和球场,对小区业主来说是个噩耗。这噩耗先是个传言,传言归传言,传言不能当真。可是,一天早晨,有的小区业主刚睁开眼睛,就在球场的甬道上发现了小城墙般的砖垛。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运来的。啊,好可怕,传言居然变成了现实。
首先坐不住的是业主“跆拳道”。“跆拳道”姓刘,市体校跆拳道教练,是个面孔黝黑的老太太。“跆拳道”退休后不仅保持着好体格,还把过剩的精力用在管闲事上。
陈局长正在枫树下锻炼,对着树干先是抬脚蹬,后是用掌推,再转过身子用后背撞。他每天早上都是这样,50岁的他下定了决心,想再活50年。这时,“跆拳道”走了过来。
“跆拳道”说,陈局长,你看这些砖头,眼瞅就要动工了,这么好的环境被破坏了,你是不是应该管一管?
陈局长停下手脚,回头说,我管的是街面,小区里面的事不归我管。
你是局长,只要你说句话,总比我们百姓有力度呀!
忽然,陈局长的手机唱起了歌,他立刻掏出手机,绕到树后接电话,是车老三打来的。
陈局长悄声道,今天……我还有个会……嗯……嗯。
陈局长关了电话,回头想对“跆拳道”再说什么,忽见远处出现一个人影,他二话没说立刻转身上班去了。大家回头一看,那个人影是楚疯子,正拄着拐棍儿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大家一向跟楚疯子没有话,在场的人一下子就散了。
楚疯子真有个疯劲儿。无论刮风下雨,他每天都要来这里看看这棵枫树,只要碰见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儿,他都会说,这棵枫树是我的四班长,他救过我的命。几年来,大家听到的总是这句话,都感到莫名其妙,觉得他在胡言乱语,说他中了邪,是个疯子。
小区里的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儿,对小区的事儿比较淡薄,加之楚疯子从不表白自己,他的历史就成了秘密,谁也不清楚。
楚疯子今年90岁。当年他还是个种田的小伙子,解放军为打江城抢时间,一夜急行军赶到江城东郊。四班长赵大光困得不行,正睡得鼾声如雷,指导员把他拍醒。
这个人分给你们班,是当地报名的。
啥,新兵蛋子?
可新兵蛋子有眼缘,十**岁,虎头虎脑,四班长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叫啥名?
楚二孩。
啥名字呀,永远长不大。我给你改名,叫楚建国。
特好。
咱们四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是全连叫得响的突击班,得学机灵点。
我保证。
第一次攻城,解放军没费吹灰之力就把江城攻破了,四班无减员,只是楚建国负了点轻伤。四班长心疼他,见河里有鱼,就把缝衣服的针烧软了,弯过来做鱼钩,钓鱼给他煮汤喝。后来,国民党调来了美式装备的52军,敌强我弱,不能硬拼,解放軍便主动退出江城。第二次攻城,解放军调来了足够的兵力,对江城组织了强攻。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硬仗。夜里,四班长所属的六连埋伏在五台子南郊,他们的任务是夺取西炮台。天刚蒙蒙亮,连长提起望远镜一看,在西炮台东侧200米有个土围子,明枪暗堡,还有小炮,防御周全。这个土围子控制着市内通往西炮台的公路,又监视着西炮台南面一片空地,要想夺下西炮台,必先打掉这个土围子。可是,六连与土围子中间,是一片开阔地,发起攻击,必有重大伤亡。连长忽然发现,在离土围子百米处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坡,这是进攻路上唯一可以隐蔽的地方。连长灵机一动,办法有了。
信号弹一升起,六连全体战士突然一个百米冲刺,一跃扑在土坡下,尽管敌人枪炮齐发,六连战士居然无一人倒下。这一步虽打赢了,可第二步就艰难了。敌人暗堡的火力凶猛得很,四班是突击班,楚建国刚一抬头,就被四班长给按下了,楚建国亲眼看到四班长为了保护自己,手背被机枪打中了,鲜血染红了袖子,可四班长丝毫不顾。眼瞅着全班12个人倒下了6个,四班长急了,大喊一声,为了新中国,冲啊!他一跃而起,拾起战友落在地上的炸药包,只听“轰隆”一声,暗堡飞上了天,六连战士随着爆炸声,一下了冲进了土围子。混乱中,楚建国找到了四班长,他的前胸和手上全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土围子外面的碱蓬地上。楚建国止不住流眼泪,大声叫着四班长,想背他回营地。四班长却说,不要管我,快进土围子,别让他们跑了……话音未落,四班长就壮烈牺牲了。一个炸药包,六连消灭了敌军一个加强营。
从那以后,四班长的身影一直装在楚建国的心里。他不断地慨叹,一个山东人,却把生命留在了遥远的江城。转业后,他别的地方哪也不想去,唯一想去的是四班长牺牲的地方。那年秋天,他找到那个土围子旧址,又找到那块碱蓬地。他发现四班长牺牲的地方,居然长出一棵枫树,火红的叶子,在微风中歌唱。他忽然感到这棵枫树是四班长的鲜血浇灌长大的,仿佛四班长还活着。于是,他经常到这里,不让它渴着,不让它饿着,不准碱蓬草欺负它。
多年以后,那里建了小区。开发商为了促销,给小区起了个好名字“江城乐园”。那棵枫树被巧妙地就地取材,成为小区一道独特的风景。别人入住小区,是为了享受,而楚建国入住,是为了那棵枫树。为了表示感激,他搬来第一天,就跟开发商当面说了谢谢。
如今,建车库的事楚建国也听说了,砖垛他也看到了。
“跆拳道”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她也不想指望一个“疯子”,就顺道来到了浪嫂的门前。
小区的一楼住户都有一个小院,业主们各自把小院打扮得很漂亮。浪嫂爱养花,但她重点打扮自己,养的花总是稀稀落落的。有人说,你的花土缺营养,该换土了。她懒得到街上去买土,这天便拿着铲子到门前的公用绿地去挖,自己挖得很吃力。
“跆拳道”还未来得及开口,孙女小红就抢着说话了。
阿姨,你破坏了绿地,小草会生气的。
浪嫂一愣,什么,你说什么?
“跆拳道”即刻止住小红,小孩子瞎说,你别往心里去,我来是想跟你说小区有人建车库的事。
车库建在西南角,离我家大老远的,我有什么理由去管呢?
“跆拳道”到嘴边的话是破坏环境呀,但她想到小红刚才说的话,就把这话咽了回去。“跆拳道”碰了钉子,只好离开。
路上,小红问奶奶,老师说,绿地是人类的朋友,人人都要爱护它。那个浪阿姨读书时,老师给她讲过没有?
肯定讲过。
那她为啥还破坏绿地呢?
是她忘了。
我批评她时,难道不对吗?
对。
那您为啥制止我?
我也忘了。
小红撅起小嘴,哼,你们这些大人,记性不好!
第三天,小区开锅了。推土机、挖掘机一并开进了小区。令人没有想到是,“跆拳道”领着十来个老太太,提着小板凳,齐刷刷地坐在网球场上,她们年龄最大的89岁,最小的也有70岁,全是网球场北面第一栋楼的业主。她们出来抗议,为的是保留楼前休闲的空地与充足的阳光。老太太们的身后,还站着小红和小胖,他们俩抽抽个小脸,像两枝被寒风吹蔫了的花朵。
司机们愣住了,立刻操起电话。
不一会儿,一个40多岁的男人出现了。男人举着左手,手上明显地少了一根食指,他大言不惭地对众人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是谁驚叫一声,“一指残”!
啊!大家立时打了个冷战。谁都知道,“一指残”是个不要命的主儿。有一年,一位开发商搞动迁,一户居民为动迁费与开发商产生纠葛,硬躺在铲车前阻止动工。无奈,开发商雇来了“一指残”。“一指残”他拎着菜刀对躺着的人说,你想拼命,看看我这左手,右手也不怕再少一根。来吧!说着,把右手放在一个木墩上。那个躺着的人被吓跑了,从此,“一指残”在江城就出了名。
你们这些老奶奶,也想要我第二根手指头,对吧?那我就给你们。
老奶奶们“啊”的一声,她们不想看到血,没等“一指残”动刀就纷纷提着小凳子走掉了,只剩下小红与小胖还站在那里。两个小孩子顶什么用呢?“跆拳道”一脸无奈,“咳”声连连。
司机们却高兴了,向“一指残”竖起大拇指,欢快地攀上车,两台机车隆隆地响起来,履带刚移动,就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大喊,停!
大家回头一看,是楚疯子。
楚疯子的打扮令人惊诧,一身老式军装,胸前挂满了军功章,一条假肢甩掉了,露出了半截腿,左手拄着一个单拐,右手握着打狗棍。
楚疯子的举动惊动了整个小区,不仅那些老太太折了回来,凡在楼里的人几乎都出来了。
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楚疯子,今天却一反常态,他朗声说道:在孟良崮战役中,我一个人扎进敌军前沿阵地,俘虏了一个连,还活捉了一个旅长,给部队总攻打开了一条重要通道,我立了特等功。我的这半条腿,是解放上海打苏州河时丢掉的。我的军功章你们都看到了,特等功、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都有,是同敌人拼命换来的。我的四班长在解放咱们这座城时牺牲了,面对敌人一个加强营,他没怕过,班长与许多战友都牺牲了。在这块土地上,可以享受他们打出的天下,但绝对不许任何人胡来!
在场的人明白,这话是说给“一指残”听的。
“一指残”惊呆了,但他也不是个傻子,心想,这个老家伙比我还不要命,为了找个台阶下,他便操起一直沉默的手机,自言自语道,是我,啊,啊,啊,我马上就到!“一指残”转身溜掉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也接到一个电话,听到一个“撤”字。随后,铲车、掘土机等都被开走了。
“跆拳道”同那些老奶奶,还有小区其他人,一下了把楚疯子围上了,他们对楚疯子刮目相看,不再叫他楚疯子,而尊崇地称他“功臣大哥”。
这时,小红欢快地回身从自家小院里摘了一朵红玫瑰花,向楚爷爷敬礼、献花。小胖也跑上前,给楚爷爷敬礼,并摘下自己的红领巾给楚爷爷系上。
楚疯子重新安上了假肢,与大家拍照。
他们照了不止一张。看了那些照片,你就会感慨万千:小区,一个散落的群体,居然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们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小铺的月亮
现在的小铺不论大小,门面装修都很讲究,霓虹灯啊,电光字啊,五花八门。而离我家很近的楼角有个小铺,虽然门面很简陋,却是属螃蟹的,肉在里面。你推门进去,一间屋子摆得满满的,吃的、喝的、用的,样样俱全。特别是小学生用的笔记本、铅笔、橡皮,吃的辣条、薯片、棉花糖,摆得铺天盖地,因为小铺不远就是一所小学。小铺正对着一扇门,推开,能看到里边的卧室和厨房。
我爱抽烟,差不多一天一盒,成条买舍不得钱,所以就三天两头去小铺买烟。只要门一响,老板就会从里间走出来,不用问我,就会从玻璃柜里取出两盒石林烟递给我。
老板是位60多岁的老头,人挺精神,就是脚有点儿毛病,走路有点儿跛。我会抽出一支烟点着,在小铺里坐一会儿,老板跟我好像有缘,唠起嗑来没有一句假话。
我初进小铺的时候,就感到有点儿奇怪,三间屋子就他一个老头,小铺却起了个少女的名字——梦月。
嘿嘿,我老伴儿姓李,叫李梦月,名字是她起的。
呀,你有老伴儿?我可从来没见过。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满腔哀怜,他却面无悲伤。
他说当年,一位山东济宁17岁的少女为了躲避饥荒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叫张宝祥,那年25岁,是江城市民政局下属小企业的一名工人,因脚病一直没有成亲。
她看他,长相不错,眼神灵动,只是脚有病,年龄也大一些,她犹豫着,迟迟不作回应。
他看她,俊秀纯真,水灵可人,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满心乐意,却没有信心,一位妙龄淑女,怎能嫁给一个脚残的男人?
然而,嫁给他,她就可以上户口,可以每月得到二十几斤的口粮,她看到跟她一起出来的姐妹都找了人家,便一咬牙,嫁给了他。
张宝祥的她走了,给他留下一个儿子,他用小铺养活自己,又供儿子读书。李梦月在外租房子住,先是在市场上摆地摊儿,后来租了天府商厦二楼一个摊床,挣钱不仅自己用,还月月给儿子寄。
哎!他一个人的日子也够苦的。除了伤心就是孤独,能唠点儿知心嗑的人就剩我了。
“哐啷”,门开了,进来一位戴着旧眼镜的中年人,他也常来小铺,大家都叫他刘眼镜。
刘眼镜说,又要涨工资了,就是涨得太少。
张宝祥说,年年涨就好,好日子不能一天过,要细水长流嘛。
退休的人谁稀罕。
官司打得咋样了?
副市长批了字,要调查呢。
刘眼镜原是机械厂的电焊工,改制下来的。他家的房子动迁,拆迁补偿费被缩了水,他打了几个月的官司还没有个头绪,不容易,蓝墨水就用了两瓶。他老婆跟着上火,三天前住了院。
老哥哥,差点忘了,给我来一个面包、一根香肠、一瓶矿泉水,我还得去医院。
张宝祥说,刘眼镜是个好人,心直口快,从不占别人便宜,也不准别人占他的便宜。
“哐啷”,门又开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男人,伸手取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扶着柜台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是饿了。像这样先吃后付钱的人多着呢,老板从来不慌。等人家吃完了,老板不用吱声,人家就会把钱递给他。
然而,这个光头吃完了却没有交钱。
我是从那里才出来的,没有钱给你,你这里有什么活儿?我给你干点儿吧。
张宝祥一愣,扫了一眼光头,看样子,那人说的是实话。连忙取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塞到光头的手里。
给你的,不要你钱,你走吧。
谢谢老板。
光头推开的门还没有弹回,赵凤初就顺着门缝溜进来。他每次来小铺都是轻手轻脚,生怕摔坏了小铺的门。赵凤初三十七八岁,骑辆旧自行车,在劳务市场挂个牌儿,专通下水道。有活儿的时候钱也不少挣,没活儿的时候就喝酒,喝得没完没了,瘦得来阵风就能被刮倒。有人称他为赵干巴,有人叫他老酒糟。为此,赵凤初的内当家对他实行了管制,见他的酒瓶子就摔。无奈,他偷偷将酒瓶子放在小铺里,一次性交五十元,喝净了让张宝祥给添,钱用尽了他再续。
每逢赵凤初进来,张宝祥就把专用的酒瓶子递给他。这次赵凤初接过酒瓶子一看,只剩个瓶底,就提醒张宝祥。
添酒。
你都喝成啥样了,喝完这口就别喝了。
赵凤初强调,网上说喝酒有八大好处。宝祥强调,网上说的是少喝才有好处。赵凤初却说,少喝好处少,多喝好处多。
赵凤初说话爱打棒道,张宝祥拿出了杀手锏。
你媳妇不准你再喝。
媳妇?她说了不算。
“哐啷”,门开了。赵凤初一看是媳妇,脸立刻变白了。
我说了算不算?
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媳妇拧着他的耳朵往外走,赵凤初不断地叫着。
哎哟,轻点儿。
我出差一个月,路上带的烟抽完了,还得去梦月小铺,那里的朋友多日不见,还真有点想得慌。
小铺门开着,门外台阶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大约80多岁,红脸膛、细眼睛,个子较高,身板溜直,衣服板板正正。看樣子不像是顾客,好像是小铺家来的亲戚。我越过那人进屋去,直奔张宝祥。
门口坐的那个老人是干什么的?
我岳父!
张宝祥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高亢,语气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自豪。
我惊疑地望着他,你的梦月几年前就走了,岳父还能来你家,好稀奇!
他是梦月的父亲,不是我的岳父吗?
梦月?
给你看看这封信。
我展开信纸一看,是张宝祥的儿子张小鹏写给妈妈李梦月的信。我很惊奇,张宝祥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深圳工作。信写得很长,谁读了都会感到有些道理,何况他的妈妈呢。
大意是,妈妈,您想给我找个后爸,我不会答应的。我知道,当年你与爸爸的结合,并不是以爱为基础,您当时的无奈我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是同情的。可是,父亲现在已经是个近70岁的老人了,你扔下他一个人,他不是太可怜了吗?在无奈的情况下做错的事情不止您一个,从历史上看,这样的人和事有许许多多,想挽回重做,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要有所牺牲。当然这种牺牲是无奈的,是令人痛心的,但却是不可扭转的,只能化为难忘,永远地刻在亲人的心灵深处,成为一种遗憾留在史书里。妈妈,您还是回到爸爸的身边吧,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
张宝祥告诉我,他的岳父是带着外孙子张小鹏的信,从遥远的山东来这里找女儿李梦月的。李梦月像当年一样,一咬牙,就回来了。我真想见见这位李梦月,可是,人家白天正在商厦忙活,只有晚上才能回来,我走到门外,与李梦月的父亲聊起来。
您老高寿?
91岁。
噢,这么大岁数,外表可不像。
老人说,当年的济宁穷,现在的济宁变富了,没有人再愁吃愁穿,心情好,寿命就长啊。
不觉中,李梦月提前下班从后门回来了。李梦月换了衣服之后,张宝祥高兴地领着李梦月来见我。哦,这个李梦月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60多岁的人。那灵活的眼神,细腻的皮肤,使她仍然不失风韵。
她给我送来一杯茶,她的眉是垂着的,但是我清楚,她的心里藏着多少无奈。无奈!无奈!遥远的,眼前的。
城外有条街
提起一面街,古城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先前,古城的一些妇女心不顺,见丈夫回家晚了,就没好声地骂,挨千刀的,你是不是去了一面街?还有的女人骂,城里的这个院那个楼还不够,城外又出了这个堂那个馆,把老爷们的魂儿都勾去了,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作孽哟!
作孽之人究竟是谁?扫一眼古城就知道了。
这座城,据说唐代时还是一座土城,经过宋代和元代的逐渐完善,到了明代就成了一座完整的石头和砖砌的城了。古城呈方形,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城墙很高,想爬上去,难上加难。那个时候常有战争,但城里的人毫不害怕,他们把城门一关,守城的将士可以站在城墙顶上守护古城。
古城南门外有条可以跑船的河,三官庙码头离大海只有二里之遥,所以,古城的商业极其发达。关内许多地方都跑到这里建会馆,来往的商客络绎不绝。这些商客离家久了,免不了寻花问柳,所以,古城的妓院也应运而生。一些利欲熏心的人,发现城内妓院价格太高,一般的平民享受不起,就在城外贴着东城墙根儿搭起了简易窑子。
没想到,这些窑子蛮兴旺,就是建两间房呗,你建他建,不声不响的,就形成一条街。这条街背倚城墙,门前是不宽的小街,街下面是护城河。因为一面有房子,这条街也就叫一面街了。一面街跟城里比,窑主不用交税,警署也少来干扰,价格便宜。
是谁作了孽?大概不言而喻了。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不知被骂过多少遍,但他们的耳朵一点儿都不热,还自以为头脑聪明,能抓住商机。
这些窑主的腰包鼓了不少年,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咔嚓”一声春雷,把这些人遣散了。一面街的房子空了,但这些房子没闲几天。那些一直没有定居的游民,多为游走的阶层,把脑袋削个尖儿,争抢着住了进去。这条街刹那间变样了,但一面街的名字依然延续着。
这些人虽然都是平头百姓,但他们各自都有一番活命的本事,今天挣着了,就吃顿红烧肉;
明天亏了,就把裤带勒一勒。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后天,后天还会挣着的,所以他们不知愁是何物。尽管他们的钱兜子总是瘪瘪的,也从来不做鼓起来的梦。他们一天乐呵呵的,觉得自己生活得比谁都好。
就说门前的那个路面吧,窄得过不了大车不说,还多少有点儿斜坡,街上的住户都没有下水,往门口泼一盆水,赶上冬天冻成冰。或是下了雪,走起路来就得十分谨慎,特别是骑自行车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弄不好顺着斜坡,就会滑到护城河的冰窟窿里。他们对这些毫无怨言,在路面上撒点儿炉灰,不着急,慢慢地走,或者扶着墙,把着栅栏走,顺便练点儿轻功,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们最喜欢夏天的晚上,那可是最潇洒的时候。他们的房子多数没有后窗,屋子显得有点儿热,但他们一点儿都不怕。他们的院脖子短,几步就到了门口,坐在板凳上扇蒲扇,男的光膀子,女的穿着大裤衩子,坐在一起,得什么唠什么,一点儿拘束也没有。
老李头大儿子工作在大庆,一年才回来一次,扔在家的媳妇红杏出墙,还生了个儿子。大儿子回家来,一气之下把媳妇休了。媳妇没办法,嫁给了城墙里比她大二十岁的罗锅子。
忽然有一天,一面街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有喜事了,就是他们一下子有工作单位了,木匠到木器厂,铁匠到机械厂,看病的郎中到医院,裁缝到被服厂,修鞋的到制鞋厂,耍把式卖艺的到杂技团,做面活儿的、卖烧鸡的到食品厂……
一面街又变了,变得冷清了,街上的人少了,大门上挂锁头的多了。白天人们都去上班。下班了,吃过饭,大家才凑在一起东拉西扯,比在单位里自由多了。
周老奎属半个影匠,被安排到县地方戏剧团,但因人数有限,他去了与他特长不相干的白酒厂。周老奎的乐趣没地方释放,拉着儿子、闺女在护城河桥头立上影窗,热热闹闹地唱起了驴皮影儿,一连唱了好几个晚上,唱《将相和》《张羽煮海》《白骨精》《薛禮征东》。唱到关键时,周老奎还能自编唱词逗乐子。说什么文王武王纣王亲哥仨,商量商量就把董卓拿,蒋光头挨了孙悟空的金箍狼牙棒,杜鲁门被鲁智深刺了一金刚钗……逗得大伙捧着肚皮笑。
然而,一面街也有不愉快的时候。
卖烧鸡出身的由大成,外号由烧鸡。他个头不矮,黑脸膛,腰板挺直,乐观,大方,逢人爱搭话。老婆范玉英比他小十岁,又粗又矮,眼睛睁不开,五尺以外看不见东西。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好像很少洗脸。
由烧鸡没抢到房子,没办法,就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住进了“鸡公岛”。鸡公岛是啥?为了方便交通,政府在一面街下坎的护城河上要修一座桥,施工时在桥头搭建临时放水泥的棚子,水泥用尽了,桥修好了,由烧鸡这次可抓住了时机,要了棚子,添砖加瓦,糊弄住了进去。
外来人乍眼一看,那是一堆乱砖头,其实里面住着人。夏季雨大,洪水一来,护城河水暴涨,桥头往往被洪水包围。远处一望,由烧鸡一家住的小房,像个孤岛。人们起哄,就把那里称为鸡公岛。
由烧鸡的家里家外,过桥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家做什么饭,炒什么菜,全是公开的。别的方面没法看,但他家菜香吸引人。由烧鸡做的菜,老远就能闻到香味。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他过去做烧鸡、卖烧鸡,现在不做了,也不卖了,但吃的喝的,还是很讲究味道的。
一天,一个过桥的人嗅到了他家的菜香,那人好奇地停下了。由烧鸡知道那人要问什么,就主动掀开锅盖给人看,是白菜炖咸鲅鱼,白菜一大锅,咸鲅鱼却只有两截,比例太悬殊,哪有这么炖的?
由烧鸡说,别看鲅鱼少,炖好了,白菜比鱼香,你就不想吃鲅鱼了。
这事一传开,许多人回家去试验,果然不错。于是,在一面街,白菜炖咸鲅鱼就成了家家会做,并且都爱吃的一道菜了。
離鸡公岛不远处,住着40 岁的马小辫。马小辫单身一人,左腿有点瘸。她原是一位良家妇女,被人骗到一面街,做了妓女。她逃跑被抓回来后,又被打断了腿。后来,遣散时没地方去,就地落了户。
马小辫的邻居是个肥胖的刁女人,外号叫郎魔怔,有事无事欺负马小辫,隔着栅子经常骂,窑子娘们哪有好东西,撒泡尿浸死得了,跩哒跩哒的,还有脸活在世上,呸!马小辫听了,气得跑回屋里,扑在炕上直哭。
一天,郎魔怔被单位的红袖标揪了去, 不仅挨了批斗,还被拉出去游了街。
郎魔怔一腔屈辱无处泄,回家后把气都出在马小辫身上了。她看见马小辫在栅子上晒着刚洗过的衣裳,就操起搅煤的铲子,不一会儿,那些衣服就被泼满了黑煤泥。
马小辫无奈去找由烧鸡。由烧鸡当年卖的烧鸡味纯,很受一面街的老鸨子青睐,因此,他的烧鸡大都卖给了一面街,这生意是铁打的,别人抢不去。所以,一面街的老鸨子和妓女,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当马小辫找到他的时候,他二话没说,立刻去找郎魔怔。
她招你惹你了,你欺负她干啥?
咋的?关你啥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看事不公,我就要管!
啥不公?我看你才不公,我早知道你们以前是老相好,今天藏不住了,才抓破脸皮来帮忙。
你说话不怕天打五雷轰,你敢再说一句?
说就说,你俩搞破鞋!
由烧鸡操起一把大扫帚,郎魔怔撒腿便跑。院里有石碾子,他们就绕着石碾子,前面跑,后面追,郎魔怔三下两下甩去了衣服,一下子跳到碾旁的一口水缸里,一缸水没了脖子。由烧鸡下不了手,扔了手里的扫帚,回家了。
郎魔怔虽然没挨打,但她害怕由烧鸡动真格的,在马小辫跟前,自然就收敛了许多。
隔一年,一连下了七天雨,最后两天,天好像是漏了,一直哗哗地下着,护城河水暴涨,漫过了石桥。周老奎说,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下这么大的雨。
浑黄的河水包围了鸡公岛。由烧鸡领着老婆孩子站在门前,水已经没过他们的膝盖。由烧鸡不敢挪动一步,周围的水都比脚下的深。他望着眼前的洪水,一脸无可奈何。
马小辫看到由烧鸡一家人,在家门口急得乱转,老远喊,老由大哥,可要小心呐!
郎魔怔倚着门框幸灾乐祸,人不报天报,咋样?龙王爷可不饶你。
水还在涨,已经没过孩子的胸。由烧鸡与老婆将小三、小四两个孩子各自抱在怀里。一面街的人都为由烧鸡一家担着惊。
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正赶这时候,街道张书记带着救援队来了。
雨停了,水消了,风险被风刮走了。由烧鸡仍然住在被洪水浸泡过的小屋里。可是,街道张书记却坐不住了,给镇里打报告,镇里给县里打报告,县房产公司找了一处房子,让由烧鸡搬了进去。
桥头的鸡公岛消失了,马小辫却为难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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