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霞
拜历史为师,和草木为友,我喜欢上了麓台这个地方。
麓台,最原始的意义是生长在山脚的林木。与稍高一些的山连用成为山麓,和较平坦的山连在一起,则称之为麓台。当自然的生长和文化元素相互交融,麓台,就成了流传千古的高山流水。
麓台坐落于浮烟山东麓的麓台村,在风筝之都潍坊市西南12公里处,是浮烟山景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里自古是北海名士修身养性、读书论经的好地方。
“银河漾漾净天街,碧月辉辉照麓台。台上读书燕太子,清光依旧向人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到麓台,每次到浮烟山,我就不自觉吟诵元代状元张起岩的这首《麓台秋月》。麓台的声誉之高,与它清芬的意境是分不开的。麓台高7米,面积400余平方米。在明代以前就有史料记载,唐代开始称作鹿台。自西汉、南燕、唐、元、明、清、民国一直到现在,不但和历朝历代的文化名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是潍县第一个书院所在地、山左文化兴盛地,堪称老潍县的文脉之源。
1
初春的一个周末,我和朋友驱车,载着酒食等物,去浮烟山的麓台春游探访,再次感受这方人文圣地诗画浮烟的胜景。
沿浮烟山路到兴望街西行,约一公里,一座古香古色上书繁体“麓台村”三个字的牌楼出现在眼前。
牌楼的北侧是两块并排的石碑。其中一块石碑上刻“麓台”二字,深深的纹理像一段扎根于悠久岁月的历史,古朴中透着沧桑。另一块碑上,全是密集的楷体小字。是明朝潍县县令邢国玺的《游麓台诗四首》,字迹被岁月不断磨蚀,变得模糊,但细细读来,书写者内心的清秀和对麓台的感情依旧震撼人心。
车在村头停下,我们步行进村。沿着指示牌,约有十分钟路程,就来到了麓台西侧的入口。圆形的拱门上方豁然写着:公孙弘墓。
从入口处望去,麓台上古柏森森,外朴内华的松柏,苍翠的枝丫向上伸展,穿透千年的历史,从头到脚生长出宝塔的庄严和静穆,衬托得麓台更加幽深厚重。顺着迂回曲折的小路,踩着青石做的路面,犹如漫溯时间的小路,走入历史的长河中。
从青松遮蔽的甬道走进,一个青年苦读的身影仿佛映入眼帘。
公孙弘,西汉武帝时期名相,中国儒相第一人,以清廉和孝道留名青史。公孙弘少时家贫,无钱求学,迫于生计,早早做了一名狱吏。因不识字,犯了差错被免职。由此他知道读书的重要,下决心发愤图强。那时,他需要觅一个安静的地方来读书。于是,浮烟山的这片幽静,住进了公孙弘的内心。
虽然没有留下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记载,但刻苦和努力是必需的,否则就不会有《汉书》上“通于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缘饰吏事”的结论。
公孙弘隐居山阴读书的岁月没有被辜负,他六十岁时被选为博士,后官至丞相、平津侯。公孙弘以布衣拜相,在位十七年,相传其八十多岁去世后,遵其愿望,归葬在他曾经读书的浮烟山,也就是现在的麓台。
千百年来,公孙弘墓逐渐演变为一个满载书香的宽阔平台,成为潍坊文化的一个载体。
公孙弘的模范示范作用激励着后世求学的学子。南燕末代皇帝慕容超做太子时,被南燕国皇帝慕容德特意安排到麓台学习,以期他能以汉代名相为师,博览群书,学成文治武功的本事。不知是麓台澄明的月色没有照进他的心里,还是太子的骄奢淫逸容不下麓臺的清苦,仅五年,慕容超就让一个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失去了踪迹。
我们在台前的石桌前恭敬作揖,把一瓶白酒抛洒在巨大的麓台之上,随着四散的酒香,仿佛世间烦忧苦恼被我们一抛而光。
2
麓台的自然风光和厚重的文化底蕴滋养了大批名人志士,几百年来络绎不绝,公孙弘只是其中之一。
在麓台的向阳处,元代状元张起岩的《麓台秋月》诗碑醒目矗立,豁然打开了麓台上皎洁的月光。在这片精神的高地上,有诗有远方有梦想,还有一片诗歌的丛林。
继承公孙弘衣钵的文人不在少数。台上读书夜未央,松风谡谡闻天籁,汉相公孙弘和燕太子这两位重量级人物在麓台的生活,对当地学子产生了巨大影响。许多文人墨客来此地观摩游览,吟诗题咏,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麓台,成为千古流传的名胜之地。
每当秋月扬辉,幽静的麓台周围一片澄明,台下的补生泉澄清如镜。登台的才子名流悠游山中,台上林下,成群聚吟唱和或者独步在旷野的月空下,聆听万物心声,发思古之幽情,驰骋在自己丰饶的精神原野,实现生命与世界的共同构建。
山月映照今人,我痴迷于麓台的神秘,不止一次在历史的长河里寻找它的踪迹,那些麓台遗韵在历史的长河里掀起一层又一层波浪:“秋月高悬银汉隈,松阴犹是旧亭台。闲从世子读书后,更有名贤风度来。”于大猷在《春游麓台》中感慨:“千载麓台擅胜名,闻传秋月倍加明。我来虽未逢秋月,山色怡情病已轻。”清朝刘伟在《夜饮麓台赏月》中也描绘了一幅麓台胜景图:“山光翠屏足欢娱,橘绿榛黄入画图。水渍空庭横乱藻,灯悬碧树缀明珠。天香拂坐歌金缕,皓魄窥人照玉壶。剪烛敲诗惊露落,巴辞堪附郢歌无。”
岁月远逝,流年沧桑,台是世界的缩影。月光下,万物皆为镜像,流过心间的波澜,被诗人们留在诗行,满溢出麓台之外……
麓台秋月作为潍州八景之一,千古流传。
闲人无事爱咏春,在若干年前的一个春日黄昏,暮色在麓台的树木上轻柔地跳动,暗淡下来的村庄充满温情。我和孙方杰、高文、王伟利、秦坤等文友,踏着前人的诗句慕名而来,企图借麓台之上的一轮明月,唤醒内心沉睡的激情,却发现,整个台被巨大的松柏和荒草遮蔽。上面有新芽,也有干枯的野草和杂乱的荆棘,偶尔一两个不知什么动物的洞穴,在杂草中隐约可见。台上那些草木,在桃李春风中,在冬温夏清里,在细腻鲜活的诗句里,恣意成活,长成了繁盛与永久。
3
麓台不仅有净心增慧的月光,还给了诗书相伴的文弱书生挺身而出的血性和勇气。
和麓台碑一起并立的是一块诗碑,上面刻有潍坊县令邢国玺的四首诗。自邢国玺为民遇难之后,潍县的百姓为了纪念这位受人敬仰的英雄,将他写的诗句刻碑纪念。
邢国玺,字韫斯,号瑞石,河南长葛人。崇祯八年(1635年)任潍县知县。老潍县城原来是一座土城。崇祯十二年(1639年)春,清军攻陷济南府后,潍县城面临着一触即发的战争危险。夯土结构的城防工程,让潍县县令邢国玺日夜难眠。唇亡则齿寒,户破则堂危,为抵御清兵进犯,邢国玺慨然带头捐献俸银,倡集资修筑石城。
为民造福是最大的政绩,在原来土城的基础上改建石城,赢得了民心。倡修石城的这年夏天,进士胡卓明敬重邢国玺的德行,邀请其到麓台游览饮酒。
碧山清泉就是慧根诗眼,麓台的美好风景和愉快的游历让邢国玺才思泉涌,他挥毫泼墨题写下的四首诗,被胡卓明精心收藏。
八个月后,一座高四丈、厚两丈五尺、周长一千三百四十九丈的石城竣工。除了改建城墙,还重修新建了门楼、五角楼、敌台、炮台等设施,加宽加阔了护城河的河面。
只有坚城,而没有器械,一样无法有效防守,邢国玺让人铸造好大批大小不等的铁炮,置放在城上,加强战备,以防清军袭击。不知是高大厚重的城墙让百姓安心,还是凛然的武器让敌军胆怯,石城护佑了百姓的安宁。
因战备有功,邢国玺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调升新职,准备上任登州海防道。
崇祯十五年(1642年)冬,清军组织数万人攻打潍县城,继任的知县周亮工率全城军民誓死防守,情况非常危急。此时邢国玺赴任正途经青州,知悉潍县战事激烈,他按压不住内心的血性和对潍县百姓的一腔真挚情怀,慨然率军回返,赴潍县救援,在行至昌乐尧沟时,邢国玺和清兵相遇,虽身先士卒,统军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面对包围他的清军,他誓死不降,最终身负重伤,坠马殉难。潍县城的百姓得知此事,深为悲痛,将邢国玺葬于城南浮烟山的麓台附近。
邢国玺遇难的十八年后,他的儿子从故乡长葛千里来潍,起棺扶柩归故里,潍邑民众纷纷赶来致哀相送。
冰心向碧天,勇毅写流年,邢国玺用舍生取义的为民精神,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后人将邢国玺游麓台的四首诗与序勒石刻碑浮烟山上,纪念为国为民的英雄。至今,这块碑仍立在麓台北侧,保存完整,见证着英雄的铮铮铁骨。
4
史料记载,早期的麓台上有殿堂巍然。松柏的内敛,修竹的高洁,敬天爱民的气度,经过若干年的积累和熏陶,麓台培养出的人才源源不绝。从燕太子、公孙弘走向中国的历史舞台为开端,到刘应节、阎循观等人执教于此,一直到現在学院林立,麓台文化呈蓬勃发展之势,产生了一种厚积薄发的效果。
尤其是明末清初时期,慕名来麓台一带读书、从游者众多。
潍县刘家庄人刘应节,少时曾在麓台读书,后历任南京工部、刑部尚书等要职。明万历四年(1576年),这位阳明心学的追随者,辞官回到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他卖掉潍县城里的房子,用一己之力,在麓台之侧建起麓台书院,以兴学育人,振兴文风民俗为己任,简素淡定,心无旁骛地在乡村教育中笃定而行。
作为一个地方高层人士的聚会之地,麓台书院和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东林书院、泺源书院等一样,集读书、学术研究、教学为一体,主要学习《四书》《五经》和圣贤之道,更有先进的理学著作和官方普及读本。在麓台书院教书讲学者,多为中过进士后来致仕的名流,更有外地的名士大儒来书院交流讲学。慕名前来拜师求学者纷至沓来,学生登科及第者不在少数,在全国书院蓬勃发展的时代潮流中,形成了南岳麓、北麓台的兴盛现象。
文脉轨迹的交叠,在史书中一再重现。麓台附近的几个书院和全国的书院一样,因为种种原因几度盛衰。
二百年后,历经风雨的麓台书院已经倾圮。麓台澄澈而纯粹的月光,散去了热闹的喧嚣,散不去学子们对麓台的感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昌乐人阎循观倡议扩大麓台附近的西涧草堂,建成南屋十间、东屋三间,建成后的书院可容一百余人就读。
此外,书院还有自己的学田数十亩,供贫穷学子生活之需。莘莘学子慕名而来,接踵而至。那时,学子不仅来自周边的潍县、昌乐、安丘、寿光、临淄、莒州等地,甚至有人来自江南,书院一派兴盛……
在麓台读书讲学的原生态生活和文化情趣,让从麓台书院走出去的阎循观又回归这里。为官三载的他,从此,如台上一株松柏,深深把根扎在这里。在麓台讲学著述的时光,他不但撰写了十多卷书,还为麓台留了大量诗篇,奠定了他在山东理学史上的地位。
幽幽古台,济济名士。在阎循观的影响下,潍县韩梦周、刘以贵,昌乐阎循中、阎学尹等学者,也相继在麓台书院攻读、教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术建树。特别是做过安徽来安知县的进士韩梦周,罢官归里,当年曾一起求学麓台的他,在阎循观四十五岁故去之后,扛起书院发展的大旗,在程符精舍主讲二十余年,成为浮烟山上执教时间最长的人。
潍县之所以能在晚清的一百多年间人才辈出,生生不息,新增举人二百多名、进士六十多人,麓台师承教育的作用不可低估。
文脉绵绵,才俊辈出,麓台空前的讲学盛况和名家辈出现象,酝酿了山左文化现象。阎循观、韩梦周,这两位其中的佼佼者,被冠以 “山左二儒” 之名。
麓台文脉的繁盛犹如麓台之上灿烂的月光,只要有心,总会有人记住。一代名师传承,教育出的名流学子数不胜数:高守训、刘鸿翥、郭圲、郭墇、陈凤翰、陈官俊、王延年、高其召、郭熊飞、曹孚中、李谔、高其绪等,互相交融,彼此影响。或以行著,或以学著,或以政绩显著成为名士,不仅在其政风中彰显麓台学风,还影响了其后世的家风和潍县的文风,甚至影响了儒学界的几代人。
5
从刘应节致仕归里创办麓台书院,历经西涧草堂、程符精舍等,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三百多年的办学历史结束了,但麓台始终文脉贯通,人文蔚起。那些书院里学子们的琅琅书声犹在回荡,那些关于麓台的纷纷扬扬的诗句还在时空里起伏沉落,成为麓台上升的力量,成为麓台最好的装饰。
仰视让人清醒。
麓台向阳处有一方石桌和四个石凳。我和朋友在弥散的酒香和柏叶的清香中坐了良久。周围柏树森然而立,苍遒的枝干让人心生肃穆。
当我的目光沉溺于树干触目惊心的纹理之间,读历史,读时代,读自己,我看到那些古老的松柏上,开始生长出嫩黄的新叶。
撒播一粒种子,收获一片森林。今天的书香依然在麓台弥漫,今天的文脉依然在麓台延续,麓台四周林立的大学城里,成群的学子正身披从麓台、从时光深处散发的气韵,与历史对话,与世界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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