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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句竞秀,天地别开

时间:2023-07-04 10:10:03 来源:网友投稿

聂鑫森

独钟绝句的文本写作

年逾八旬的李元洛兄,为久负盛名的学者、诗评家、作家,著述多矣。二〇二二年五月,他的诗联集《夕彩早霞集》,又由河北传媒出版集团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而闪亮登场,于是一顶“诗人”的桂冠,又戴到他的头上!

在此书的后记中,元洛兄夫子自道:“不薄新诗爱旧诗,自孩提时代起至今大半生和诗相近相亲,不离不异,我对它的真情挚爱的表达大约是‘四管齐下……”即“一是新诗的评论与探讨”,“一是古典诗词的欣赏与求索”,“一是诗歌理论的研究与建构”,“一是所谓‘诗文化散文的创建与写作”。在这四个方面,元洛兄自然是根深叶茂,硕果累累。其实在旧体诗词写作上,得家严之熏陶与教诲,他孩提时便才情显露。在后来的岁月里,他“忙于前述的四个方面的诗学项目,实在无暇也无心顾及旧体诗词的创作”。元洛兄虽不主攻此道,但诗人本色却依旧青葱,正如著名诗词家蔡世平兄在此书前言《偶为诗联,自成风景》中所称:“先生乃文界大才,集灵气、逸气、豪气于一身,虽情动于衷不能自已时偶为诗联,也是自成风景,自生境界。他对最能体现诗性思维的与他性情相近的绝句情有独钟。他最出色的绝句继承古典的传统而在语言、意蕴方面有近乎新诗的艺术创造,是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诗词中绝句创作的可喜收获,如果时光倒流,置身唐宋绝句之林也应不会黯然失色。”

毫不夸张地说,《夕彩早霞集》我读过多遍,而且留下许多圈点和短语。一是出于我对元洛兄人品和才情的敬重,二是心生好奇——此书以诗为主打,而诗为什么是纯一色的七绝?论及诸种旧体诗词的样式,元洛兄写来皆应是轻车熟路,但他“选择的是我情有独钟的七绝这一形式”,且一经发表,便得到诸多名流的品赞,这不能不令人深思。

此书中诗列四辑,共二百三十余首,分别为“游踪屐痕”“忆往歌今”“交游赠答”“赠内伤逝”。其内容如元洛兄在后记中所述:“得以挽留少许永不回头的岁月和若干稍纵即逝的雪泥鸿爪,以及一介书生在宏大时代中的悲欢离合、心海波澜。”题旨纯正,情感真实,诗性思维摇曳多姿,严守格律。但这些特征,并非只有绝句方能呈现,元洛兄独钟于斯,是否绝句于他“别有系人心处”?

元洛兄关于阐释诗歌理论及评析诗词艺术的专著专文,我基本上都拜读过,他对于绝句就分外珍视:“绝句,是中国古典诗苑中的一朵奇葩,它只有寥寥二十字和二十八字,篇幅最为短小,语言极度凝练,要从一粒细沙中看到大千世界,要在弹丸之地中开拓出深广的境域,要在寸简尺幅里给人以味之不尽的余韵,确实是一个难度很高的艺术试题。”(《诗国神游》)

唐代是诗歌空前繁荣的时代,尤其是格律诗的全面定型。许多优秀的诗人,面对绝句这种文本,无不跃跃欲试,各领风骚。李白和王昌龄便是写绝句的高手,不但数量多,而且质地精良。明代李攀龙在《唐诗选》中盛赞李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
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赞誉王昌龄“龙标绝句,无一篇不佳”。在唐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能不能写出好绝句,成为衡量优秀诗人的一个重要标准。清代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云:“自唐以来,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现代著名学者胡适也说过这样的话:“要看一个诗人好坏,要先看他的绝句。绝句写好了,别的诗或能写得好。绝句写不好,别的一定写不好。”

元洛兄不但腹笥丰盈,博闻广见,又本色是诗人,焉能不选择创作绝句这个具有挑战性的“艺术试题”?

谋篇布局的灵活多变

元洛兄在评论古代诗词的名人名作时,首重其谋篇布局,誉之为“运思奇巧,布局精妙”。在解析唐人元稹《过襄阳楼呈上府主严司空》一文中,他说:“在美好的意象中蕴含着引人回味的情韵,在精妙的布局中显示出运思的奇巧,是真正的好诗所必具的条件之一。”在解析李白七绝《秋下荆门》一文中,则对四句诗的起承转合各尽其妙十分推崇,并引用清代刘熙载《艺概》中所说的“然即短至绝句,亦未尝无尺水兴波之法”予以阐发:“‘尺水兴波,这是关于绝句写作的重要艺术见解。‘尺水,是说篇幅短小,字数有限,只能描绘生活的一个片段和刹那;
‘兴波,就是要讲究波澜起伏,追求妙想奇思,而不能一览无余,如同直头布袋。”

诗的谋篇布局,又称之为章法。“古人论作诗的方法,都很讲究起承转合,对于诗的开头和结尾的写法,尤其注重。(林东海《诗法举隅》)”以绝句而论,四句诗分司起、承、转、合之职,故历代诗家称此章法为常法。元洛兄腹笥丰盈,又敏捷多思,自然会随手拈来一用。

如组诗《幕阜山八咏》中的《瞭望台》:“振衣千仞立高台,如海苍山四望开。目光如网撒将去,万壑千山捞上来!”首句单刀直入,以“高台”直指题目,此谓明接;
第二句为承笔,登“高台”可望苍山如海;
第三句因“四望”而喻“目光如网”,是出人意料的转笔;
以目光之网捞起千山万壑为合笔,想象奇特,又与首句瞭望台之“高”,与第二句之“望”,切切呼应。这种结句法又称之为顺结。而组诗《八大公山诗草》的《瞭望台》,则是这样写的:“千山澎湃拍天去,万顷林涛撼地来。不上八公山瞭望,目光如豆几曾开。”第一句是暗起,只写千山如浪拍天有声,不直接写登瞭望台而观山;
第二句“林涛撼地”为承笔;
第三句以假设为转笔——如果不登八公山的瞭望台呢?第四句的合笔为逆结:“目光如豆几曾开。”

在历代诗话中,关于起、承、转、合的排兵布阵,手法多多。《夕彩早霞集》中的许多绝句章法,既能继承传统,又能灵活多变地运用,颇见深厚的艺术功力。

元洛兄的七绝在娴熟和灵动地运用起、承、转、合的结构常法时,又注重吸納古典诗词的艺术表现手法,并使二者融为一体,于是表现手法亦可视之为章法。如以独立意象或组合意象来结构全诗。

《登张家界·之二》:“浪涌连山到碧空,拍天声急我从容。飞身直上三千丈,心在狂涛第一峰。”元洛兄选取的是“群山如浪”这个意象,并贯穿到起、承、转、合中以完成全诗。组诗《南园四咏》中的《南园赠世平》,是写造访著名诗词家蔡世平兄的岳阳居处南园:“柳青池碧橘初红,藤蔓临窗袅绿风。问君诗思清何许?都在泉声鸟语中。”起与承写的是南园诸种风物的意象组合,第三句设问——你的诗思为什么如此清幽静逸?第四句作结——因为你的身心都沉浸于南园的“泉声鸟语”中。末句既是景语亦是情语,又见出他对世平兄人品及作品的激赏。

元洛兄在所著的《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隆重推介无名氏的一首爱情诗《君生我未生》,通篇为一个年轻女子的口吻:“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并作评析:“它是一种形式与情调都颇为‘另类和‘新潮的民歌,‘君与‘我、‘生与‘老、‘迟与‘早两两对举,是现代诗法中所谓的‘矛盾修辞,又称‘抵触法……”

这种修辞手法,元洛兄则用来作为七绝的结构章法,是他的创新,前二句的起与承和后两句的转与合,分别成为矛盾的两极,对比鲜明,警策动人。如组诗《大围山诗草》之一的《山溪问答》:“山溪何事出山忙?闻道风光在远方。识尽人间千百态,始知山是好家乡。”“出山”如离别家乡,为的是“风光在远方”;
当饱尝人世况味后,便悟出“好家乡”的种种温馨。还有元洛兄思念故去夫人的七绝《中秋祭》,也是用的“矛盾修辞”法结构全篇:“共度中秋六十年,相邻相守月圆天。我君去后中秋月,月到中秋再不圆。”一二句说他们共同度过六十个中秋节,月圆光满,满心欢喜。三四句说夫人辞世后他再过中秋节,圆月也“再不圆”,其悲凉令人泪下。此诗选取的是“中秋月”这个意象统领全篇,既是一种艺术手法的运用,亦是一种谋篇布局的章法,与“矛盾修辞”的章法重叠使用,令我倾服。

在元洛兄所著《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选有施逵一首《丫头山》:“何不施妆嫁去休,常叫人唤作丫头。只因不信良媒说,耽搁千秋与万秋。”诗人将丫头山比作待字闺中的“丫头”,因为不相信媒人的花言巧语,所以耽搁了青春年华。这是典型的“拟人化”修辞手法,但于此诗而言,不是用于个别的语句,而是贯穿全篇的起、承、转、合,也就成了章法。在元洛兄的《夕彩早霞集》,以“拟人化”为章法的例证很多。

如《山村萤火》:“一盏萤灯暗复燃,豆棚瓜架忆从前。感君觅觅寻寻意,远路飞来七十年。”诗前小引为:“萤火虫系予儿时乡间玩伴,自入城嚣,尔来已七十年矣。今夕复见,回首前尘,恍如相识也。”将萤火虫比拟为“玩伴”和“相识”,重情重义,为与阔别诗人相见,寻寻觅觅七十年。如《山瀑》:“不甘碌碌日消磨,绝壁悬崖奈尔何?纵身一跃风雷起,谱就深山壮士歌。”将“山瀑”比拟为“壮士”。首句为总体的赞评,第二句作进一步的强化,第三句转为对瀑布也是对壮士的具象描写,末句照应前三句,突显瀑布飞泻轰然有声,“谱就深山壮士歌”,于是以“拟人化”为章法的全过程,便顺利杀青。

此外,元洛兄的七绝,还有将白描法、翻叠法、重言叠字法等表现手法,与谋篇布局的章法互融互通的例证,读者自可去品赏,我就不在此一一赘述了。

传统诗词意象的采撷出新

元洛兄将此书命名为《夕彩早霞集》,“夕彩”与“早霞”这两个意象,就引人遐思。二十多年前,他在《唐诗之旅》的自序中写道:“人生之旅,忽忽已到了向老之年,令我常常不禁蓦然回眸怆然回首,而这一卷《唐诗之旅》的夕彩,还能在一夜之间变为壮丽早霞吗?”当时的他刚届六十,而今已逾八秩,思清心健,仍读书勤、著述不辍,“夕彩”灿烂俨如明亮之“早霞”。他在此书的后记中说:“人生有憾,岁月无情,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且让我仍以当年楚人所具的浪漫幻梦,以‘夕彩早霞集作为这本诗联集的书名吧。”

与“夕彩”同义异名的有夕阳、夕照、落照、残照、晚照、斜阳、斜晖、落日、晚霞……它是中国古典诗词一个常用的意象。

我曾应报刊之邀,撰写系列连载文章,在《夕阳无限好——诗词常用意象之一》一文中写道:“太阳既是一种美丽的自然现象,又是一个直观的时间单位;
既引起审美的感应,又挑动情绪的波澜。诗人往往因境遇各异、心志不同,对夕阳而萌发无限感慨,佳篇俊句与时间共存。”《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中的“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恐怕是最早将夕阳入诗的例证。唐代李商隐《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则是千古传诵不衰的名作。

元洛兄的七绝多作于老境,感同身受,采撷夕阳这个意象入诗的频率很高。

“最是令人回首处,频频挥手夕阳中。(《怀臧克家老先生·之二》)”写臧老的长者之风,送别来访的元洛兄于门外夕阳中,美丽的夕阳便是臧老温婉性情的外化。

“雄图帝业今何在?都付残垣夕照中!(《海龙囤·之二》)”海龙囤位列贵州遵义市北之龙岩山,自唐末即为杨氏土司世袭统治之大本营,岁月更替,大体轮廓犹在。元洛兄游此,乃有“残阳夕照”之感慨。

“邂逅当年日欲斜,重逢落照向天涯。因君好语相留驻,一笑回眸学早霞。(《无题有赠·之四》)”篇末设注:“本组诗戏仿李商隐体”。李商隐的无题诗,多言个人情感之秘事,元洛兄此诗大约也是。当年与这个人相遇是“日欲斜”时,多年后重逢又正当“落照”,对方好语留驻,脸颊一抹羞红如早霞,此中便透出许多温婉的信息。“日欲斜”与“落照”是写景,又指代欲入未入老境和已入老境的时间单位。

……

而《春晚登慕田峪长城·之二》,更见出元洛兄对“夕阳”意象的采撷出新。“长城飞舞入云烟,千里来登耄耋年。我与夕阳俱未老,壮心同在万山巅。”元洛兄不忌年高而登盘踞“万山巅”的长城,正是夕阳红染时,也隐述他壮心不老犹精进的衷曲。“我与夕阳俱未老,壮心同在万山巅”实是道前人之所未道,较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意境更觉开阔,情绪更觉高昂,场景描写与哲理升华贴合得更圆融、生动。

垂钓观鱼这个意象,在《夕彩早霞集》中,元洛兄也是不惜笔墨一用再用。

我在《独钓寒江雪——诗词常用意象之六》中寫道:“《后汉书·严光传》中,写严光(字子陵)为刘秀同窗好友,他辅佐刘秀登基后,却谢绝高官厚禄,隐居富春江畔,每日垂钓为乐。后人将其垂钓处称作子陵滩。于是,严光成了一个功成名退、寄情山水田园的达人智者,受到历代文人墨客的礼赞,垂钓也就成为一个常用的意象。”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柳宗元《江雪》),表达的是一种不慕世俗浮华,坚守旷古寂寞的节操与风骨。“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唐·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叹息的是没有施展才华的平台以遂平生之志。“篮内河鱼换酒钱,芦花被里醉孤眠。每逢风雨不归去,红蓼滩头泊钓船”(清·黄慎《鱼父图》),诉说的是远离名利场,自劳自得,让个体生命自由自在……

且读元洛兄的《山塘垂钓》:“儿时往事已如烟,倒计时中觅旧缘。白首山塘边上坐,一竿钓起是童年!”老来垂钓,忆及童年垂钓往事,故曰“一竿钓起是童年”,化实为虚,真好。其实诗人还有言外之意——诫勉已入老境的人,要时时保持纯真的童心、童趣。

《儿时记忆·之二》:“熔金落日浅河中,随父凌波尚幼童。最忆鱼竿挥动处,竿竿钓得晚霞红。”元洛兄的慈父是一位颇具才情的诗人、书法家,对后人的人格铸造、学识增进功莫大焉。此诗明写慈父带着爱子去钓鱼,“竿竿钓得晚霞红”,暗写慈父对他的处处关心与教诲,是难忘的回忆也是由衷的歌赞。

他借垂钓这个意象,或写心境的从容与舒闲:“柳荫撑起遮阳伞,半钓青天半钓云。(《垂钓·之二》)”或写对友情的珍重:“杨柳岸边频约我:何时来钓水中云?(《春游燕山下雁栖湖·之一》)”或感叹人生易老,应珍分惜秒:“倏忽浮生谁钓尽?白头觅句钓三章。(《垂钓·之三》)”

……

而《垂钓·之一》,则是针砭当下歪风邪气的警示之作。一些视党纪国法为儿戏的人,行贿受贿,搞权钱交易;
一些品格低下的人,钻山打洞,沽名钓誉,令人唾弃。诗云:“世外桃源何处经?江湖满地钓竿横。人间多少垂纶客,歪钓权钱邪钓名。”末句的“歪钓”与“邪钓”,可说是推陈出新。

剪烛西窗的意象,源自唐代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既表达对亲人、朋友的思念,渴望聚首,又泛指亲友相聚、倾心交谈的人间乐事。

元洛兄亦多用之。《赠惠民·之一》:“中山初识曹公子,师大同门忆旧踪。夜话昔年多少事,舌花灿烂烛花红。”老同学久别重逢,夜话昔年,何其快乐,末句就特别出彩。《赠建生·之一》:“麓山年少幸同窗,沧海曾经血未凉。话旧夜深嫌烛短,声声点亮旧时光。”同样是写同窗谊深话旧到夜深人静,但“嫌烛短”与“声声点亮旧时光”造语工新,出人意表。还有他怀念故去妻子的《雨夜祭》:“独对孤灯夜不眠,秋波笑靥已成烟。眼中泪共窗前雨,湿透相思为断弦。”“共剪西窗烛”的欢情变成了“独对孤灯”的凄伤,对妻子的思念,被“窗前雨”与“眼中泪”所湿,这就完全挣脱出李商隐《夜雨寄北》的旧窠巢,如茧之化蝶,光彩照人。《夜雨寄北》的一二句写的是夜雨巴山,诗人独坐而思念友人,但三四句却是写待到与友人重聚,他会说到巴山夜雨的难忘情境。而《雨夜祭》所表述的是元洛兄思念妻子,却不能在灯下重见妻子的“秋波笑靥”!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道:“日月不知何处去?人间难再少时双。”(《五周年忆内·之二》)

炼字炼句的精工细作

“诗,不能有字无句,也不宜有句无篇,一流的诗,必然在炼字、炼句、谋篇诸方面皆为上乘。”(李元洛《炼字·炼句·谋篇——杜甫<望岳>》)反过来说,一首诗有了好的章法构想,选取了有表现力的意象,若无精美的字句予以承载和表述,亦是枉然。故元人杨载说:“诗要炼字,字者,眼也。(《诗法家数》)”唐人杜甫不但重视炼字,也重视炼句:“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元洛兄评析杜甫《望岳》一诗,说:“尤见功力的,是这首诗动词的锤炼和安排,即诗中的‘钟‘割‘生‘入‘凌五字。仅就‘割字来看,清代杨伦《杜诗镜铨》就说‘割字奇险,这五字之中,确是‘割字用得最为出色。”

元洛兄盛赞前人写诗的炼字炼句,自然也会苛求自己循迹而随,如组诗《大围山诗草》之《遗失启事》:“寻幽匝月远星城,临去山溪送我行。扯片白云书启事:归心遗失万山中。”此中作为动词的“匝”“送”“扯”“书”“遗失”用得很有意味。此诗是表现大围山风光秀丽,游历而归后,犹留有许多的念想。三四句就想象奇特,白云可以扯下一片以书写遗失启事,遗失的不是实物而是“归心”,其炼字炼句见出他的功力深厚。

组诗《山居吟》中的《山鸟》:“如墨群山化不开,黑甜乡里梦初回。鸟声啄破窗间纸,漏进朦胧曙色来。”动词“啄”可称为“诗眼”。鸟儿啼时,天刚亮,窗纸透现曙光,诗人想象窗纸是被鸟声啄破,生动传神。三四句又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由听觉形象的鸟声,转化为啄破窗纸、曙光漏入室内的视觉形象,由炼字而炼句,十分高明。

在《赠彭浩荡兄·之三》中,元洛兄把一个“偷”字用得出奇制胜:“无情最是那时光,偷走青丝换白霜。唯有诗心偷不走,高歌依旧少年郎。”彭浩荡兄年长于元洛兄,为颇有成就的诗人,他们既是北师大的校友,又是肝胆相照的知音。时光催人老,却说成是“偷走青丝换白霜”,到老犹写诗不辍,被誉之为“唯有诗心偷不走”,炼字和炼句都是上乘,而且撑起全篇的完美架构,工稳别致。

元洛兄说:“作为一种审美心理形式,通感又称‘感觉挪移‘感觉他涉。人有五官感觉,即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各自独立而各司其职,但是,它们也可以在一定的主客观条件下彼此联系而互相沟通……”(《通感——孔武仲<乘风过洞庭>》)这样的例证,在《夕彩早霞集》中随处可见。

“目光如网撒将去,万壑千峰捞上来。(《瞭望台》)”由“目光”之视觉,挪移为“捞”的触觉,动词“捞”成了“诗眼”。“故人邀我月湖游,桃李樱花笑未休。昔日同来君不再,三春风物冷如秋。(《月湖忆内·之一》)”第二句由视觉挪移为听觉,末句的“冷”字则为触觉。“枕边一夜涛声急,捣碎乡愁到晓天。(《青海之忆·之一》)”由听觉转换为“到晓天”的视觉,而“捣碎乡愁”,虚实相生,意味悠长。

元洛兄还喜欢借用前人的句式,来表现新的内容与情境。如杜甫《赠花卿》中的“半入江风半入云”,称之为“半字句”。他说:“‘半入江风半入云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半字句,如白居易之‘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暮江吟》),如宋人黄公度之‘半湿半晴梅雨道,乍寒乍暖麦秋天(《道间即事》),杜甫以之極写花卿府中丝管日纷纷之盛况。(《李元洛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

《雨后群山》:“雨洗群山百鸟吟,压青亮翠雾笼林。夕照打翻调色碟,半山碧玉半山金。”雨洗群山后,夕阳复出,如“打翻调色碟”,何等壮观、绚丽的“半山碧玉半山金”!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车轮半日轮。(《春游梅溪湖·之一》)”“柳荫撑起遮阳伞,半钓青天半钓云。(垂钓·之二))”与前人的“半字句”相比,毫无逊色之处。

“鉴者”与“写者”

元洛兄为研究与鉴评古典诗歌、新诗的大家,有他的皇皇大著为证——《诗美学》《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清诗之旅》《绝唱千秋》……特别是近几年虽处“高龄”之境,仍著述不辍,新书迭出——《千年至美莫如诗》《写着写着几千年》《人间情诗》。真正是“我与夕阳俱未老,壮心同在万山巅”!他又是名副其实的诗人,《夕彩早霞集》以七绝的专项而令人瞩目,在谋篇布局、意象采撷、炼字炼句等方面,既继承传统又锐意创新。正如他的学生蔡世平兄在前言中所赞:“先生以他对中华诗歌的信仰与热爱,以孜孜以求的研究创作精神和丰富的学术创作成果,成为当代中华诗词最重要的传承者和守护者之一。”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旧体诗词创作虽不成为主流,但依旧顽强地向前掘进,一批又一批的诗人薪火相传,流光溢彩。元洛兄则既在古典诗词、新诗的理论研究与作品评鉴上奇峰突起,成为标杆式的人物,同时又在旧体诗歌,特别是七绝的创作上,天地别开,另辟蹊径,形成与众不同的气象和格局,赢得广泛的赞誉!

古人在论及书画家与书画鉴赏家时,曾说:“鉴者不写,写者不鉴。”后来此论又影响到文艺的其他领域,视为常理。但对于元洛兄而言,他既是“鉴者”,又是“写者”,兼诗评家、诗人于一身。于鉴评上,他有一种文化的大视野,也有致精微的研究锐力,并将所思所得,用于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中,“眼高”而不“手低”,不惮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相反,他的创作实绩,成了他理论的最好印证。这是我读《夕彩早霞集》的心得体会,也是我写作此文所用的方法。

我祝元洛兄人书俱寿,“鉴”与“写”不断地开花结果,如其诗所云:“洞庭借我新台砚,好写心中万古潮。(《咏洞庭》)”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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