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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经心的**

时间:2023-07-04 10:05:02 来源:网友投稿

唐草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她七十岁的父亲再婚了,母亲才刚死了半年。

是,母亲走的时候,是说过要父亲再找一个伴儿,可是这也太快了吧。

自从唐校长找了新老伴儿,唐草和她弟弟唐虎就不大肯回家了。

后来,新老伴儿说不想家里有别人的照片,于是,唐校长就把唐草母亲的照片收起了。

唐草有次回家拿東西,发现墙上、桌子上的照片全都没了,就舍生忘死地和父亲吵了一架,话说得很重。走出家门,夜雾弥漫,失魂落魄,一气埋头猛走了半小时,等走到有灯光处,发现还在二中的院子里,这不是鬼打墙吗?她抱着灯柱呜呜哭,哭得心口像裂开了个大洞,扑哧哧漏风,周身锐痛。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不但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

其实,论跟父母的关系,唐草反而跟父亲更亲一些。父亲下了班会陪他们两姐弟玩,做作业,带他们上街买书,和他们聊天,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母亲就没有这样的耐心,小时候就跟她不熟,只知道母亲老病着,歪在床上,三天两头地上医院。唐草小学前有大半时间都寄养在姑姑家,等唐草上学了,妈妈越发忙起来,学校的事、上课的事、洒扫洗切,最常说的话是“别烦我,带着你弟弟外面玩去”;
退休之后老早就发了话,“我是不给你们带孩子的,你们有你们的人生,我们有我们的人生”。

弟弟唐虎还好,他天生元气足,什么事都不在乎。他十来岁开始谈恋爱,后来自己下海做生意,赚了钱不说,还一口气生了两个娃,分别跟两个不同的女性。偏偏两任前丈母娘都把孩子抢过去带,不用唐家出一点儿力,节假日带回来哄得父母乐开花。不像唐草,总是一个人,总是不顺,谈个恋爱就千回百转,一个男人耗了三五年,两三个男人谈下来,把整个青春耗得个七零八落。唐草又不爱说,什么事都在心里头闷着。人家都翻篇好几年了,她还在想那天他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和她说再见。这些女儿家的心事,别人家都是母亲细加盘问,她这个娘倒好,你不说她不问,有等于没有,真是差了点儿意思。

如果可以选妈妈,小时候唐草最愿意选楼下刘爱芳的妈妈,因为爱芳的妈妈总是抱着爱芳亲了又亲,抱了又抱,给她穿漂亮的新裙子,梳整齐可爱的双鬏。实在不行,也可以选对面楼洞里李浩哲的妈妈。浩哲妈妈总是穿着得体的美丽的洋装,笑嘻嘻地看着李浩哲上学,浩哲书包里永远有最新款的彩笔,而且永远是四十八色全套的……可唐草妈妈呢,她什么也给不了唐草,亲和抱这些事在记忆里就没有过,裙子都是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旧东西,头发干脆给剪得短短的,说早上没时间给扎;
一只书包背了九年,从小学到中学;
水彩笔只买过一套六色的,钢笔是全班同学都有了她才有了一支,还经常漏水,漏得满手都是蓝,成了班里的一个笑话。

在唐草的生活里,这位母亲就像一个飘来飘去的影子。你说她在吧,她似乎也真在,但需要她的时候吧,她又真不在。你跟她说的任何事,几乎都没有回音。后来唐草就不跟她说了。她要的钢笔、她要的新衣服、她缺的手工课的铁丝,在提出的那一瞬间就知道是无望的。这些事情进入不了妈妈的脑子,就算入了,兑现也在半年以后了。春天劳作课上用的铁丝,你半年之后给我一段,有用吗?简直比不给还让人生气。

姑姑老在背后笑妈妈的不能干,常常说得亏爸爸能忍得住,家务全是对付了事,桌子上一层尘,做菜更是难吃得要死,要不然是煳了,要不然就是放多了盐,仿佛没饿着他们姐弟她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是不大管他们姐弟俩的,所以唐草天天带着弟弟在二中的家属区里疯跑。傍晚时此起彼落的都是妈妈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她家永远没有,回家晚了,就吃冷掉的饭菜,然后洗碗,作为晚归惩罚。

别人的妈妈是跟在孩子后面的尾巴,甩都甩不掉,是恐龙,老在后面喷火,虽然有时候也挺招人烦,可那至少是热的啊!唐草的妈妈却像一头羸弱的大象,她远远地活在北纬23.5°以南,偶尔抽空看一下她北纬28.12°的孩子一眼,确保他们还在,就垂下眼睛忙她自己的。

有时,她连家长会都不想去开,每次都推给唐草爸爸。你有没有时间,我实在是忙。唐草在班上虽然不是数一数二的成绩,但绝对是有奖状领的人,何至于连去都不想去呢?这是唐草最伤心的地方。后来她看心理学的书上说,有些女人妻性比较强,母性比较差,而且这样的女性潜意识里对女儿有敌意……她也就释然了。

她长得像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但那样一张脸长在父亲脸上,就有一种自在、幽默,长在她的脸上就只剩滑稽。眼睛倒是像母亲,但配在宽鼻子和大方脸上,格外不搭调;
不像唐虎,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父亲的气质、母亲的美貌,丰神俊朗,格调洒脱,到四十岁还是阳光男孩这个款,害得姑姑总要叹口气。“唐虎,你这脸要是给你姐姐就好了。”也只有姑姑敢说这话,妈妈是绝对不能说她的。不知道为什么,唐草跟妈妈一辈子就是不对付,妈妈一见唐草就冷飕飕的,唐草一见妈妈就气呼呼的。无论如何就是别扭,人一辈子就只有缘分不能强求。

唐草梦想中那种热热乎乎的母亲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了,母亲对待所有事都有一种不太在意的淡然。有一次,有人跑到母亲那里告状说看到父亲跟一个女老师走得很近,要母亲管管父亲。母亲听了也是淡淡地说“这是管不住的”——有时唐草气得发疯,怎么千碰万碰,就让她碰上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母亲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几乎从来不管儿女的妈妈,一辈子命却好。两个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没让她费过神,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大学。后来,一个在出版社做着总让人高看一眼的文学编辑,一个开公司赚大钱。甚至她也不怎么管父亲,父亲几十年换洗的夏天裤子只有三条,有一条裤脚还是脱线的,也不见她给他补,还是父亲自己拿针线补的。唐草妈妈有一次说漏嘴,叹了口气说:“草,你运气没妈好……”气得唐草有半年没回家,见过不会说话的,没见过她妈妈这么不会说话的,连运气都要跟女儿比上一比。

母亲就是淡漠,对谁都淡,因为父亲是校长,总有同事闹离婚跑到校长家来哭诉各种冤情奸情。她这位校长夫人只是听着,最后总归是那几句:“心放宽些,不就是那些事嘛,都会过去的,抬抬手就放过了。你不要在意,人心太窄,人就活不下去。”就算是唐草唐虎长大后,恋爱了,结婚了,离婚了,又再婚了,这个做母亲的也从来都是听到消息就“哦”一声,也不着急,还是那几句:“也可以,这也没什么,抬抬手就放过了,你不要为难自己。”

婚后八个月就离婚那次,唐草哭得肝肠寸断。妈妈只是在一边看着她,说:“有什么好哭的,天下男人多的是,这个没了找下一个。”

“但是,我就是只要他。”

“怎么就只能要他,都会过去的。一个人心太窄,人就活不下去。”

唐草睁着眼反问她:“妈,心要放多大,才能活得下去呢?”

妈妈愣了愣,脸上浮现一种茫然的表情,她欲言又止,不知怎么回答唐草,就转身回了屋。

这世上有这样的妈妈吗?在女儿最苦的时候,她居然撒手而去。咦,你就不能抱抱我?你就不能跟着我一起痛骂那个负心郎吗?真是恨啊。

可是恨归恨,这样的妈妈,也还是妈妈,被人拿掉了照片,唐草还是会为了她拼命。

和父亲吵完了这一架,唐草还真觉得有点儿伤筋动骨,每天坐在办公室也有点儿游魂似的感觉。

出版社这地方,人人都有一摊事,没有谁来关心别人的情绪。那天又游魂到晚上六点,唐草抬眼一看,才发现办公室全空了。她出门走到保安亭,保安和她打招呼:“唐姐,现在才下班啊,国庆假期去哪儿玩啊?”

唐草才想起明天是国庆节,难怪办公室走得水静鹅飞,愣了三秒,她才回道:“噢,回老家。”

回老家,是同事们国庆假期的例牌活动。老社长喜欢招小地方来的应届大学生,觉得好用,所以一到国庆假期,同事们几乎全扑腾回了老家。可唐草回什么老家呢?她是本地人,父亲上溯三代都是长沙人,哪有什么老家要回?可是这个当儿,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搪塞保安。别人国庆假期都有节目,只有她唐草,无夫无子,孤身一人,有家归不得。姑姑和娘都死了,爹也归别人了,弟弟二人世界去了,她只能回老家(湖南话“回老家”还有“死”的意思),哈哈哈。

同保安挥了挥手,唐草溜溜达达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冷不丁地想起,她是有老家的,她的老家就是潘家湾啊!妈妈的家不就是她的老家吗?妈妈小时候带她回过几次,一次是外婆去世,一次是大舅去世。唐草只记得外婆的家在一个高坡上,黑瓦白墙,坡下种满金丝楠竹,推门就看到清清的涟水河,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树,柚子树下悬吊着油光锃亮的秋千。秋千她玩过,荡出去的时候人像飘到了河上,又刺激又好玩。她笑得咯咯的,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回家参加葬礼的。

唐草对于潘家湾的印象就是热闹,记得送外婆上山的那天是人山人海,出殡的时候人群里突然响起高亢的唢呐声。请的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疤面师傅,一下子人群就静了下来,声音高处冲破云霄,低处又似于水面輕跃,起伏之间,突然在方圆十里之内制造出一个宁静的世界。唢呐声统领了一切的情绪,平复一切悲伤,把人带向无限远处。于是,葬礼突然就显得庄重并安静下来,人群里有了一种和光同尘的安详与哀静。

“每个人都是要走的。”回来的路上,唐草的妈妈捏着唐草的手说,“关键是活着的每一天都好好的。”唐草哪里听得懂,也不敢问。说这话时,妈妈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不像她的亲戚这一路趴在地上哭天抢地。唐草听见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她们怎么也不哭——她背后一凛,知道是指她和她妈妈。她们俩是那群人里完全没有哭也没有号的人。唐草不哭情有可原,她根本就不太认识她的外婆,而妈妈为什么不哭呢?唐草不知道,只知道妈妈一直就是这样淡漠的人。

与其在出版社的宿舍区里干尸一样挺七天,真不如去潘家湾看看,对,就这么办!唐草回到宿舍,就开始研究回老家的路线。上网一搜,一番研究才发现潘家湾真是一个离长沙好远的地方,先要坐好几个小时火车,然后还要坐一两个小时大巴,再要坐一种摇摇晃晃的小中巴才能到达。

太费时了,要是平时,唐草就算了;
但这一回,正好杀时间啊,去一天,回一天,已经过去两天了。中间再看心情,在附近找个景点再逛个一两天,国庆假期就差不多过完了,反正一个人,散散心也好。

晚上收拾收拾,第二天一早出门。国庆节早晨的长沙静悄悄的,完全不堵。果然闲人出门,反而什么车都不会误,赶上了最近的一班车,下午两点就已经下了火车。唐草又晃到县城客运站,一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三层楼,贴满了沾着尘泥的白色瓷砖、红色的标语,看得出时日久远,全体都褪了色,周围一群人在讲着某种她听得懂很熟悉但不大会讲的方言。这方言存在于唐草的父亲与母亲之间,他们在一起总讲这种话,但是他们从来不要求唐草和唐虎讲。

在客运站找了一辆去白沙镇的大巴,晃晃悠悠,下午四五点就到了镇上。这个镇是普通湘中地区都可以见到的那种古镇。方圆不过十几里地,只有一条热闹的街,房子有的新,有的旧,有的还是吊脚楼,有的已经用瓷砖砌了花,招牌都是白地红字,爱时髦的,还会烫金,显得热闹豪华。镇不大,但什么都有,米粉店、鞋店、剃头铺、棉花店、铁铺、医院、学校……唐草一早就订好了镇上一家民宿,为什么不去亲戚家?因为唐草完全不认得,母亲家是三兄妹,她是最小的,大舅小舅都去得早,老家只剩下一堆根本认不出脸的表哥表姐侄子侄女,无谓叨扰——能不沾惹尽量不沾惹,在精简人事这一方面,她倒一直还蛮像母亲的。

行李放好,随便在民宿旁的小米粉摊吃了一碗米粉当晚餐。唐草一路问一路信步来到镇尾的观音阁。她见过父亲和母亲有一张站在观音阁上的照片,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看向河道,上面是六个字——“共创美好生活”。父亲说他们没有拍过结婚照,这张就算是结婚照了。唐草立意要来旧地重游,满头大汗爬上山又登上木头阁顶,眼前果然景色大好。站在窗边,看得到大河在远处悠然荡了一个弯。金色的夕阳西下,深蓝河水如镀了层金色波光。那一湾河水的最高处,平林漠漠,就是母亲的老家潘家湾。

唐草趴在窗边,一看半晌,看着天空慢慢从高处的暗紫变成浅紫再幻化成一层层淡红深红,再慢慢沉没地平线,直至最后暮色四合,整个天空变成一片湛蓝。

天黑之际,天空中奇异地出现了一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啊,妈妈,妈妈!”唐草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叫出声来,“妈妈,妈妈。”

“啊,妈妈,我到你住的地方来了。这是你看过的风景,我也看到了。”

“妈妈,你在那边可还好吗?”

“妈妈,你到底也是怕我一个人害怕吗?我不怕。”

…………

妈妈死后唐草没怎么哭,倒是此时,就着夜色,唐草哭了个痛快。

一夜无话。一大早起来,坐上小巴,凭着手机地图和仅剩的一点儿印象,再走走问问,唐草终于来到了潘家湾村口。

潘家湾比起白沙镇来,当然更像农村。村口有一条弯弯的老街直通码头,老街两边是高矮不一的民居,一半是白水泥的两层楼房,一半是半塌的黄泥砖房,新的特别新,旧的特别旧,有一种奇异的冲突感。有年头的黄泥砖墙中间倔强地生长着各种攀藤植物。有些院子里蒿草长到有一人多高,筋骨壮实,密实无间,风吹过,哗啦啦地响,有种原野感,显得整个村子格外静寂。唐草一路走来,如入荒城,完全看不到什么人,只有几只鸡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只雄壮的大公鸡昂首挺胸地在空空的路上踱步,仿佛它才是村主任

唐草一路看鸡,一路觉得好笑。小时候,妈妈带她回乡下,她也是跟着鸡走,这习惯倒是一直没改。二十几年过去了,潘家湾比她记忆里要寂静了许多。这寂静一半是因为没有人,一半是因为草木实在太过繁盛。古码头倒是还在,只是没了渡船和人,一大丛一大丛的绿树出现在河对面的荒山上。河里的水草如万条丝绦,随着水波起伏游转,静如宋画。“唐代、宋代的人看到的河也是这样吧?”唐草想,还是乡村好,可以无缝穿越到唐宋。

唐草正感叹间,一条大黄狗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汪汪汪,冲她龇牙咧嘴。唐草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突然记起小时候妈妈和她讲过,狗冲出来时,千万不要跑,反而要定住,和它僵持一会儿,它就走了。她定定地看着大黄狗,正计划如何和它周旋之际,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一头乱乱的短发,圆脸大眼塌鼻子,还有若干雀斑,厉声喝道:“小黄小黄,不要叫!”

唐草感激地冲那蓝衣女孩笑笑,那女孩警觉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大叫:“小黄,跟我来!”一人一狗,就一溜烟往村口跑去了。唐草心想,这女孩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怎么看着倒是眼熟,细想了一下,是自己。唐草小时候有张照片就很像这女孩,你看,人就是自恋,什么丑人一觉得跟自己有点儿像就立即不讨厌了。

唐草笑了笑自己,沿着坡就往上走。她记得外婆家的房子就在这坡上的竹林之后,心情陡然有几分激动。她拿出手机,准备好好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待走到坪上,眼前的情景,把她吓得目瞪口呆,呀,回忆塌了。

黑瓦零乱一地,白墙面只剩下短短的一截,露出里面斑駁的黄泥砖;
心心念念的那棵巨大的柚子树也几近枯死,遮天蔽日的枝叶只剩一根树桩和伸向天空的苍老的枯枝。秋千当然更不见踪影,只看得到横枝上那深深的绑绳印记,呀,这怎么回事?唐草心乱如麻,早知就不回来了;
如果不回来,老屋就在她的回忆里静静地、完好地存在着,黑瓦白墙,一坡婆娑金丝楠竹,坡下清清的涟水河,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树,柚子树下悬吊着油光锃亮的秋千,荡出去的时候人像飘到了河上,心就飞在风里。这是她童年最重要的场景,就这么毁了,而且被她自己亲自跑了几百里毁的,毁得这么坚决和彻底。

这下全没了。

唐草颓然,扶着枯死的柚子树,想起妈妈临终前几天,说想吃柚子,害得她和唐虎满世界地转,但买回来的柚子全不合妈妈的心意。当时以为是病人闹别扭,唐草现在知道妈妈可能就是想吃家里的这棵柚子树上的柚子。可是,那时他们姐弟哪里想得起来,想起来又怎么样呢?这棵柚子树也早就死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唐草在嶙峋枯手般的柚子树下发了半天呆。阳光直射下来,似乎有了重量,有了要把时间凝住的势头。唐草突然好想变成一只虫子,就僵在这时间的琥珀里,不用想,不用哭,也不用痛苦了……又或者有一颗大柚子从天而降,人就穿越到从前。回到从前哪一段呢?她是去见小时候带她回老家的妈妈,还是见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时候的妈妈?唐草居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一时之间,头竟然有点儿晕了,有那么一瞬间,唐草以为穿越即将发生了,两眼发黑,人直往下掉。她猛地扶住眼前的横枝,眼睛定了定焦,身上已然出了一身虚汗。她只好顺势坐在地上的一堆砖头上,掏出随身带的水杯,仰头一喝,妈的,居然没水了,昨晚忘记加了,口渴得不行。日头好猛,这里没个遮阴处,唐草心想怕是中了暑,这才叫穿越不成暴尸荒野。关键是人家还不知道这具女尸到底是谁。这就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坏处,你不能出事,一出事,就成了悬案。

唐草勉力站了起来,决定回到坡下那户人家讨点儿水喝。“那小女孩肯定会帮我的。”唐草想。她的逻辑是小女孩跟她小时候有点儿像,这逻辑如果被唐虎知道肯定要笑她的,他总说姐姐你脑子不灵光。是啊,唐草是没唐虎那么灵光,如果不是,为什么她中年还这么穷,还要一个人住在出版社分的破宿舍里?如果不是,为什么她总是遇人不淑?如果不是,为什么母亲一看到唐虎就眼睛放光,仿佛她只有唐虎这一个儿子?谁说父母不势利,两姐弟,他们还是喜欢那个成功的、有钱的、好看的。

就连名字,也偏心,一个是草,一个是虎。唐草叹了口气,有些事,真的不能细想,一细想,你就过不去了。

唐草慢慢挪下坡,爬上来的时候不觉得陡,爬下去的时候竟然好几次脚下打滑,好不容易回到那个蓝衣女孩的屋前。又是静悄悄的。那条凶巴巴的黄狗也不见踪影。这下好了,你不想要狗的时候,它跑出来吓你;
现在你想要它出来吓你,它不见了。

这间青瓦房,倒更像唐草记忆中的外婆的家。黑瓦白墙,门口也有一棵柚子树,只是不如外婆家那一棵大,坪里扫得干干净净。唐草心急,就一路朝门一路用方言喊了一嗓子:“有人吗?讨口水喝。”

快到门口时,唐草才发现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从房子里阴凉处走了出来,头发花白,皮肤黝黑,一双凹进去的眼精光四射,身上的短袖蓝花衣衫飘荡在身上,不合身也不合年纪,但因为她的精瘦,一切似乎也合理了。她半是讨好半是警觉地看着摇摇晃晃的唐草,唐草也顾不得许多,赶紧说道:“阿姨,我快中暑了,想讨口水喝。”

老妇人慌忙把她往里让,从一个白瓷大茶壶里倒了一碗凉水递给唐草。唐草咕咚咕咚喝下去,再加上屋内沁凉,只觉得浑身舒泰。老妇人寻了一张老竹凳给她,说:“妹子,你坐一坐,我泡茶给你喝。”

唐草趁老妇人忙活时,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睁眼一看原来进的是厨房。进门就是一只大灶,四壁熏得乌黑,屋里一张方桌、四张凳、一只缸,茶泡在方桌上。老妇人在碗柜处踅摸东西,大概是在给她找“饮食”。外婆也是一样,她一去,就慌里慌张地帮她找“饮食”。所谓“饮食”,是潘家湾的土话,就是零食。唐草后来想应该是来自古语,只不过后来变成了零食的代称。她赶紧说:“阿姨不用找了,我好多了。”

老妇人从碗柜里拿出两只玻璃瓶子,看形状,一只泡的是藠头,一只泡的是黄姜。她用筷子各样挑出一点儿放在碟子里。筷子有些年头了,是黑的,还泛着一层白。她指着其中一碟黄姜对唐草说:“中暑吃一点儿姜,自己家做的。”

唐草不敢拿这筷子,只得轻手轻脚用手拈了一块,才嚼几口,又咸又辣,就觉得脑门一阵发热。“呀,劲道真足,阿姨,你家姜真好……咦,刚才那个小姑娘呢?”

“噢,你说张美心,我孙女啊,跟她同学玩去了。”

唐草笑道:“怎么村里现在这么少人,我小时候来这里挺多人啊。”

老妇人笑道:“你小时候来这里住过啊?我怎么看不出你是哪家的亲戚……现在村里头哪还有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老家伙了,带着几个小孩。”

“但是,村里起了好多新房子……”

“噢,祖屋塌了,有些人会重新起一栋。好多人就干脆不要了,直接去城里买房子了。张美心的爸爸妈妈也在县城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有什么用?他们出去打工,张美心还是得回来跟我住。”

“噢,您老人家姓张?”

“我不姓张,我老倌姓张。这里的人都叫我张奶奶,我娘家姓潘。”

唐草大喜道:“呀,我妈也姓潘,你们可是亲戚?您可认识那坡上的潘家?他家怎么塌了?”

“他家啊,后人有的在长沙,有的在县城,屋子一空几十年,没人住,就塌了。还说要我帮忙看屋,这看什么看啊,塌都塌了。”老妇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唐草一眼,“你是潘家的后人啊?”

唐草尴尬地笑了笑:“张奶奶,潘家以前有个女儿叫金凤,您老人家认得不?”

老妇人说:“当然认识呀,金凤姐比我大三岁,年轻时长得可标致。”

唐草一高兴就说:“我就是潘金凤的女儿啊。”

老妇人一惊,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一番:“哟,一点儿不像她啊,几女儿啊?”

唐草有点儿尴尬,笑着说:“大女儿啊。”

老妇人就说:“金凤大女儿死了,二女儿送人啦,你应该是三女儿吧……你姓什么?”

“我姓唐啊。”

“噢,她到底还是嫁给了那个比她小八岁的小唐。”

唐草蒙了,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唯一的女儿,她有一个长得无比帅气、调皮捣蛋、结了三次婚的弟弟。她从小在长沙一所重点中学的宿舍区长大,她的爸爸唐校长是远近闻名的好男人,她的妈妈潘老师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妈妈。一家四口,无风无浪过了四十年,哪里来的大女儿和二女儿?

“你妈妈嫁给你爸爸之前生过两个女儿。她嫁过一个科学家,还砍过人,这些事你都不知道?”老妇人做惊诧状。

唐草摇摇头。

老妇人笑了笑,笑容里夹杂着若干微妙的嘲讽:“也是,你们搬到了长沙,没有人会跟你说你妈妈的事……你妈妈呢?”

“我妈妈去年去世了。”

老妇人的脸上变幻出哀恸的表情,某种同龄人去世后的兔死狐悲。“唉,都死了。我老伴儿也死了,我认识的人都死了,我们的事都没有人记得了,你知道吗?你妈妈当年,可是我们潘家湾最出名的女孩啊。”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唐草就听了一个叫潘金凤的女人的故事。

“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亲戚,你真要叫我一声阿姨。我父亲和你外公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弟。你妈妈小时候长得漂亮哩,那时候学校里的人谁不说她是潘家湾飞出的一只金凤凰。”

唐草爽快地接话道:“好,那我就叫您姨。”

“小时候,我最羡慕你妈妈,她什么都有,爸妈待她好,她又会读书,还有好多男生喜欢,包括我哥。她是我们学校里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女生。那年头,能考上师范的都是了不得的孩子,不用交学费,还有钱发,等于抱上了金饭碗,不是农民了。我就是以你妈妈为榜样,考上师范,后来嫁给同班同学,我的公公还曾经是你妈妈的领导,所以你家的事,还真是我最清楚。”

“哇,那可太好了。除了我爸爸,我也從来没有跟人聊过我妈妈呢!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跟我不怎么亲。”唐草说。

“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妈妈是美人,一堆人里面只看到她,又白,又美,又飘。她又属马,眼睛有点儿近视,有时看人会微微眯一下眼睛。我哥他们说,她一看人的时候就像有一束光打出来,打在心上,好像烫上了一道黑印子,擦也擦不掉。你说她灵不灵?”

唐草无法想象母亲曾是这样一个风华少女,她也不愿意想,于是直接打断老妇人的描述:“您说她嫁过一个科学家是什么意思?”

“她读师范的时候,潘家湾来了一个地质队,里面有个老刘是地质队的副队长,借住在潘家。人来人往,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好上了。刘副队长就打了电报回研究所要求延长假期,赶着那个春节的当口和金凤订了婚……夏天的时候,刘副队长又请了一次假赶回来和金凤结了婚,他走了三个月以后,金凤的肚子就有点儿显形了。师范学校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没毕业就有了孩子的。几个班的学生下去公社搞劳动,全是女孩子,只有她还带着一个保姆,大队还要另外辟一间屋给她和她的孩子、保姆住。‘搞什么名堂……大队书记说。”

“咦,那个时候肯让学生结婚吗?”唐草问。

“那个时候的人都单纯,人家又是科学家……而且研究所的事好办,一说发函过来,白沙镇的民政所就慌了。”

“一般女的不是都跟着男方调动吗?”

“唉,你妈不愿意去啊!他们是地质队啊,一天到晚四处走,跟着他去也是在所里等着。孩子还没人带,还不如在这里,教着书,父母就在身边,四面八方的人都熟。况且北方人只吃面食,金凤姐是一个要吃米饭的南方人,她思来想去就不去了。”

唐草笑了,妈妈倒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是一定要自己舒服才行的。

“那老刘来回跑?”

“那时候,哪里能来回跑,一年只能探亲十五天,其余的三百五十天就是金凤一个人。但老刘是个好人,他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寄了二十块钱回来。那时,二十块钱了不得了,一张油票八分钱,一斤米九分钱,二十块钱可以买两百多斤米。金凤一个人用着两份工资,把我们羡慕得呀!我记得有一次,她买了一件的确良料子的粉绿格子衫,穿着好漂亮啊,走在坡上,把坡上都衬得亮堂堂。我开她玩笑,金凤姐,你比黄花姑娘还漂亮,哪个晓得你小孩都能满地跑了哩。”

我们正聊得起劲,蓝衣女孩一阵风似的带着一条狗回来了,叫了一声“奶奶”,直愣愣地往里屋冲。张奶奶叫住她,说美心赶紧叫姨。乡下的规矩唐草不熟也是懂的,赶紧从包里拿了两百块钱出来,放在她手里说:“小妹妹,这是阿姨给你买糖吃的。”

蓝衣女孩木口木面,不肯接,往里屋冲去。唐草追赶不及,只好把钱交到张奶奶手里。

“这孩子就是这样没礼貌……也不怪她,她妈妈在她三个月大时就扔下她打工去了,都是我带大的。”张奶奶接过钱去,小心翼翼把钱折好,收进口袋,感叹道,“你和你妈妈一样,大方!那时,她有什么衣服呀、好吃的,都会给我一份。她过的是神仙日子哩,农村哪个女孩能够像她一样生活,不用做一点儿家务?星期一去学校上课,星期五回潘家湾,你大姐就放这边,你外婆帮着带。虽然家是农村的,你妈妈可一点儿委屈没受过。你记得不?你家门口有一棵大柚子树,柚子树下系着一挂秋千……”张奶奶一边说一边进里屋,又一阵踅摸开锁拿东西。不多时,又拿出几个碟子,里面是芝麻球、小花片之类的脆食。唐草知道,这一回给她的是贵宾的待遇了。

“记得记得,我还玩过。您别拿东西了,我吃不了。您倒是多跟我说说故事,我爱听。”

“那秋千啊,你玩过,我玩过,你妈妈玩过。你大姐最爱玩,她一荡出去,就咯咯地笑,每次把我们逗得好好笑。你大姐是个好漂亮的孩子啊,眼睛大大,粉白雪嫩,又爱笑。”

唐草突然想起母亲推着她玩秋千时,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概是看着眼前的丑女儿,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儿,心里不好受吧。“那我大姐现在在哪儿呢?”

“不在了。”张奶奶叹了口气,“老刘和你妈妈离婚之后把你大姐带去甘肃,听说发急病去世了。”

“天哪,我妈妈为什么不留住女儿,她一手带大的?”

“唉,离婚时老刘一定要带走,你妈有错嘛!”

“我妈妈有什么错?”

“你妈妈,唉,你妈妈那错还不是小错。”

“我妈妈不就是又喜欢上我爸爸了嘛,这算啥错?这事我知道,我妈妈比我爸爸大八岁,但我爸爸就是喜欢上她了;
我妈妈也喜欢上我爸爸了,他们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唐草得意地说。

是啊,这件事爸爸和她说过的。爸爸是下放到白沙镇的长沙人,听说爷爷是一个什么大学问家。那时,每所学校天天晚上要学习,天天晚上要开夜会。妈妈不愿意听那些陈谷子烂布筋的话,每次都缩到最后面,和几个年轻老师坐在一起烤火。天气冷,大家都穿得多,互相靠着,有时听得困了,就靠在旁边的同事身上睡了过去。有一次,妈妈醒过来,发现自己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她一时没有运清神愣愣地看了那张脸半天,看到最后,兩个人都看痴了,旁边的人喊都喊不应。后来有人推了爸爸一把,“哎,唐钟生,你的鞋子着火了。”爸爸一看,果然,布鞋的白边踏到了炭火上,黑了一片。这事遂成了白沙镇中学那年冬天的一个笑话,叫唐钟生烤火烤黑了鞋。

“你爸爸跟你妈妈那件事闹得很大哩!你爸爸是下放的,一直没有娶亲,谁愿意嫁坏分子呢!连农村姑娘都不愿意嫁。所以,后来听说你妈妈和你爸爸好上的消息,大家都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放着好好的处长堂客不当,去和一个坏分子搞破鞋呢?不但大家不相信,我公公,当时在镇中学当书记,我们都叫他张书记,张书记也不相信。后来谣言越传越盛,有一晚我公公被人叫着去捉奸。他是在私塾上过学的人,隔老远就喊,哎,小唐,你开门……结果踢开门的时候里面没有太难看,你妈妈和你爸爸坐在床边一起看书,你妈妈的衣服好好地在身上,只是鞋子没系,你爸爸手里的书拿倒了。我公公也没为难他们,替他们爱着面子,对跟来的十几个义愤填膺的同事说,你们看,金凤同钟生在看书谈工作,没事嘛,同事之间就是要搞业务……”

唐草听了扑哧一笑,倒真没想到妈妈和爸爸当年的恋情这么轰轰烈烈。至于妈妈会爱上爸爸,那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因为爸爸虽然长得不是好看那一型,但是他别有一种男人的风度,永远笑嘻嘻,讲话又幽默,到老了鞋子也总是刷得锃亮,对女孩也总是温存小意。要不然,陈阿姨怎么会那么快就肯嫁过来呢?

正谈笑间,张美心从里屋跳出来,说:“奶奶,我要吃饮食。”

张奶奶就从桌上摆着的两三只碟子里拿了一个芝麻球给她。七八岁的小女孩如婴儿一般赖在奶奶怀里,百般折腾吃完这个芝麻球,又迅速地拿了一个闪电般的跳开了。张奶奶又气又笑:“这孩子,客人还没吃哩。”

“张奶奶,我不吃芝麻球,你都给她吃嘛。”唐草一边说一边起身拿起那碟芝麻球就往里屋送去。里屋大而空,一张床,挂着帐子,一张旧书桌,一只漆色斑驳的至少有四十年历史的棕色壁柜,玻璃后是彩色油漆绘的牡丹和菊花,墙上糊的报纸是一九八八年的,连贴的港台明星的年历画也是一九八八年的。这个家,不知道什么原因,似乎就停滞在一九八八年。床边还有一扇门,关得紧紧的,唐草知道张美心就躲在门后面,于是大声说道:“美心,我把芝麻球放在桌子上了,你赶紧来拿。”

唐草退回来,发现张奶奶在刷锅、淘米准备做夜饭。

“姨,您千万不要劳动,我在旅店订了伙食的,回去不吃也要交钱的。”

一番谦让劝说之后,蒸好饭,张奶奶总算是肯坐下来。

“姨,您跟我说说我妈妈二女儿的事嘛,我妈妈怎么还有个二女儿呢?”

“你妈妈这个二女儿是跟一个耕读老师怀的。”退休教师张奶奶一字一句地说,精光四射的眼睛又回来了,足见当年潘金凤老师的所作所为对于普通人的刺激有多么强烈,那是他们一生难得一见的奇场面。

“什么叫耕读老师?什么时候又冒出个耕读老师?”唐草也目瞪口呆,本来妈妈之前嫁过一任老公就奇了,怎么又多出一个耕读老师?

“因为教育局知道了啊,你妈妈很快就被调到一个很偏远的小学去教书。你爸爸也被调到另外一个公社的小学。两个人分开有一百多里路,说不是处理,但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处理。那时不像现在,一百多里等于就是不可能见面,不能见面也就不可能犯错误了。但谁能想到,要犯错误的人到哪里都会犯错误。半年之后,你妈妈居然又怀孕了,一审之下,原来是同校一个耕读老师的孩子,这叫什么事呢?耕读老师不是真正的老师啊,他没编制的啊,就是多上了几天学的农民啊。我公公是联校的书记,为这事急火攻心跑上跑下。这怎么行,老刘是为国家做贡献的人,我们连他的家属也没管好,让人家怎么安心工作嘛?有愧啊,他拿这话对我婆婆说的时候,我婆婆很不齿,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有啥愧?”

张奶奶像模像样地学起来,逗得唐草哈哈大笑,这人情世态,谁能说得清。

“后来,老刘回来了。当然,派出所也把耕读老师抓起来了,这是大罪,谁也保不了他。可是受审的时候,耕读老师义正词严地说,当然不是我主动,我怎么敢?我是一个农民,她是国家干部,她天天找我陪着她做这做那,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吗?我公公张书记就把这话跟老刘说了。当时,你猜老刘讲了什么?”

“什么?”

“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吗?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吗?牛放到田里能不吃草吗?……老刘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沉默了好久,就点点头说,那就算了。老刘是好人哩,他也没骂金凤,他说谁叫自己一年只能探亲十五天,其余的三百五十天就是金凤一个人呢?那就算了。他说算了,别人就不好追究了。孩子六个月了,不能打,打了会死的。老刘说生下来,生下来也是条命,那就送人。其实天大的丑事只要肯遮,也就过去了。你外婆给老刘跪了下来,说金凤这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可是你妈妈动都没动。”

“我妈妈的性格是挺硬的。”

“孩子生下来,抱孩子的人就到了。老刘问,金凤,要不要看一眼?你妈妈好狠心哩,焦干两个字,不看!老刘还是守到出了月子才走,走的时候说,我回去就打报告,你跟我去甘肃。你妈妈好厉害哩,说我吃不惯面。你外婆打了你妈妈一记耳光,说没见过她这样不知好赖的女人。你男人待你多好!结果你猜你妈妈怎么说,娘,我不喜欢他。你外婆说,你不喜欢他,当初你们是自由恋爱,他大你那么多,我们都不同意,是你自己一定要嫁。人是你选的,现在人家都当处长了,别人想嫁还嫁不上。金凤姐说,他当什么长我也不喜欢他,我那时年纪小,不知道结婚是什么。老刘只好一个人走了。他走后的第二天,金凤就拿着刀子去砍那个耕读老师了。当然,最后没有砍到,她就砍了自己手腕一刀,血哗哗地流了一地一身。又是月子里,真的是要死人哩!将养了差不多一年,后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这么闹怎么可能身体好嘛!”

唐草想起妈妈说话从来不带高声,气若游丝,以前觉得是冷,现在想来大概是真的身体弱。

“然后,她病休后回校的时候,才进校门,就发现你爸爸已经在了。他对她说,调过来有半年了,是他主动要求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家老刘是读书人,所里的领导也发话了,叫什么潘金凤啊,明明是潘金莲啊!潘金莲有什么好留恋的,赶紧离,我们所里不要这样的家属。后来,老刘就又回来一趟,把女儿接走了。走的时候,还放下一份离婚协议书。”

唐草暗想,原来我妈妈是这样和我爸爸结婚的啊!那张观音阁上的照片应该是那时候照的吧!难怪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没笑。“她怀第三个的时候,老刘来了一封信,说女儿生急病死了。你妈妈在柚子树下摸着秋千哭了一夜,哭得好惨呢,我都听见了。”

唐草一算时间,心想妈妈当时怀的就是我啊。她惨笑道:“可惜我长得一点儿不像我姐,难怪我妈妈那么失望呢!”张奶奶定睛认真看了看她,点点头,说:“确实不像,你大姐像你妈妈。”

啊,这样就一切讲得通了,妈妈的冷漠,妈妈瞅着她经常发愣,妈妈和爸爸躲在屋子里刻意不让她听到的嘀咕声,一切都讲得通了。可是长得不像大姐,不能怪我啊;
生得不如大姐聪明可爱,也不能怪我啊。妈妈啊妈妈,我没有怪过你啊,为啥你临走时跟我道歉啊?你说我小时候你没有把我照顾好,要我不要记恨。你不说这话还好,你说了这话让我怎么活呀?妈妈呀妈妈,你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妈妈,你什么都净想着你自己。你这样走了,让我这辈子怎么安生?

聽完潘金凤的故事,天也黑了。

谁能想到出生入死的潘金凤和唐草漫不经心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呢?

母亲在唐草的记忆里,就是一头缓慢而瘦弱的大象,她站在她自己的故事里,偶尔看他们姐弟一眼,就垂下眼睛忙她自己的。她的家务做得马马虎虎,饭菜做得马马虎虎,带孩子更是马马虎虎。她有发不完的呆、看不完的电视剧,和父亲躲在房里嘀嘀咕咕聊不完的话……远远的、淡淡的,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好像没有什么大事能激发她的热情。

金丝楠竹在蓝色的夜幕下静静地摇晃,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齐刷刷的,像人群。蓝衣女孩张美心到底从屋里走了出来,端着空碟子,静静地看着唐草。这时唐草才发现,她的眼睛真亮,但亮里却有一丝唐草熟悉的东西。唐草突然想起有一年她回家早了一点儿,发现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那妇人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后面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现在唐草明白了,那是没有娘的孩子心底里的愤愤,她们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她们觉得世界欠她们一个娘。可是,娘又有什么办法呢?记得当时母亲慌张地把妇人拉进卧室,和她在房间里聊了很久,最后送了她出门,临走时还塞了一个很厚的包给她,应该是钱吧!她记得母亲进门时抹了抹泪,又慌忙对她解释说:“是个老同事的女儿。”

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唐草,大概是认为唐草不会懂吧!她这个在言情小说里混了半世的女儿,怎么能明白这些十里八乡的往事呢?这一世,她们是一对从来也没有说过透亮话的母女,打她一生下来,两个人就相互失望。唐草一开始就不是她想要的女儿,而她更不是唐草想要的母亲,可是怎么办呢?这不是唐草想的,也不是母亲想的,人生就是阴差阳错,是好是坏,全凭运气。

那些十里八乡的事,母亲都一个人担了,而且担了下来。时间像河水,日夜不停,人就像河里的水草,只要你没有死,你就要随波起舞。到后来在长沙,谁不说潘老师福气好,一儿一女一枝花,一生无风无浪,是最幸福的女人。

“不要躲在屋里看那么多言情小说,多去见见人。”离婚之后,唐草记得母亲常常跟她说这句话,她就气哼哼地回复:“不要你管!”现在想来,同样是四十岁的人,她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母亲却在四十岁之前,把此生要折腾的事折腾完了。剩下的三十多年,母亲把日子过得静悄悄,像那些浸在河里最深处的悠长水草,活得一丝声响也没有。

“不要管别人怎么看,有好的人,你就跟他一起过;
没有好的人,就好好过自己的。”这是母亲留给唐草的遗言。是啊,人活着,心就不能太窄,太窄就活不下去。从潘家湾回来,唐草就和她的父亲老唐和好了。她知道只有和好了,她才是金凤的女儿。

原刊责编    梁智强

【作者简介】黄佟佟,湖南湘乡人,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人物采访记者。出版有《最好的女子》《姑娘,欢迎降落在这残酷世界》等。现为知名公众号“蓝小姐和黄小姐”联合创始人,长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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