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每一次听闻她要来我们家,母亲总是很不喜欢。可母亲又不敢说,不要她来。我却是很喜欢她来,她的嘴里装着另一个世界,那些神秘的已知的和未知的故事,从她的舌头上悄悄滑落下来,落在我的手掌心和奶奶眼眉梢那颗黑痣上。
昨晚吃饭时,才听说她要来,母亲的两条眉毛顿时就挤在一起,戚戚促促的,像几条忧伤的小虫子堆在一起。然而,我的思绪早飘荡到她的小篾篮子里了,她一定背着荞面吧。一想起荞面粑粑,我就饿极了。我奶奶说,好端端的白米饭不吃,你要端去换人家的荞面粑粑,人家是因为没有白米,才吃荞面的。我可不管,我就是爱吃。
上一次,她从遥远的山路上背来的东西,是我们的土地上没有的,花生、葵花、核桃、梨干什么的,装满了小篾篮子。这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她跟我奶奶在缝缝补补时,我听见隔壁的锅响、油香,就跑过去蹲在人家墙角,看大妈全家人吃荞面粑粑,盯眼巴巴地看着。大妈掰了一小块递给我,外面是荞面做的皮,里面是酸菜做的馅,我一口吞下,又盯眼巴巴地看向锅里。她进门来拉起我的手回家,并跟我奶奶说,认得这姑娘喜欢吃这个,我应该从家里背些来。奶奶说,这家里都有二三年没种荞麦了,见人家有的,就嘴馋,别说荞麦,就连这葵花籽都几年没种了,她妈嫌这些东西扯了地肥,怕影响下一拨庄稼的生长。
她来了,头上顶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头巾,像是天空想晴又不想晴时的纠结,蓝得不畅快,白又白不过白云,还自带着几丝长辈的威严。吃饭时坐在最上首的席位,母亲早已收起她心中的不喜欢,为她夹菜,陪她吃酒。吃完饭,全家人又坐在一起摆些闲白,母亲一会儿问她要喝茶水不,一会儿又问她要煮个糖水鸡蛋不。但凡给人添麻烦的,她都赶紧摆摆手。她拉着我的左手和右手,翻过来看,翻过去看,又闭上眼睛,嘴里细细碎碎蠕动着。
外面下着小雨,冰凌凌的冷风从门缝塞进来,她把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来回摸索,连手指甲也是那般重视。我感受到一种从地心深处生发的吸附力,跟大山一样沉稳,又像流水一样清净。忽然,她的眼里闪过一团光芒,对我母亲说,你这姑娘将来要有大出息的。我母亲差不多是啐了我一口,又以一副想笑掉大牙的口气说,老外婆呀,咋个可能,她能有什么出息,只怕将来不要嫁到哪里,贴陪爹妈娘老子让人家骂就行了。你说,这上村下铺的姑娘,能有什么出息呀?
我奶奶用她背来的荞面,做了许多粑粑,吃第一个的时候,我巴不得赶紧吞下,第二个开始细咽,第三个就嫌弃了。此后,我再不觉得荞面粑粑是好吃的食物。我母亲恶狠狠地瞪了我几眼后,就听见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母亲的眼睛里闪过几丝欢喜,又在她充满疑问的话语中暗淡下去。上一次,我听她跟我奶奶说到什么命运的事,她指着我奶奶眼眉梢的黑痣,在我奶奶耳朵边耳语了好一阵。我奶奶的眼睛一红,就说,命啊,命啊。像是我奶奶被她猜中的伤心过往中,暗藏着某种玄机。
这个被我母亲叫作老外婆的人,我叫她老祖。面对母亲的机关枪,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屋里,刚生了火,火上放着一壶水。我们都把手心向火,想获取一些有限的温暖。我看看我的左手,又看看我的右手,看不到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其实我很想问一问老祖,这会是真的吗?我看了母亲一眼,把想问的话又收回去了。后来,还是母亲忍不住了,她说,老外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老祖又抓起我的两只手,她说,她手里有棵大树,枝繁叶茂,有很多人在下面乘凉,你们不信,我就乱丢下一句,以后你们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靠着她呢。一家人瞪大了眼睛找寻我手里的大树,没有人看见,除了老祖。我仔细地找寻那些乘凉的人,我的手掌心这么小,能容下很多人吗?难道他们都像吃菌子中毒后看到的小人人?许多小人人在一个小盘子里跳舞,这是村子里有人看见过的。我什么也看不清,却平生出几分害怕,此后,我要带着这些小人人走路、吃饭、睡觉,天啊,太可怕了。紧接着,她又补充一句,我在这山间乡邻看了那么多年的手相,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呢。
这一次,老祖走后,我们家的猪又生病了,死了。像是老祖身上带着一股什么邪气,不利于六畜兴旺的邪气。那几头猪可是我们家的重要财产,是我们的学费和营养品呀。母亲很难过,可她又不能说、不敢说。更或者说,把这些联系在一起,都有一种罪恶感。可是,一次次雷同的结果,还是让母亲在外婆面前嘀咕了一下。外婆像是做了错事的人,脸上顿时灰秃秃的。一边是与自己情深义重的老娘亲,另一边是失去重要财产的女儿,外婆不知道这心肝该往哪里安放才对。
那一回,从街市上回来的外婆,送了我一面小镜子。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都没有,这大概是我记忆中存在的第一件礼物,十分珍贵。我不懂母亲的悲伤,不懂外婆的哀愁,整天拿着那一面小镜子,照自己做鬼脸,照阳光,等它反射出一个光斑,我向着光斑飞跑,它一会儿在土墙上,一会儿在大树上。一天天,我都没点女娃子的样子,我活在被母亲定义的诸相里,早忘了老祖说过的话。其实,根本不用我母亲一次次地强调,你老祖说的都是鬼话。人话与鬼话,哪有好吃和好玩重要呢。
中学毕业的母亲,总怀疑老祖在土地之外所做的事,是装神弄鬼,而且還一厢情愿地认为做这些事会伤及牛马猪牲口和后辈子孙的福报。老祖其实是知道母亲的性子的,她说,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乱说。奶奶可不会乱说,她说楼上有供桌,要戒口。在奶奶的嘴里,老祖是“你外婆认的那一个老妈”,在我妈的嘴里,老祖是“叠绿的老外婆”。加了地域和人称标志的定语后面,站着一个遥远的亲人。有时,她又离我们那么近,迫使我们承认她的身份的合法性。不需要血缘的确证,只需要情义的认定就足够了。可有时,这种认定,又带着几分玄幻,一则是对她所从事职业的恍惚,另一则是对她忽然走入我们的生活的不确定性。然而,在外婆这里却是笃定的,就连叫那一声“妈”也那么自然,让我们觉得她们就是一对亲生的母女。
有人说,她是司娘婆、女巫、算命的、请神的。然而,我们无法确证她这些个奇怪的身份,却又总是在蛛丝马迹中寻找这些存在过的证据,并愿意顺应她那些意念的指向,在一些结果导向中明确她只是一个好人,是我们的亲人。事实上,她一生都在为乡邻们排忧解难,谁家有个困难、不如意,去问东西南北,总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说法。一些灵验,另一些被风吹走了。那些来来往往进出她家里的人,他们能作证,灵验的物事,说一声好,不灵验的,说一声瞎。人们在好好瞎瞎中,过了一桩又一桩糟心事,过了一天又一年。有一次,我忽然就想,难不成外婆心里也有许多过不去的事,需要有人替她圆了心上的场子?可是,我不敢说,我看着她们像寻常的母女,说话、做事、干活、吃饭,像风和流水那么自然。慢慢地,这种合法性在时间的流度中被默许,直抵血脉和心肺。
其实,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我们家有这样一个亲人。要翻过多少座山,要蹚过多少条水,只有外婆数得清楚。外婆总是说,等你长脚力了,我带你去赶叠绿街子。那些年,外婆为了一家12口人的生计,熟悉方圆团转的山峦之间的所有小街市。她农忙时在地里,秋收后在街市。从初一到十五,从鼠街赶到龙街。乡间的街市,以十二生肖为名姓,牛街马街羊街,龙场虎场鸡场。这些街市散布在大山深处村寨相对集中的地方,供山里人家进行生活必需品的小型贸易。为几分钱、几毛钱的利益,外婆翻山越岭,去得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外婆的老娘亲家附近的小街市了。
我奶奶在按住她的好奇心一百次以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外婆,这老干娘的由来。外婆伸出她36碼的大脚,与奶奶的三寸金莲一比,顿时就有了几分“好男儿走四方”的豪情。奶奶说,我只能在四个火塘石边转,你这双解放脚真好呀,脚大江山稳,脚小遍地滚。外婆把目光转到我的脚上,比比我已经快跟她一般大小的脚。说一句,哎哟喂,要是在从前么,嫁不出去喽。两个老亲家一说一笑,就把晚饭做熟了。
饭桌上,有一盘老火腿,我要拣着精肉吃,外婆说,憨了,要肥瘦相间的才好吃呀。母亲说,她吃折了,你们可还记得,我抱着她去别人家串门子,看见别人家煮肉,就死活哄不睡,直到把肉看着煮熟了吃下去才肯睡。一吃,还就吃多了,从此不再吃肥肉。这个故事我听母亲讲过五十遍以上了,每一遍她都讲得兴致勃勃。好像我就是馋和贪的代名词。当然,后来我才明白这个话题也是下饭的菜。
在外婆轻描淡写地诉说中,她与老祖结下母女情缘的关键词是:歇脚、喝水、吃饭。另外的关键词是:良心好。我看着外面绵延的青山,看不到老祖家的山路十八弯。人远地疏的天外世界,不知道外婆是受了什么蛊惑,她背着篾篮子,篮子里装着蒜头、线头、鸡蛋这些不易腐烂的东西,今儿卖不出去,还有明儿、后儿。外婆说,它们不会问我要东西吃,但它们可以换来我想吃的东西。为了全家人的吃和吃饱,外婆耗尽了一生的精力,这大概是外婆在土地之外热衷于小买卖的最可靠理由。篮子里必定还装着一架手摇小纺车,在没有其他事情的时候,外婆总是拿着她的小纺车,摇啊,摇啊,从不浪费一点时间。装化肥的蛇皮口袋上的线丝,像是外婆的天然宝库。她不知何时发现了它们的妙用,一根根抽下来,通过纺车做成编烤烟的线。这种种植烤烟的人家都需要的线头,一分钱一根,两分钱一根,三分钱一根,五分钱一根,外婆都卖过。在我的童年深处那抽也抽不完的线啊,我们就像一个个刚学会吐丝的蚕。
许多地方,一天一个来回也就够了。可是去了这个叫叠绿的地方,一天是回不来的。层层叠叠的山峦,层层叠叠的绿色,堆积了一个叫叠绿的地方。天色渐渐暗下来,黑色包裹了绿色,外婆一次次地翻过同一座山,却怎么也找不到回程的路。近处传来狗叫声,外婆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她需要寻找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推开一道门,一盏昏黄的灯下,坐着一家人。一个母亲,四个半大的儿子。一口热饭,一碗热水,和一些故事。外婆跟我们转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定是省略了她的恐惧。或者说时间的流散,让所有的恐惧隐匿了,只剩下一种亲情,延绵不断。我猜想外婆必定是心怀一种巨大的恩情,才认下这个干娘的。
那一夜,外婆是踩上了迷魂草。传说中,山上有一种迷魂草,人踩上去之后,神志迷乱于一个小小的场域,总也走不出那个圈子。灯下的夜晚,男主人的灵位在沉默,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相继睡去,她们却还有讲不完的话。虽然是第一次相见,却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一段情缘。她说,大清早起来,就记得清明清醒的梦境,绿油油的菜畦,清晃晃的水,中午吃茶,又见一茶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我就想着今天家里要来亲人了。可是黑了晚了还是没见人来,原来是你呀,是你呀,山中的绿眼睛怪物,可吓到你了。说着她就起身去找东西,她要用她的方式拴住外婆的魂。在她念念叨叨之后,一根蓝线拴在外婆的手腕上。那一夜,外婆睡得很安稳。
她们究竟是在什么状况下相认为母女,有些什么样的细节,都被她们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个苦命的女人在惺惺相惜之间,情动处,念起时,一切就自然生发了。在这个山高水陡的地方,在这一间破败的小屋里,曾收纳过外婆多少辛酸,已无从知晓。我没见过外婆的亲娘,她很早就去世了。外婆把她对母亲的爱移情到这里,她为她做鞋子、做衣裳,做尽一个女儿的本分。她挂牵她的来路与归期,她想念与她有关的一切,做尽一个母亲的职责。在乡间,出嫁的女儿大多是当一条路来走的,那些没有女儿的人家在悲伤难过时就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有女儿的人家,嫁出去后,就有了一个可以暂时逃越的地方,安置一些过不去的日子。外婆是上天赏赐给她的女儿,是她做了许多好事之后,感动了上天的结果。她很多次这样说。骨肉的血缘与情义的血缘,到了她们这里,已经模糊了边界。她们都是彼此的唯一。从此,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儿和一个没有女儿的母亲,开启了她们一生漫长的亲情之旅。
儿多母苦,外婆是最典型的。生养存活的八个子孙,要上学的,要造反的,残缺的,抛弃的,点点滴滴,都疼在外婆的心尖上,还有那些没养活的,生生死死都是外婆身上的痛。它们时时发作,生长在门里门外。开门,关门,一张张嘴,在等待喂养。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外婆为什么会在生下小姨后,忍心抛弃,又决绝地与外公分居,她这是在为了生存,斩断自己的欲念啊。一个女人为了养活家口,狠心地舍弃自己和孩子,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也许只有在绝望中生存过的人才能体会。小姨被母亲抱养,长大后有长舌的邻居告知真相,年少的小姨无法承受自己曾被母亲抛弃的事实,便怨恨不止,一直在被遗弃的阴影中超度自己。或许在她尝尽生活艰辛之后,会懂得外婆的苦。
一分钱、两分钱、五分钱、一角钱,这些微末的数字,成了外婆的向山、向地、向河讨要的日子。山上的罗汉松根、箐树叶、香黄花,外婆率领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弄回家来,晒干,研粉,擀成一炷炷清香,再拿到街市上去卖。因制作的工艺复杂,得到的利益很小,外婆没日没夜的劳作也只能换来一点点微薄的收入。但就是这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外婆也从未放弃过。因为,外婆是母亲。还因为,外婆还有一个老母亲。不管这个老母亲,她何时降临于外婆的生活,她都是能施于外婆母爱的人。一个身上披裹着母爱光辉的人,一定会拥有在大地上闪闪发亮的能力。
有一回,外婆从山上带回一种像菌类,又不是菌类的物什,有好几朵,表面像被油漆漆过的,闻上去有清香,她说是在高山上的橿子树桩上采摘的。外公说,这是灵芝,在医书上有妙用,可是怎么个妙用,外公也说不清。在乡间,对于新鲜事物的认知总是很有限,除了极少的书籍,就是口口相传。对那些生长在田间、山上的植物的命名,也显得粗糙,人们凭着对具象事物的感知力,随口一叫,就连叫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是大毛二狗的胡乱叫着,有一个辨识的方法就足够了。灵芝可以吃吗?怎么吃?吃了又会怎么样?这些,没有人知道。外婆就把它们舂细了,当成香面与其他的东西拌在一起擀,专门留着自己家在初一、十五时点香用,还说,这一大包要留着给老祖用。老祖常年与香火、纸钱打交道,在她燃起香火的那一刻,阴与阳的世界就混沌了,老祖努力看清另一個世界的物相,并试图说清它们,给予在困顿和困难中的人带去另一种希望。
外婆站在供桌前,虔诚地点香、祈祷,那香味儿,像是沾染了四野四季的空旷,辽阔无边,奇香妙然,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味道。那是外婆第一次遇见灵芝,草草了了的对待,却又像是认认真真地爱了它一回。当时,外婆是为了谋生,后来我想起时,却又觉得算是乡间生活中最浪漫的一种:制香。去年夏天,我想念外婆了,就兴致盎然地找来那些原材料,想要拾起她的手艺,在家里弄点自己喜欢的香气。香是制好了,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儿,只可惜一点燃它,要么是不容易点火,要么是白烟袅袅的呛味儿。我就特别后悔小时候为什么不好好跟外婆学习手艺,再打电话逐一问妈问姨们,她们居然也说不太清楚细节。我又捣鼓了几次,有所改进,但还是算失败,再无甚兴趣。
后来,我曾在山上见过无数次灵芝,每每就想起外婆制香的那一种味道,也会想起外婆的名字“爱芝”。外婆不识字,她恐怕一生也没有把她的名字与灵芝联系在一起。在乡间,芝跟草,它们没有什么不一样。散居山上山下这些十里八村的人家,生下的女儿们,随口就叫小花小草小芝小香,不过是一种称谓的辨识罢了。
我读的小学就在外婆家附近,母亲嘱咐我遇见不好的天气,就去外婆家吃饭。可我总像一只尖嘴抹馋的猴子,只要揭开锅盖一看是苞谷饭,就立起尾巴往家里跑。这些话是母亲形容我的。我最不爱那苞谷饭,吃在嘴巴里满嘴跑,要是没有汤,我简直没法把它们好生咽下去。可是,老祖和奶奶却觉得它们太好吃了,奶奶说这白苞谷饭白生生的,像米饭一样白。老祖说,这黄苞谷饭,黄澄澄的,像金子一样黄。吃下去,安逸得很。我可不安逸,我宁可吃奶奶在火里烧熟的大洋芋。
我只要不好好吃饭,嫌这吃不下,嫌那吃不下,母亲准会说,要是让你跟老祖去她家,那可是连菜也没得吃的。叠绿的海拔高,气候相对冷凉,没有太丰富的物产。有了比较的日子,让外婆和母亲觉得,眼前这日子还不算清苦。所以,我总是听见外婆与母亲说,这苏子、这豆子、这面条,要留着送点去叠绿。
按照我母亲最朴素的辩证唯物观,如果老祖的法术真能通向另一个世界,那她还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吗?是啊,她还过得那么艰难。我们从未听她说过自己年纪轻轻就失去的丈夫,多少悲痛,她都自己咽了,她要带着她的儿子们,一直往前走着。这不,走着走着,老天就赏赐给她一个女儿。这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女儿,日子也过得很清苦,但她是她前世遗失的珠宝,定然是她做了太多善良的事情,老天对她格外开恩,才让她有了一条可走的路。这些话,我听过多次。而“缘分”这样的词,在她们的词典里却是从未出现过。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些年能有个电话就好了,她们不需要用脚丈量那么多山水,就可以把自己的声音送到对方的耳朵里,然后把那些像黄连般的苦一五一十倾诉出来。有些话,一定当得良药。吃下去,生活的苦就少一些了。老祖就是用那些话哄着外婆的日子,也哄着周围需要她的人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就这么过来了。
外婆在风里来,雨里去,仰仗着老天给她的一对大脚,连生病的时间都不曾有过。因为有老祖的存在,日渐衰老的外婆也还是一个有母亲的人。这一份穿越山水的爱,支撑着外婆走过一坡又一坡的沟沟坎坎。有一年,外婆生日,老祖走不动太远的山路了,就派他的儿子们来贺。贺礼也很简单,干菜咸菜,红糖白糖,还有自己种的一点红米。回礼也很简单,母亲亲手种的麦子,亲手擀的面条,背了满满一篮子,只因老祖说过最喜欢,山梁子上的五黄六月,没有菜吃,面条可以当菜。问问彼此的身体,还能吃几碗饭,还能背几斤面,耳朵还听得见吗?眼睛还看得见吗?哪个儿子的儿子结婚了,找了个什么样的人家,哪个儿子家的女儿嫁出去不安生了。在没有现代通信的年代,有有无无的生活,全靠脚来传递。她们,把这一条山路,走成了心中最平坦的路。
我记得老祖最后一次来我家,还带来了她的小孙女。那一年,母亲的双手腕骨折了,老祖到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帮我们洗衣服。那一盆一盆的衣服呀,在老祖瘦弱的双手中一一归顺。母亲最着急的当然是圈里的猪。除此,还操心小鬼头们在一起,会不会吵架、打架。母亲说,一群猪里,刚放进一只陌生的猪,吵吵打打是必然的事情。其实,她是怕我们欺负那个小姑娘。当然,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是我们中的谁发现了那小姑娘上厕所不擦屁屁的秘密,我们耳朵对着耳朵,就所有人都知道了。然后大家一起嫌弃她、不理她。为此,我母亲恨不能让两只手迅速解放,好让我们吃些跳脚米线。她严厉地批评了我们,老祖却在一边护着我们,护着大家。
那一次,老祖在我们家待了半个月,她走后,也没有发生母亲担心的事情,我们家的猪越长越肥壮。母亲说,怪了,怪了,难道是我错怪老外婆了。弟弟狡黠地说,你早该让老祖把我们家的猪身上都拴上线,叫个魂。母亲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不过,像是我弟弟的话,提醒了母亲。往后许多年,但凡猪们有点不安生的时刻,母亲总是用老祖的方法,祈祷一遍。管它是有枣的还是无枣的,先打上一竿子,好让自己心安吧。
有一年,外婆突然就病倒了,中风。操劳一生的外婆,终于有时间停歇下来,却是粘在病床上,让她比操心劳累还活得痛苦一万倍。伤心的外婆,却还在记挂着她的老干娘,她让儿女们不要告诉她。可是,纵然是远离千山万水,风还是把消息传递给了老祖。老祖派儿子们来探望过几次,一次不如一次好的身体,宣告着外婆留在世间的日子不长了。年老的老祖已经不能承受翻山越岭的路程,她的眼泪只能流在深夜里。她必定也用尽她的法术,想要解脱外婆的痛苦,可是这人间的真病,又哪里是什么法术能抵达的呢?
外婆说,有生之年,她大概不能走一回那些山路了,嘱咐我们一定要去看看。我跟三姨坐着班车,进城,又从城里转车,在七拐八绕的山路上,花了比外婆用脚力还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真不明白外婆当年是怎么在绕山绕水的地方,认下这一门亲戚,还一走就是一生。
老祖已经很老了,脑门上的皱褶子像雕刻过一样,她住在一间又矮又小的烤房里,正在帮人捻线。捻线,是她的法术之一。她说,对门村子里有一家的姑娘,在薅苞谷的时候,锄头把子伤到下体,大流血,已送进医院,她家里的人来找我。说怕活不得了,让我在线上看看,烧点纸钱,叫叫魂魄。我看了,人是活得的,但婚姻上要扯点嘴。我和三姨坐在她的脚边,看她捻线,她干瘪的嘴里在碎碎念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像是她薄薄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之间,吐出一丝丝气,又凝成一根根线。她用手拃过去又拃过来,说,来了来了。我的后背起了一丝凉意,我们都看不见是谁来了。她说,这姑娘的三魂七魄叫回来了,叫回来了,好不容易才叫回来的。
然后,老祖要在我和三姨的手上都拴一根线,我有点犹豫,三姨早把手伸过去了。老祖说,我的小宝,我先前说的话应验了不是,你将来还会更好的,三月打马入朝堂,九月穿戴好风光,一样也少不了的。我在她这些术语中,坚定地伸出了左手,那一时刻我真就相信了她拥有无边的法力。只是,我的庙堂和我的江湖究竟在哪里呢?在老祖的心里,一个农村孩子能端个国家的铁饭碗,这已经是最好的衣禄,那是她口中的朝堂,更是浑身的穿戴。
她的神情专注于通达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在环顾左右,眼前的这些让我心酸,这个一生只求为人安好的老人,她的生活像是从来没有安好过。一间黑黑的小屋子,黑箱子、黑板凳、黑锅、黑灶,坐着一个黑黑的老祖。她一边轻声念叨着咒语,一边把一根细细的蓝色丝线捻来捻去,捻好后就拴在我的手腕上,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镯子。她笑盈盈地说,好了,好了,你吃得下,睡得着了。见我的眼睛一直在屋子的角落里移动,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四个儿子都有自己的房子,我不想跟他们任何人家吃,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我一个人自在。
傍晚,有人来,是对门那姑娘的家人,说姑娘没事了,要给老祖6块6角钱的买命钱,还带来了半袋子干核桃。来人说,那姑娘的准婆家人听说进医院了,慌忙去看,一看是妇产科,就说丢人,要退婚。整明白后,又来求和。老祖说,好啦好啦,这回就好啦。她说完这些带着“好”字的连叠句子后,像是在场的人都接收到了心安的信息。
故乡的一条小街上,有一些盲人集聚在一起,把这门古老的营生坚持到现在。没有人知道疗效,但它既然一直存在,就必然有存在的理由。我从小街上经过无数次,见过泪流满面的人,见过愁苦不堪的脸,他们往那家摊子上一坐,就把家里的悲伤一一卸载,等待一条不是出路的出路。收费不高,通常遂了人的心性,8元、16元、18元不等。小城还没有心理咨询师这种职业,我常常有种幻觉,这条小巷子里的这些人,他们一直在充当着最朴素的心理咨询师。
云南有数不清的山川大谷,交通不方便时,这山与那山的距离远得相隔一辈子。它们严重隔断了各个族群之间的交流以及向外的发展,在离社会中心遥远的地方,许多事情只能向天向神讨要结果。人在遇到困难时,最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久而久之,这类人就成了一种职业,既然是职业,就得有职业的术语或是吃饭的工具。一些真真假假的事情,就成为生活的另一种参照。他们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们心灵的抚慰,是生活必备的良药。
我曾问过老祖,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老祖说,许多时候话到嘴边,像关不住的口水,就这么滑出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我相信老祖说的是真话。但凡把事物向着好的方向引导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积极的磁场。老祖一生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很多地方的人,从遥远的山路上来找过她。那时,她就是一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被上锁的生活在等着她递上开启的钥匙。她用她有限的认知和精力,尽心尽力地去做了。而我,更像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她在我的童年就早给过我的生命另一种启示。这些启示就像种子一样,种在我的身体和精神的土壤中。借着这样那样的力量,总有一些花朵就被催开了。
外婆走时,她的四个干弟弟齐刷刷地来了好一拨人,娘家人的礼数盖过了外婆的亲弟弟们。其实,外婆活着的时候,亲与不亲之间,在心里早已经有了个分辨。那些我们一直误以为血浓于水的情分,却常常像是假的。倒是在水乳交融中培育的情谊,却显得更加珍贵和高贵。在山遥水远之间,她们曾给彼此制造各种惊喜。我戴过她亲手做的老虎帽,睡过她编的草帘子,吃过她做的咸菜干果。她们在贫乏的物质条件下,尽可能地为彼此分享更多的美好,延续着深厚的情分。
随着交通和通讯的发展,这门亲戚之间的走动倒是越来越少了。更多是因为外婆去世了,这根两个人之间拉着的线,断了一头,另一头就渐渐萎缩了。在外婆和老祖那里,这是她们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到了她们的下一代,这种情感就被稀释了。偶尔,还会听见母亲和姨、舅们在念叨他们的外婆。也偶尔,会去看一下。只是,相比外婆在世时的频繁走动,已经是疏离了很多。再到我们这一辈,大概也只有我会记起来了。
有一次,小姨给我打电话,说老祖来到城里,在她的家里,让我赶紧去一趟。已经96高龄的老祖,被孙子带进城来,说要请我办一件事。一个又黑又小的老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在她眼前飞了似的,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接近于孩童的那种笑让我生发出从头到脚的欢喜。她说,我的小宝呀,那些年我说的话应验了吧,连老祖家的事都要来投靠你了。如果不是老祖又说起,我也像是忘记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我唯一知道的是,老祖交代的事情,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办好。临走的时候,她又说,我的小宝啊,你要不要草帘子呢?老祖说,趁着我还能动。在她眼里,我还是那个喜欢睡新草帘子,喜欢闻稻草香味的毛孩子。她咧着一颗牙齿也没有的嘴巴,笑得开心,这一回有一点点想要讨好我的意思,这感觉让我很心酸,我抱了抱她。小姨说,她现在睡席梦思了。席梦思,老祖喃喃了几遍,像是她被亲人们嫌弃了一回。
后来,我跟姨们都叨念过几次,要去看看老祖。却是几年未动身,直到传来她去世的消息。足足一百岁的老祖,就这样走完了她蹉跎的一生。灵位上,我看见她的名字中有一个“兰”字,才想起外婆的名字中带着一个“芝”。她们,或许就是高山深林中的芝兰吧,遇见,归去,寂于山谷,终会相见。
这个秋天,我在山谷里徒步,遇见兰花,遇见灵芝,我总是想着,它们是她们的靈魂附着物。我走近、亲吻它们,甚至很想带它们回家,伸手过去,却又不敢,想着,它们就是她们。人间那么多苦难,她们早已摆渡了自己和别人。它们就应该静静地生活在这里,在无人的地方,各自美丽、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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