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永福 戈丽芳 徐 禧(淮阴师范学院音乐学院)
口述历史通常是指以研究利用为目的,对个人过去的生活经验与经历事件进行有计划的采访,并经过询问与回答,将记录产生为声音档和抄本。当然,研究者采集的原始资料,还需要结合多种传统文献进行考据与甄别,以研究者自己的表述方式,对有关人、事、历史记忆进行重构,这样方能实现更为客观和有意义的话语建构。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历史”是散布在各个角落的“小历史”的联结,本文以“主客互动”方式采集和记录非遗传承人的“小历史”,就是以散点透视的方式来建构这一曲种的历史空间。
在历经两年的跟踪调查中,笔者对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北琴书传承人进行口述史研究,其中周银侠就是宿迁苏北琴书传承人这一群体中年轻而又活跃的一位。
周银侠,女,1972年生人,江苏非遗项目苏北琴书传承人,第十一、十二、十三届江苏省“五星工程奖”获得者。父母都是琴书艺人,她从小就是在家庭环境的影响下,走上了唱琴书的道路。
宿迁是苏北琴书的发源地,在宿迁的苏北琴书传承人中有“四大侠”,她们分别是张银侠、唐玉侠、周银侠和张彩侠。其中张银侠老师作为苏北琴书“北门”第六代传人,是年纪最长的一位。几位传承人的名字都带一个“侠”字,不免让人好奇:这是不是用于“行走江湖”的艺名?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这么巧合呢?毕竟在女性名字中使用“霞”字更符合一般人的心理惯性。对此,周银侠老师这样解答:
这个是我的真实名字,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太有名了吧(笑)。实际我们家里几个姐姐都带一个“侠”字,我跟张银侠老师原本不认识。张老师自己家也是,她姐姐叫张金侠,她叫张银侠。我家里三个姐妹分别是周金侠、周银侠和周秀侠。
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起至21世纪初,伴随经济发展以及社会变迁,苏北琴书传统的传播方式已经难以为继,而录音机、磁带、光碟等新的播放媒介先后出现,不少苏北琴书、大鼓艺人适应新的形势,开始与徐州一家名为“淮海戏曲王”的音像公司合作,录制出版发行苏北琴书、苏北大鼓音像制品。其中较早参与的琴书艺人有张银侠,苏北大鼓则以牛崇光最为有名,后来周银侠也加入到音像制品的录制当中。艺人们通过录音、录像,相应获得一些报酬。为了区分张银侠和周银侠这“两大侠”,音像公司干脆就称录音录得早、年龄辈分较长的张银侠为“大银侠”,周银侠属于晚辈,就叫“小银侠”了。曲艺艺人由于职业特点,常要外出设场演出,周银侠素来以“单脚梆”出行较多,“小银侠”的别称倒别有一番侠客风范。
“小银侠”在书场演出
传统的曲艺传承中,师徒之间,同族代际的口传心授一直是主要方式。因此,艺人的从艺史,往往就是家族史的一部分。“小银侠”的从艺经历也是如此,父母都以说书谋生,她从小就随父母出行,可以说,自出生起,就是在那个环境中泡大的。
我父母亲去世早,父母都是说书的,我算是家传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就没法说了,因为家里父母都是在唱书,我从小时候起,他们在哪里唱晚场子,我就跟到哪里。我从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几岁,还是一点点大的时候,妈妈在唱书,我就待在她怀里,她敲琴,我就在怀里睡觉啊。所以说,也不好说是几岁开始学这个的。
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玩具,就拿那个板(伴奏乐器)当玩具玩。我到六七岁的时候就可以打板了,但是琴没有打过。那个时候也不需要我唱,因为太小了,但是打板可以。或者是父母亲伴奏,我在旁边站着可以唱两段,这是我六七岁或七八岁的时候。再后来就到了正式场合(开始正式演出了)。
当下传统艺术普遍遭遇困境,由“小银侠”的经历也可看出,环境熏陶对于年轻一代的欣赏兴趣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与其他艺人接触的过程中,他们也曾谈到,年轻人之所以喜欢上传统曲艺,跟身边的文化氛围有很大关系。
年轻人喜欢这个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他的父母在外地打工,他就跟爷爷奶奶在家,老太太老头喜爱听我唱书(磁带),他就能听到,他听了听烦了,他一次烦、两次烦,三次就不烦了。他受到耳目熏陶,渐渐就听上瘾了。
“小银侠”周老师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那时候中国社会还没有从“**”的泥沼中摆脱出来,整个社会的民生相当脆弱。生活所迫,到了上学年龄的周老师却没有上学。
那时候家里特别困难,我们家是老的老、小的小。在我能上学的年龄,妈妈生病了,我就跟父亲去敲琴(唱书)。所以就一直没上学,天天出去唱书,哥哥在家里上学也是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
要生活,就要唱书。要唱书,就必须熟背传统书目。这一要求又迫使她自学读书认字。为了在技艺上取得进步,周老师经常利用空余时间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知识。
没有上学对后面没有太多影响。现在所有的书,包括繁体字我都认得。写字就是写得不好看,但是也能写。因为唱书,就学认字。小时候我也喜欢看书,有不认得的字哥哥就教教我。唱琴书要看传统书目,我必须学习才行。
依笔者与周老师的交谈和微信交流来看,周老师谈吐文雅,遣词用句完全感觉不出“没上过学”。除了偶尔会打错字(也许是输入错误,艺人们平时记录书目笔记,为了方便喜欢用简单笔画字代替,有时并不很在意错别字),她在文学方面的底蕴丝毫不亚于常人,也许这就是长期接触古典文学的结果。
生活所迫,周老师很早就开始走上琴书之路。
我11岁多一点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然后第二年父亲也去世了。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了,家里没了父母,就那么一点地,也不能种,什么都没有。人家都有牛啊、水塘什么的,我们什么都没有,穷啊。那时候(出外唱书)就是凭腿跑(没有交通工具),走不了现在这么远。因为姐姐都大了,她们都嫁人了,就我跟哥哥。哥哥带着我,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那时起我们兄妹两人就相依为命、浪迹江湖了。
在过去,新手入行,都要先去“唱门头”,但是周老师刚开始走上琴书之路并没有去“唱门头”,而是直接去唱晚场。原因是小时候她由父母带着,到哪里唱晚场子都是熟人、都是父母走过的地方、都是很受尊重的,已经积累一定人脉关系。
父母亲去世后,我们就跟着大师兄,他带着我们兄妹俩,大师兄叫孔令生。父亲刚去世的那一、二年,我们就跟着他。由他来安排唱晚场子,情况还好。就是说,从父母亲去世,我就正式踏入这个行当。你不干,那没有人养你。那时候哥哥十六七岁,我十一二岁。
跟着大师兄混了有一两年的时间,然后我们就开始单跑了。刚开始唱晚场子,那时有熟人、有关系。后来就赶集,赶集没有熟人。那时候会的书太少了,没有现在这么多,就是凭记忆想起以前父母亲唱过的几个经典苏北琴书的小段子,就是一场两场的这样。唱完了就走,再换一个地方唱。如果(不换地方)再接着唱,给了你钱,你却没有书,(就不好了)。不像现在,脑袋里克穆克穆(琢磨琢磨)就可以唱了,不需要死记硬背的。
起初我们是在嘉山(今安徽明光)那一带,到了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笔者注:1987年前后),我们就回到泗洪的南半部。后来我们就参加了曲艺协会。参加了曲艺协会,就算有组织了,就不是原来那样“黑跑”了。那时候逢集设场,还需要开介绍信才可以。再到后来,就认识了现在的老师许怀南,我跟他学说书。
说书艺人常年在外演出,对家庭生活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正因为如此,草根起家的艺人、戏班,常以家族戏班、剧团的形式经营,这样既能减少利益分配的矛盾,也可避免表演内外的情感纠葛。对于琴书艺人来说,特定的职业注定他们要经常在外演出,接触特定的人群。依现在的实际情况,包括曲艺在内的传统艺术更多的受众是老年人而不是年轻人。那么,青年时期的“小银侠”当时是和哥哥搭档的“鸳鸯口”女演员,以老年人为主的社交圈子,加上特定的职业,对她的婚恋以及家庭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呢?
我是一辈子也没有谈过恋爱,当时也没有人说(亲),就他一家说,他是我们本乡的。在上塘乡,他家在乡北边,我们家在乡南边。他姐姐是我们庄上的,她就看你唱书,挺好啊,就托人说(媒),说了三次,换了三个媒人都是他家,我就认命了。你看我都二十五六了,就天天唱书,也没时间(处对象),不想这些事。我接触的都是老年人,自己也是干这一行的,思想比较保守吧——就这样拖了一两年,他家换了三个媒人,而且家里哥哥也着急了,我就想那就结婚呗,也没有经过什么恋爱啊什么的过程,我们都是农村的。我接触的(社交)范围比较小。
婚后的“小银侠”,因为丈夫是农民,就离开了说书这一行,跟随丈夫在家务农。但是好景不长,由于生活困难,她只好独自重出江湖。也许是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差异,她和丈夫最终离异了。
那个时候也跑够了,从小就那么跑,跑了那么多年,四海为家,没有固定的地方。后来结婚了,也没有高的想法,我就觉得这样也很好啊,家里也是种地的。结婚后就有孩子了,不能出来唱书,怀孕肯定是不能出来了,其实也出来过几回。
那个阶段家里特别困难,他们家也特别困难,没法生活,我们分了一亩多地,能干嘛呢?我过门后,我和孩子也都没有地,连孩子打预防针都没钱。孩子生病了都没有钱,怎么办?生活逼着你重入江湖。如果家庭条件好的话我可能就脱离了这行。生活很艰难,没办法了,就重入江湖,再去说书。当时还是我自己一个人抱个琴,赶集也罢,或者唱园子(室内书场,类似于茶楼)也罢,都是我自己,他不会。
虽然父母亲不在了,但是哥哥比较疼我,也算是娇生惯养的,也不大喜欢受约束。我天天演出,在这里跑那里跑,在家少了,人家就会觉得这也不像是过日子的。但是你就是这个职业,也没有办法。
和丈夫离异后,周老师和女儿一起生活,现在女儿已经上大学。她性格豁达,虽然在讲过去的辛酸经历,但是脸上依然充满阳光,历经岁月的磨砺,她已经练就了顽强、坚韧。不得不说,在笔者接触的几位艺人身上,大都能看到这种乐观、豁达与坚韧。
时间:2019年5月19日
地点:宿迁黄河公园
约莫到13点的时候,距下午的书场时间近了,我们就赶往黄河公园,那里每周末下午两点半开始,有固定的周末书场。
黄河公园是位于宿迁市宿城区旧黄河岸边的一处休闲场所,公园沿河岸而建。每周的周六、周日两天,这里有市文化主管部门资助的周末书场。依笔者几次不同时间在这里的观察,琴书的观众基本上是稳定的,以赋闲在家的老年人为主。当然,除了有一位年纪不大的残障人士是常客外,偶尔也会有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旁驻足观看,但基本上是拍几张照片就走。有时候也有小孩子出现,那是有的老年观众的孙子或孙女,孩子们逗留的时间是比较短的。公园的公用椅子不多,家在附近的观众们一般会自带凳子过来,远一点的就骑电动车(二轮的、三轮的都有)过来,大家提前围坐在书场四周的树荫下,等待琴书艺人的出场。在等待的时间里,大家有的围在一起打牌、有的在围观,牌桌上放着自带的唱戏机,播放的是牛崇光的大鼓说书。作为姊妹艺术,苏北琴书和苏北大鼓的关系是非常近的。听鼓书和听琴书,对于观众们来说差不多,都是有说有唱地讲故事。
下午两点多,说书准时开始了,今天是另外一位琴书艺人在演出。“小银侠”没有演出任务,就带我们来现场观看,于是笔者目睹了有趣的一幕。
为了防止被粉丝当场认出——也可能为了遮挡随风飘扬的柳絮,她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个脸的帽子,站在书场外围。尽管如此,还是被细心的老粉丝认出了,有几个现场观众走过去跟她打招呼,有的在跟她要微信号(见图3)。在书场现场的交谈中,有的观众就提出,能不能请我们向文化局的领导反映一下,请他们在茶楼安排书场“让姓周的来演”,观众“会有五六百人,大家买票也可以,每场3块左右都能接受”。
现代社会,由于现代传媒的冲击,特别是电视的普及,不具备市场竞争优势的传统艺术日渐衰微。传统艺术不受年轻人喜爱,而老年人却相对接受,这其中或许有不同年龄阶段人的审美心理在起作用。关于传统艺术的价值,田青先生的话值得参考:
……等现在的这些青年人变成老年人之后再想寻觅一种宁静的节奏时该到哪里去找?当我们的儿孙来找我们要这些祖先的遗产时,我们该如何对答?
“小银侠”周老师现年47岁,是目前最年轻的琴书传承人,在交谈中,也流露出对传统艺术不受重视的担忧。7月18日晚,笔者看见她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说:“苏北琴书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最接地气的地方曲艺,到目前还有这么多观众喜欢,事实证明,苏北琴书并没有被社会淘汰。偏偏我们这地方就不重视,我也弄不懂是我们这儿个别领导不作为还是传承人的悲哀。想做的有心无力,有力的不想做,我也无语了,很难过。”“全国各地都在热火朝天的干事,我为非遗传承着急……”
近年来,快手直播等新的传媒非常流行,艺人们也跟随时代潮流,将自己的表演搬上了手机屏幕。依笔者了解,其中有做得好的,仅观众打赏一项,月收入都相当可观。“小银侠”也开通了快手直播,但她却有与众不同的想法。
我开直播就是为了宣传,为了让更多年轻人能喜欢。因为玩这个快手的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不会玩,挺少的,60后、50后的很少,都是70后,80后、90后等等小孩子在玩这个。
我开直播就是想要培养观众,让他们认识什么是苏北琴书,就是宣传目的。我的网名也是“苏北琴书宣传者周银侠”,也不是叫什么演员。我在直播上说了,残疾人、没有固定收入的、有孩子上学的人——这些人只管听,一分钱不用送我都很高兴,我不会像一些网红那样,要观众打赏。所以,我肯定是挣钱最少的,只要感觉这个事情做的有意义就行了。
周老师从2013年开始就开了周末书场,一直唱到2018年,都是免费的。没事的时候,她会到乡里各个敬老院或是社区开曲艺专场,自费开车去给他们演,都是公益活动,每次两个小时,唱完就走。
“小银侠”在 “周末书场”
“小银侠”周银侠老师自幼在琴书世家长大,环境熏陶加上生活所迫,她少女时代就走上了曲艺之路。从摸索到成熟,她的演艺生涯经历了艰苦磨砺的过程,也形成了坚忍不拔、乐观向上的性格。由于勤奋好学,她不仅克服了幼年没有上学的缺憾,并且形成了自己刚柔相济的表演特色,因而受到观众的喜爱。处在事业旺盛期的她,为了传承传统艺术,不仅自费为民演出,还通过各种渠道宣传和弘扬传统艺术。因为她坚信:“苏北琴书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最接地气的地方曲艺,到目前还有这么多观众喜欢,事实证明,苏北琴书并没有被社会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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