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雨涓
1
姐姐从小聪明伶俐。当时，我们家开着小卖铺，刚刚8岁的姐姐就能独当一面了。村里有人爱开玩笑，看姐姐小，就想“刁难”一下她，七零八碎的小东西各买一点，让姐姐算账；
姐姐不慌不忙，一样样地很快口算出来；
再试几次，还是这样，对方终于心服口服，不敢再小看姐姐。姐姐的机灵和稳重从此也被传为美谈。
初中退学后，姐姐就正式成了小卖铺的“掌柜”，看店卖货、外出提货都是以姐姐为主。姐姐勤快能干，不怕吃苦，为人正派，知书达理；
做买卖诚实守信，公道又有耐心，人缘非常好。别看小卖铺小，要打理好它可并非易事。对外营业的属性，决定了它要无条件地接纳形形色色的人。
大部分村人都好说话，买完东西就走，但总有那么几个难缠的：要么是嗜酒如命之徒，身无分文却硬要赊账，不给就赖着不走，等到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家去，家属找来，嫌卖酒给他们喝不算，还拒不认账；
要么就是斤斤计较的，打散酒或酱油时，一双眼睛死盯着舀子，提起过程中你稍微抖一抖，就被严词数落缺斤少两；
要么就是故意拿着假钱来买东西的，那时没有验钞机，全凭肉眼和手的触感来判断真假，一天要是遇上这么一遭，多日的辛劳就打了水漂；
还有合伙来忽悠的，两个人一唱一和，一会儿拿出大额钞票，一会儿又说找到小额正好的了，等把大额的要过去，又不给小额的，到末了还赖账说是已经给了大额钞票，让你找一堆零钱回去……难以想象，姐姐十数年如一日，是如何坚持下来且做到应对自如的。
那时开小卖铺，不像现在打个电话就有人送货上门，所有商品都得靠人力骑自行车驮回来。姐姐年龄小时由父亲主外。后来，姐姐慢慢地开始“挑大梁”，隔一段时间就得跑去外地进货，远到百里外的江苏、临沂，近的也得三四十里。那时不通公交车，路也崎岖不平，一般提货会挑天气晴朗的日子。但难免返回的半路上天气突变，不是顶风冒雪，寸步难行，就是泥泞满地，进退不得。姐姐出门市会随身带着一根小棍，为的是当烂泥糊满车轱辘时，好往下扒拉泥。
高考后，我跟随姐姐去外地进过一次货，去时空身人还好，说说笑笑，虽远也不觉得累。回来时就不一样了，为了多带些货物，姐姐后座上绑扎了一大堆货物，摞得高高的，即使一个壮劳力推起来都费劲，何况是姐姐这么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子，路人看了频频侧目。而我就轻松多了，车后座只绑了一个纸箱子，装了点纸烟之类的。因为有事多耽搁了一会，返程时已经不早了，走到半路，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我们一路大都走的是乡间小路，行人稀少，时值七八月份，路两边的玉米、高粱比人还高，密密匝匝像一堵堵高墙，黑魆魆的，很瘆人。偶有风吹草动，或者小动物窜出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吓得一身冷汗。姐姐带的货物明明比我的重很多倍，却比我骑得快，也异常从容，好像不知道害怕。我一路紧跟，生怕落下。这是我第一次跟姐姐出门，想着姐姐之前都是独来独往，心生惭愧的同时不禁肃然起敬。
就这样，姐姐骑着那辆带大梁的老式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来回穿梭在大卖场和小卖铺之间十八年——供我和妹妹大学毕业，小卖铺才关门。
2
后来，姐夫入赘进了我们家。不几年，侄子、侄女相继出生。姐姐的小家呈现出一派红红火火的气象。
姐姐孝顺父母，也孝顺公婆。她那年过八旬、有四个儿子的婆婆最惦记的儿媳也是姐姐，拿她比亲闺女还亲。姐姐自强自立，宽容厚道，宁可自己吃亏，也从不愿意占别人便宜；
为人处世也是人家敬她一分，她会敬人家十分。不管在村里，还是县城，只要她待过的地方，有口皆碑。不管是家境殷实还是落魄，姐姐自始至终都对两个妹妹掏心掏肺。我们上学不管花多少钱，她和姐夫都没有半句怨言，宁可自己节省，也绝不让我们在外面缺着。
我和妹妹高中在县城住校，离家四十多里，一个月才休息一次。不回家的时候，姐姐每周都骑着自行车给我们送吃的。风雨无阻，一送就是五年。
在我高考时，为了让我吃好、不分心，姐姐还专程跑到学校陪考。我一考完，姐姐就给我端上预先订好的营养餐。
高考之后，我自觉发挥得不好，情绪低落，姐姐经常安慰开导我。有一天，跟着母亲去玉米地里拔草，天上忽然落下雨来，我站起身四处打量，想判断一下雨势，恰见远处一个人朝着我们的方向奔跑过来，还挥手大喊着什么。及至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姐姐。
“考上了，考上了！是本科！”姐姐只顾欣喜若狂地喊，渾然忘了自己跑掉了鞋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一幕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姐姐当时兴奋的笑脸像绽放的向日葵一样熠熠发光，照亮了我的未来之路。
3
如果时间能被控制，我想，我们全家人都希望它在2015年的4月25日之前停下就好。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
那年，姐夫带着几十个工人在工地干活。活干完了，钱没有要回来。作为层层转包链条最末端的“包工头”，姐夫被工人们围追堵截，昨天还在一个大锅里吃饭称兄道弟的人，今天就拿着刀子、大棒要杀要砍。最后，姐、姐夫卖了县城唯一的房子，欠下一屁股债，给工人们发了工钱，然后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去打工。
安顿下来之后，因为没有文化，缺少工作经验，姐姐、姐夫一时找不到工作，在路边卖过一阵早餐之后，又开始在建筑工地给人刷墙。有一次，我去姐姐、姐夫干活的地方看他们。姐姐没让我进工地，穿着一件大围裙出来见我。姐姐的脸虽然黑了些，但还是红扑扑的，一见我们，就兴奋地说，谁谁的钱还上了，还欠谁谁多少，预计再干多久就能还上。见到姐姐、姐夫的状态，我也很为他们高兴：只要手脚勤快，精神不倒，人跌倒了就一定能再爬起来。
可就在不久后的某天早晨，哥惊慌失措地打来电话：“赶快来某某医院，你姐掉下来了。”语气骇人，我们也不敢多问，心急火燎，一路狂奔，及至赶到医院，却被挡在ICU的门外。穿白大褂的医生满面沉重地递给我们一张白纸：病危通知。接着又让把老人、孩子带到医院。
病房里，大姐苍白着脸，孤单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的呻吟声时断时续，被子下的手脚被牢牢捆绑在床栏杆上。好像感知到我们的存在，姐姐睁开了眼，像是隔着梦一样地看着我们——多么希望姐姐就一直在梦里，等什么时候不痛了再醒来就好。医生说，病人全身粉碎性骨折，多器官受损，如果想要生还，除非出现奇迹——那可是13层楼高啊。
在无数针水源源不断地注入身体之后，姐姐有了生命迹象。可是，清醒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双刃剑——对家人而言，姐姐脱离生命危险，是天大的喜讯，但对姐姐来说，则是地狱般折磨的开始。
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精神上的打击，让姐姐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疼得厉害的时候，姐姐像小孩子要糖一样地要止疼片，一片不行两片，两片不行三片，远远超过了医生的限量。明知要不出来之后，姐姐开始哭求，哭求无果，就愤怒咆哮。
终于，经过数月卧床之后，姐姐带着满身的钢钉坐了起来。又经过数月的针灸按摩康复，姐姐借助助行器站了起来。现在，姐姐能够借助助行器行走了，还能帮着家人做饭、坐着电动轮椅去市场买菜。
姐姐坚强地活成了人们口中不可能的奇迹。
编辑 王冬艳 43740834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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