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林燕
(九江学院文学院 江西九江 332005)
号称“天下书院之首”的白鹿洞书院,在历史上留下了大量的史料,主要见于明清时期各种《白鹿洞书院志》。近年来,吴国富《新纂白鹿洞书院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在历代书院志的基础上作了大量增补,之后黄林燕《明代白鹿洞书院史料补遗》(《九江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又作增补,吴国富、黄林燕《<新纂白鹿洞书院志>补遗》(收入《鄱阳湖·庐山文化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再作增补,但因典籍浩瀚,而搜集殊为不易,仍不免有遗珠之叹。本文就目力所及,继续增补书院史料数则。
史褒善,字文直,号沱村,开州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曾任江西按察副使、浙江参政、河南右布政使、操江佥都御史等职,著有《沱村集》。史褒善在江西按察副使任上游白鹿洞,作有诗歌两题,历代白鹿洞书院志没有收录。《游白鹿洞》:“白鹿洞口白云起,玄鹤同驭赤松子。乘风万里破碧霄,五老峰头采石耳。”(《沱村集》卷一)《白鹿洞避雨》其一:“雨中烟色自玻瓈,云涌风号鸟道迷。巨壑奔冲有虎啸,长松挂翠见龙霓。入山问俗凭芸馆,寄兴思贤看墨溪。车马彷徨聊避地,坐瞻五老一留题。”其二:“闭门终日听溪声,草色云光不住情。有外尘嚣绝杳杳,无端清景自生生。从今已识羲皇意,自是曾闻朱陵名。偃仰名贤直不远,息心指点自分明。”(《沱村集》卷五)
王栋,字隆吉,号一庵,江苏姜堰人,嘉靖三十七年(1558)贡生,授江西建昌南城县训导,后主白鹿洞讲席,仕至深州学正,著有《一庵遗集》。中年以后,王栋在各地创办讲会,闻名遐迩,与王艮、王襞合称“三王”,为泰州学派的重要人物。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揭示了王栋思想的两个主要内容:其一是立足良知之学,秉承并发扬了王艮的“格物说”;
其二是在“诚意”问题上突破旧说,颇有创见:“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王栋主白鹿洞讲席之事,吴国富《新纂白鹿洞书院志》略有记载,但语焉不详。王栋在白鹿洞书院作诗十来首,以往各种白鹿洞书院志亦未收录。
按《重镌一庵王先生遗集》卷首《年谱纪略》曰:“三十七年戊午,先生五十六岁。是年除江西建昌南城县训导,两奉柱史聘,主白鹿洞、南昌府正学书院。” 可知王栋入主白鹿洞书院在嘉靖三十七年或稍后。期间作诗不少,均见《重镌一庵王先生遗集》卷下,颇能体现他的学养和思想主张,反映王栋入主白鹿洞之时,极力推崇王阳明的“致良知”及陆九渊所说的“易简功夫”,主张存心养性的道德体悟,并认为以往以朱熹为宗的书院教学多半误入了歧途。
一曰《白鹿洞纵观前辈诸刻》:“髫年见说匡庐胜,此日登临鬓已星。闻学未堪称洞主,窃官犹自愧山灵。当年胜事嘉唐隐,千载斯文忆考亭。何处函关生紫气,谁将间语乱遗经。”
二曰《朋来亭和韵三首》其一:“朋来非欲占时名,静隔尘嚣志亦清。莫把词章供聚乐,须将道义结同盟。千年圣学多歧惑,百代师模一铎鸣。试向良知看易简,本无雕刻自天成。”其二:“亭倚苍崖树作邻,朋来刚值舞雩春。山中旧洞惭无主,天下英才岂乏人。望入五峰须有见,推开六合(有六合亭)更何尘。谁当振世作豪杰,收拾乾坤作此身。”其三:“手携朋侣入亭来,坐倚晴窗直面开。黄鸟乍鸣歌互答,翠屏交映锦初裁。并包物我相忘意,都付虚灵不昧台。一洗青天休作障,斯文千古看昭回。”
三曰《诸生辟讲堂用心师韵》:“集会劝君辟讲堂,也知多论亦迷方。虚灵自不参闻见,影响空劳说助忘。鹿洞判心偏易晓,鹅湖析理故难详。两般消息分歧路,看到无言意味长。”
四曰《示讲堂诸生》:“讲堂游侣发歌声,天籁无端日夜鸣。真乐得来非色象,良知悟破自灵明。见闻情识休相混,势利纷华岂足撄。此是乾坤真诀窍,敢矜私秘说师承。”
五曰《游栖贤桥用碑刻旧韵(白鹿洞景)》:“百泉倾峡一桥通,树隐绕在古梵宫。缘石俯窥金井上,倚筇斜瞰玉渊中(过桥里许为玉渊)。疏观物妙应知性,默识天机莫论空。试向真源看不息,毫厘须索细推穷(因旧刻及此)。”
六曰《登华盖石获睹晦翁风雩字刻有感》:“怪石何年幻此形,分明布作紫微星。苔痕仰见风云刻,与点谁还继考亭?”
七曰《望五老峰步阳明老先生韵》:“瞻彼五峰高,仰之如有见。勉予求实跻,步入干霄巘。光朗洞八荒,廓披开四面。日月任推迁,风云随幻变。始知误揣摩,谩尔索书传。妙契真忘言,宠兹天所眷。招携二三子,此意殷勤劝。无劳恣口谈,喋喋争讐辨。”
于孔兼,字元时,金坛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授九江推官。是年张居正下令毁天下书院,白鹿洞书院的学田被变卖。万历十一年(1583),于孔兼参与收回书院学田之事,作《游鹿洞记》:“万历癸未夏六月,侍御贾公以竣事候代南康,尝叹时事之非,而慨然志复其旧。因命司理柳君辈核其事,而余亦幸同事焉。维时太守潘公,尤悉心经理之,今虽未还旧额,而鬻之民者已归其半矣。……斯役也,余逗留南康两阅月,因窃预其事也,故有感而志之。”此记已收入吴国富《新纂白鹿洞书院志》。于孔兼又作《庐山白鹿洞赋》,重点叙述恢复书院学田之事,各种书院志均未收录。赋曰:
粤自江湖阖逝,脉远流长。两孤遥峙,浪涌波强。势洄漩而汹汹,状澎湃而泱泱。康郎蜈蚣扼其冲,左蠡扬澜横为当。五老峰雄踞而险,九叠屏环向而苍。时乎天晶日朗,则一碧万顷,而锦涛烁燿于潆洑之汇;
时乎风吼云腾,则四野同尘,而青峦黯黮于突屼之冈。山原秀杰,地毓祯祥。内有金井玉渊,为含鄱之流注;
上有飞泉瀑布,成三叠之飞扬。陡涧奇峰,名言莫悉,危崖堕石,指画难详。忽而弘衍,万亩平徉,洞名白鹿,千俊为庠。名不知其何自,道久倡于南康。入其门,圣像巍巍于上;
游其庑,群贤济济于旁。主洞事者,有两丁不废之俎豆;
遵洞规者,有四方未绝之贤良。虬木千章,宛乎杏坛景象;
龙松万挺,依然汶泗封疆。学田半据于豪强,几为湮圽;
直指亟稽其故牒,渐复齑粻。彼楚相者,贪宠忘亲,蔑视至圣先师之道;
坑儒满地,篲扫谈经论道之场。遂使琼山胜境,鞠为榛莽,担簦寒士,兀守匡床。山灵不得借道脉以增雄秀,有司不能崇祀事而修典常。斯文大厄,吾党无光。所幸圣像之精灵如在,紫阳之成训未亡。予也不佞,叨理浔阳,随巡兹土,得叩宫墙。愧无刀锯鼎镬学问,与象山先生研义利交战之介;
又无切磋琢磨功夫,与晦翁夫子补格致遗忘之章。未登道岸,无裨名山。乱曰:江汉朝宗兮,匡岳钟灵;
天敞吉壤兮,郁郁青青。圣人端拱兮,万世仪刑;
门人从祀兮,俨如列星。愧羁职守兮,不预尝蒸。时叩文墀兮,仰瞻服膺。妄希前哲兮,比肩颜曾。闇然自修兮,临渊履冰。永揽兹山洞兮,瑞气云升。圣道望洋兮,之众靡宁。
在书院众多的赋作中,此赋显得较为平易流畅,叙述性也较强,重点描述了白鹿洞书院重新恢复之事,对张居正废除书院之举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万历四十五年(1617),袁懋贞任南康知府,任上清理洞田,并聘请南昌名士舒曰敬主洞。万历四十八年,袁懋贞委托南康推官李应升清理洞田。天启二年(1622),又请李应升主洞事。李应升主洞期间,致力于教学,申议洞学科举,重修《白鹿洞书院志》,颇有作为。袁懋贞留有《寤园山人素辞》一书,系书信汇编,其中有不少叙及白鹿洞书院之事,对历代志书可起到补充作用。
其一是关于洞租之事。袁懋贞致张如心县令曰:“洞租保甲所不获,主君发愤从事,有如门下塞渊□质,庠序都鄙,悉嘉赖之。”(《寤园山人素辞》卷二)张如心,星子县令,任上致力于追缴洞租,颇有业绩。又致黄寓庸学道曰:“康属无学租而有洞租,其弊有难枚举。大都从前循坏,视为故事,征收无改陋规,县官推付捕衙,该房寝处利薮,以致年远病深,欺隐侵占,无论逋租无追,而原田亦不可觅。究之为诸生所霸种、所潜换者居多。比委官履亩,则厉言相向,奸民亦因之风靡,洞租复旧,其俟河清乎?在前犹可因循,今惠邀台灵,新聘洞主,岁供有难愆期,则查勘更属急务。昨款陈诸议,业微及之,见存典记,或冀清暇检览,特下一檄,委军馆闲曹专从事焉,庶乎白鹿永永嘉赖之。”(《寤园山人素辞》卷四)袁懋贞此信反映白鹿洞书院的洞租向来由星子县捕衙征收,然而捕衙上下其手,导致洞租收不上来,连洞田也迷失了。而侵占洞田、以次换好的,多半属于白鹿洞书院的诸生,这一点在历代洞志中并无反映。黄寓庸即黄汝亨,字贞父,自号寓庸居士,钱塘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由郎中出为江西提学,官至江西布政司参议。
其二是都昌文士余应桂主洞之事。袁懋贞致余二矶孝廉曰:“洞事岑寂,获丈重建旗鼓,蒸蒸之象,庶几复振乎。会且赤白羽交征,以实营垒,令就指麾。仆恨不能椎牛以犒颜行,先遣薄将,聊以佐读二三日,天霁尚躬候也。”“洞事大灰人心,获门下推毂诸贤,或者涣可复聚,然犹需十日内相机移文耳。不然,近厌而冀远来,恐来者未几,且返山阴之棹矣。”(《寤园山人素辞》卷三)按《小腆纪年》,余应桂,字二矶,都昌人,万历四十三年(1615)中举,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崇祯时任兵部右侍郎。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督师孙传庭战殁,朝廷命余应桂代之,“无兵无饷,逡巡不得前,夺职,以新擢陕西巡抚李化熙代之。”北京陷落之后,余应桂家居甚久。顺治五年(1648),江西总兵金声桓举兵反清,余应桂起兵响应,“率舟师援南昌;
进至落星湖,败绩”,旋即被清兵捕杀。《明史》有传。余应桂主洞之事,不见历代志书记载,惟葛寅亮《白鹿洞书堂讲义》记载余应桂曰:“格物以通彻训,似即致知义,恐两下太无别。”按清代柴绍炳《户部右侍郎屺瞻葛公传》:“辛亥,起江西布政司参议,备兵九江。”葛寅亮于万历三十九年任江西布政司参议,万历四十一年与南康知府费兆元大修书院,移先贤祠、忠节祠,增置号舍数十间,次年落成,作《重修白鹿书院记》,又作《白鹿洞书堂讲义》,此时余应桂已经主洞。万历四十三年,余应桂中举,万历四十五年,袁懋贞任南康知府,不久余应桂即辞去,另荐贤人担任洞主,由“洞事大灰人心,获门下推毂诸贤”之语可知此事。
其三是舒曰敬担任洞主之事。舒曰敬,字元直,号碣石,南昌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曾任泰兴知县,左迁徽州府儒学教授,后辞官居家讲学,万历四十五年主白鹿洞书院。不久舒曰敬丁忧而归,袁懋贞仍请他督课如常。舒曰敬《白鹿校艺序》:“顾未两月,而敬以忧归矣。使君谋再勤予,予持不可,礼也。仍虚席以待,督课如常,辄从邮筒中寄示苫次。妄拟问之使君,所预拟亦无异同。至今阅一年所,使君选洞课若干首而付诸梓人,题曰《白鹿校艺》一集。”《白鹿洞书院志》已收录袁懋贞《申请南昌乡宦舒曰敬主洞并议款》《申请主洞文》等文章。
袁懋贞《寤园山人素辞》卷四有与舒曰敬往来的书信多封,历代洞志并未收入。一曰:“鹿洞名区,久无教主,仁义荆榛,铅椠亦成故事。海内宗公,无复出老师右者。”又:“吾师俾得躬逢白鹿盛事,差慰薄游意耳。……用是凂敝寅司理,恭迓台旌,士子日夜引领,惟蚤赐临。”这两封书信为聘请舒曰敬而作。舒曰敬丁忧而归,袁懋贞仍请他督课如常,致信曰:“鹿洞荆榛,方藉老师振铎,欢动域中,乃佹闻太老先生违和,遄归奉侍。……洞生备守师言,铅椠如故,某犹虞其少涣也,用不羞为假王,代摄大会,雌黄次第,则俟山中之驾,从容鉴定。”又曰:“吾师大孝,追恨终天。……若某区区之私,则又一惜盛举,一感诸弟子悬情,未忍委诸空山,僭以代为守,以守为待,恨不能朝夕归政文坛,庶几隆隆复振。而翰来讳言鹿洞,则某与诸弟,有五内成灰矣。”又曰:“洞生屡相接,皆以迎师来告,某愧寸诚,无足动听,庶几借群情之慕恋,以成盛举之终始乎?”又曰:“季冬洞课,谨乞品题。先以士心不齐,事类乌合,今遴定每列高等约三十余生,移之郡城,众乃鼓舞矣。此番聚散,当直至来岁秋闱时也。昨有末议,呈之学台,别支濡笔之资三十金,兹搜帑先贡其半,此某之心芹、上之案墨也,愿即慨然。前呈录文二十篇,内杂鄙作,蒙概加奖饰。”(《寤园山人素辞》卷四)诸如此类,均能反映袁懋贞尊师重教的诚恳之心。
其四是请推官李应升主洞之事。致李次见司李曰:“洞牃烦大笔□□。某即未卒业,而第观品次,盖已相天机,得社稷,一一合某寸心符节。”又曰:“督洞广文,俾照名趣令住洞,不住者宁留房以待之,此先据其半,其外必不至于滥觞矣。至所谓有志负笈,三试始留,及远方不拘额例,烦颁其中,即附此条,亦不驱除而善驱除之法也。”(《寤园山人素辞》卷三)此两封书信历代志书亦未收录。
顺治十二年(1655),巡抚蔡士英倡复书院,清理洞田,十四年聘熊维典主洞事,何孝先副之。毛德琦志收录有《臬司李卉圃请瑞昌明经何孝先副讲白鹿书》,为提刑按察使李长春请瑞昌明经何孝先副讲白鹿之书。瑞昌明经何孝先,即何大良,巡抚蔡士英亦作有聘请书信,毛德琦志未收,见《乾隆瑞昌县志》卷十二:“伏以河图括地,看到匡庐,始是山灵匮披。书不宗曲阜原非学,天下第一等事,实不可让之他人。古来不二心传,又急续衍于今日。对兹仙洞,景彼名儒。恭惟台下,万顷澄波,千寻耸干,擅云阁之誉,清论不数禅河;
驰日下之声,高辨实夸秋水。犹记麐游上国,辄思凤翥高冈;
丹青廓庙,既以腾辉钟鼓,儒林可令绝响?盖紫阳书院,即白鹿仙踪,斵梓而构讲堂,选石以布经席,岩岩削立,俨然泰山,浩浩朝宗,恍乎泗水。或振衣而俯眺,有贯日云月之奇观;
或施帐而下帷,正考道问业之胜地。落霞孤鹜,相与彭蠡之滨;
丛菊长杨,堪咏陶潜之里。龙门自峻,谅不迫于云封;
鹏徒虽遥,应亦喜乎风积。并秀松筠之色,益呈水镜之光,庶乎孔孟虽穷,亨途自在;
而程张不坠,终古如新者也。英等志切坐风,情殷立雪,扫泉亭之落叶,肃迓高轩;
远书舍之爨烟,敬进元诲。方约五老以俟,不当因主人之陋而并陋山灵;
且开六合而瞻,或可缘名胜之高而亦高我辈。英等临启,不胜踊跃瞻企之至。谨启。”此书实质性的内容不多,但犹能反映清初聘请书院洞主的一些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