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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梅之比较看王禹偁在“宋调”形成中的重要地位

时间:2023-06-16 17:50:04 来源:网友投稿

贾先奎

(菏泽医学专科学校,山东 菏泽 274000)

宋诗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迥异于唐诗的格调和审美特质,钱钟书《谈艺录》称之为“宋调”,同时又指出“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认为宋人有具唐音者,唐人亦有具宋调者,此论极为精辟。但是,从一般意义上讲,由于时代环境和诗歌潮流的变化,“宋调”的体现,主要还是应该着落在宋人身上,正如马东瑶所说:“唐音、宋调,虽然并非仅朝代之别,但唐音之大发展在唐、宋调之大发展在宋,却为事实。”[1]如果就宋代诗人而言,对“宋调”形成具有奠基性、决定性作用的诗人,自然非梅尧臣莫属,《后村诗话》称其为宋诗的“开山祖师”,《原诗》称之为“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对梅之地位做出一致肯定。但是自宋立国至梅登上诗坛期间70 余年,难道无其他诗人为“宋调”做出开拓性贡献吗?笔者以为,太宗、真宗两朝的诗人王禹偁,在“宋调”的形成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王禹偁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宋初“白体”的代表诗人,如林逋《读王黄州诗集》“放达有唐惟白傅,纵横吾宋是黄州。”《蔡宽夫诗话》“宋初诗风”条云:“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竹庄诗话》卷一引欧阳修语云:“学者品藻当今名贤诗,方之唐人,皆云王元之似乐天。”方回《送罗寿可诗序》云:“宋刬五代旧习,诗有白体、西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皆认为王禹偁是白体诗人。固然,王禹偁学习最多的是白居易,其谪官商州后,尝云“予自谪居,多看白公诗”,其《放言诗》之三云:“放言诗什谁堪赠,焚赠微之与乐天”,把元、白引为知己。但是,王禹偁师法的并不仅限于此,他的名句“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表达了向白居易和杜甫学习的愿望。其《赠祝严》一诗云:“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寄题陕府南溪兼简孙何兄弟》又云:“篇章取李杜,讲贯本姬孔。古文阅韩柳,特策开晁董”,选择的范围是相当广泛的。而且,即便是白居易的诗歌,也不再是纯粹的唐音,而已隐含宋调之质素。王禹偁学白居易,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就是宋调的一种先声和体现。清代吴之振慧眼独具,在《宋诗钞·小畜集钞序》指出:“元之独开有宋风气”。当代学者如许总等人认为:“到北宋中期形成的具有独特风貌的宋诗,在王禹偁部分作品中已经埋下了一个重要的伏笔”[2],皆指出了王禹偁诗歌的宋调特色,为具体深入地论证这一点,本文拟通过对王、梅二人诗歌创作的比较,分析王禹偁在“宋调”形成中的重要地位。

依郭预衡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所论,“宋调”具有的特色突出地体现在三点:一是多深沉悲慨之气;
二是多议论之风;
三是文风朴实平易。从王、梅二人的创作实践上看,这三点在王、梅二人的作品中都已经比较明显地体现出来。

第一,就深沉悲慨之气而言,由于二人身世经历都颇为坎坷,诗中多有牢骚感叹之言,如梅尧臣一生“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直到晚年才被恩赐同进士出身,援为都官员外郎。其长期处于穷困压抑之中,所以诗歌常常感慨岁月流逝,功业未成:“洛客吟初苦,骚人思已深。颠毛随日减,冉冉不胜簪。”(《依韵和杨敏叔吴门秋晚见寄》)“推年增渐老,永怀殊鲜欢……时节未变易,人世良可叹。”(《岁日旅泊家人相与为寿》)梅曾经有志从军,但因受阻没能实现,所以他叹息:“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露才扬己古来恶,卷舌噤口南方驰”。(《醉中留别永叔子履》)至于王禹偁,虽然进入仕途较早,但其正道直行,“八年三黜”,宦海沉浮,时常也是郁郁不得意,所以也多有不平之言:“平生性幽独,寂寞谁献酬?官常已三黜,怀抱罹百忧。”(《月波楼咏怀》)“壮志休磨三尺剑,白头谁藉两梁冠。”(《暮春》)有时他以被流放的屈子自比:“泽畔骚人正憔悴,道旁山鬼莫揄揶。”(胡仔《苕溪渔隐从话后集》卷十九“王黄州”条)“左宦寂寞惟上洛,穷愁依约似长沙。”(《得昭文李学士书报以二绝》之二)有时他又感叹民生疾苦,欲救无力,“民瘼不能治,恻隐情悲酸。归田未果决,怀禄尚盘桓。”(《扬州池亭即事》)“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多惭富人术,且乏安边议。”(《对雪》)如此等等,忧虑深广,已颇有宋调悲慨之气。

第二,就宋调的议论之风而言,由于宋代文化环境宽松,宋人的主体精神得以高扬,对国策时政、个人的出处行藏等诸种问题无不各抒己见、纵横议论。这种风气在王、梅二人的作品中已见端绪。如梅指责朝廷用人举止失措:“冕梳高拱元元上,左右无非唯唯臣。”(《闻永叔出守同州寄之》)批判社会的贫富不均和下层人民的苦难:“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陶者》)议论人生的穷通荣枯:“自古难知不遇人,朝为蛇鼠暮龙鳞。”(《难知》)“蛟龙失水等蚯蚓,鳞角虽有辱在泥……大椿朝菌各有尽,此物何怪庄叟齐。”(《依韵和永叔见寄》)此外,梅对诗文道统也加以评论:“少陵失意诗偏老,子厚因迁笔更雄。”(《依韵和王介甫舟次芜江怀寄吴正仲》)“诗教始二南,皆著圣贤迹。后世竟剪裁,破碎随刀尺。”(《还吴长文舍人诗卷》)

同样,王禹偁诗歌中也有多方面的议论,如其《金吾》一诗,揭露了大将曹翰的罪行,而皇帝赏罚不当,曹死之后还赠典优崇,王感叹道:“哀荣既如是,报应何足说。责薄李广死,赐剑武安灭,侥幸过古人,况无大功烈。福善与祸淫,斯言仅虚设。”其《竹鼠留》一诗则批判奸佞小人:“吁嗟狡小人,乘时窃君禄。贵依社树神,俸盗太仓粟。”并且指出了他们的必然下场:“朝见秉大权,夕闻罹显戮。李斯具五刑,赵高夷三族。信有司杀者,在暗明于烛。”其谈论人生的出处行藏问题:“男儿既束发,出处歧路各。苟非秉陶钧,即去持矛戈。致主比唐虞,安边似卫霍。不尔为逸人,深居返吾朴。胡然自碌碌,名节日销铄。”(《酬种放徵君》)又云:“出则学皋夔,独立称帝师。处则同乔松,决起如冥鸿。”(《送冯尊师》)另外其《和冯中允炉边偶作》一诗,谈论世情反覆、人情冷暖,更是通篇议论,感慨满怀。王诗同样也有对诗文道统独特新颖的见地:“子美集开诗世界,伯阳书见道根源。”(《日长简仲咸》)“杜甫诗为真宰相。”(残诗,载宋叶庭珪《海录碎事》卷一九)诸如此类,可以见出在王、梅二人的诗中,已经突出体现了宋调所具有的议论之风。

第三,就文风的朴实平易而言,王、梅二人都已经比较自觉地追求一种平淡朴素的文风,如王在《答张扶书》中明确倡导“句之易道”“义之易晓”,梅则提出:“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依韵和晏相公》)“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这种对平淡风格的重视,正是宋诗最大的特色之一。由此可以看出王、梅二人对宋调形成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理论倡导上是如此,实际创作也是如此。如梅尧臣的《鲁山山行》:“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此诗意境优美,用词朴素简练,正是梅诗“平淡而山高水深”的代表之作。又如其《东溪》一诗,特别是颔联两句:“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开花无丑枝”更是脍炙人口。此乃写景之作,其叙事之作如《田家语》《汝坟贫女》等,叙述生动,明白晓畅,亦是其平淡诗风的代表之作。同样,王禹偁的写景之作如《村行》:“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此诗意象清丽,写景如画,语言明畅,为人称赏。至于其叙事之作如《对雪》《感流亡》等,不但继承了白居易“唯歌生民病”的现实主义精神,而且也承继了其言直质径的平易风格。

需要指出的是,前人往往指出了王、梅二人诗歌的学习来源,如《彦周诗话》云:“本朝王元之可重……大类乐天也。”贺赏《载酒园诗话》云:“王禹偁秀韵天成……虽学白乐天,得其清而不得其俗。”严羽《沧浪诗话》认为:“王黄州学白乐天……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这些话都不错,但是他们对二人在诗歌史的创新之处却往往有所忽略。实际上,无论是诗人顺应潮流,明确地倡导革新,还是仅仅是由于时代环境的变化及诗歌自身规律的发展,诗人的创作都或多或少、自觉不自觉地染上了新的时代色彩和新的创作风气。前者像韩柳的古文运动,尽管打着复古的招牌,实际上从形式到内容仍然是完全的革新;
后者像明代的前后七子复古运动,尽管很大程度上陷入了拘泥不化的泥沼中,但李何王谢等人的部分作品都依然反映了现实,染上了时代的色彩。王、梅二人生当宋初,时代环境的大改变,必然要求着诗歌创作风气的转向,何况他们还一个提出了“主管风骚胜孟津”,一个提出了“诗欲主盟张旗鼓”的领导文坛、革新诗风的自觉意识呢!事实上,“宋调”的形成,正是从王、梅二人开始越来越呈现出明确的走向。

综合以上几个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诗歌理论的提出还是创作实践的建树,王、梅二人都有颇多相同之处。如果我们承认梅尧臣在宋调形成中的奠基性作用,那么就不应该忽略王禹偁在宋诗中的重要地位。以往人们总是把王视为“白体”代表诗人,把他从“宋调”中排除出去,这是不妥的。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禹偁的重要作用之所以被人们所忽视,除了长期以来受习惯性思维的局囿之外,也有其自身存在的一些不足,以及属于文学发展规律层面的一些原因,我们试从以下几方面进行探讨。

其一,就创作实绩而言,王、梅二人的诗歌创作都取得了不寻常的成绩,但比较起来,梅创新的成就更大一些。从二人诗歌的体裁类型来分析,二人各种体裁类型都有,但近体诗多为咏物写景、来往酬唱之作,其中虽亦有不少佳作,但无论是写作手法还是思想内容,继承常多于开拓,而古体诗因其体现出的丰富内涵、表达的自由、技巧的细密,最能体现“宋调”的特色。在这方面,梅尧臣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明显高于王诗。从题材上分析,梅诗凡抒怀咏古、写景抒情、农事国政、游历送别、依韵酬和、日常生活等,可谓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王禹偁则显然没有梅诗之为广阔,当然,这也与王的创作年限及人生经历有关。总之,后人在学习宋诗时,往往只看到了梅尧臣的巨大成就,而王禹偁则常常被忽略了。

其二,就诗歌影响而言,我们知道,大凡一种新诗风的形成,既要靠作家的敏锐感受,对时代思潮与文学规律的准确把握,也需要众多人对它的认可与赞同、扶持与促进。历史上的“建安七子”、韩孟诗派、元白诗派、前后七子莫不如此。梅与谢绛、尹洙、苏舜钦、欧阳修、晏殊、刘敞、王安石、苏轼等当时众多著名的文人学士都有比较频繁的交往酬和,彼此间互相推崇,递相波澜,最终形成了一代诗风。所以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一书就曾认为,“梅圣俞的诗,也完全亏得欧阳修的提倡。”[3]罗根泽也指出,“他的诗名也与欧阳修的鼓吹有关……假使没有欧阳修的揄扬,则声名影响恐怕都要减损。”[4]此论虽未免有些夸大,却也道出了一个事实:梅“开山祖师”地位的确立,固然与其创作成就有关,也与大家对他的推赏甚至效仿有关。相比较之下,王禹偁当时交往唱和的固然也不乏有人,但像冯伉、孙何、孙仅、姚铉等人,在后来诗坛上的地位都不高,成就都不突出,而且他们对王之诗风也缺乏一种明确的推崇与效仿意识。与梅、欧那些人非师即友的密切关系相比,王在诗坛上的创作实在是比较孤单的。所以南宋叶适就曾指出,“(王之诗文)简雅古淡,由上三朝未有及者,而不甚为学者所称,盖无师友论议故也。”[5]由于缺少后人对他的创作深切了解和继承发扬,所以王虽在当时“主盟一时”,但却没有带动起一个以他为中心开辟一代诗风的诗歌流派来。世所谓“白体”,继承多于创新,陈陈相因,与王之精髓实有很大不同,成就也寥寥,故其不能似梅诗对后世之为关键。

其三,就诗歌自身嬗变的规律而言,作为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一种诗歌创作风尚,其中包涵着诗人的审美习惯,有着极大的惯性,积重难返,不可能随着政治上层建筑的改变而突然变化,所以像唐朝开国几十年后,直至高宗、武后时期才基本上完成了对齐梁“绮丽不足珍”的文风的改变。同样,宋初沿袭晚唐五代风气,也绝不可能以王禹偁一个人的力量立刻全部地转变。王禹偁之后,晚唐体、西昆体又一度泛滥,那可以看作是前代诗风的余波未息或复起,或者是宋诗正在选择冲突中寻找自己的出路,都是非常正常的。直到梅、苏、欧阳出来,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诗**新运动,才彻底改变了晚唐五代以来那种雕章琢句、堆砌辞藻、言之无物的靡丽浮侈风气,真正确立了平淡、充实、隽永、朴素无华的宋诗风调。在这个过程中,王禹偁虽然不具有确立之功,但其起到的开拓性作用应该是不能抹杀的。

倘若把宋诗发展的过程与唐诗加以比较,可以看到,王禹偁、梅尧臣在宋调中的地位,与唐之初唐四杰、陈子昂在唐音中的地位颇有相似之处。四杰的作品,“调入初唐,犹带六朝锦色”。(陆时雍《诗镜总论》)而王禹偁虽开启了宋调特色,但也仍然较多地体现了对前代的继承。不过,正像四杰在唐诗发展中所起到的继往开来的作用一样,王禹偁的诗歌创作在宋诗中也有着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陈子昂以其大气磅礴、刚健雄浑的诗歌创作,一举廓清了六朝余风,刘克庄称他“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三)卢藏用也赞他是“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陈子昂文集序》)显然都看到了其确立一代诗风的巨大作用。如果说《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是陈子昂倡导革新的宣言,那么梅尧臣《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依韵和晏相公》《读邵不疑学士书卷》等作品,也同样可以看作是梅尧臣提倡革新理论主张的集中提出。唐诗至李、杜而达顶峰,高歌低吟,包罗万象,巍然大成,而宋诗至苏、黄也趋向于完全成熟,唐宋诗的发展过程都是这样一波三折,不断推进而走向顶峰的。

总之,通过对王、梅二人在“宋调”形成过程中的作用的分析,不仅分析了梅尧臣“宋调”的奠基地位,而且更着重对王禹偁进行了重新解读与审视。根据上文分析,王不仅仅是白居易现实主义精神和平易风格的继承者,也不仅仅是宋初“白体”诗人的代表,而且更应该被看作是“宋调”的开启者。尽管其作品仍然有一些不足,尽管当世人不能充分识别这种诗风与白诗的本质不同,但是通过具体和历史的分析,应该承认王在宋诗史上具有不可替代和忽略的重要作用与影响,欧阳、苏、黄等人正是在王所开启的这条道路上不断发展,才逐渐树立了与唐诗截然不同的宋诗风貌与特色的。当年,王禹偁对自己的诗歌创作成就十分自信,他说:“他年文苑传,应不漏吾名”,(《览照》)“否多泰少是天意,生有述作死不虚”,(《还杨遂蜀中作》)“一生得丧唯凭道,千古声名合在诗”。(《和安邑刘宰君见赠》)今天,当重新看待王之诗歌时,他对自己诗作的评价是没有任何夸张的,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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