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先斌
荞麦花
平天湖湿地保护区内,绿树环合之中,有好大一片闲置地,被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开垦成了菜地。暮春时节,蚕豆、豌豆、油菜收割后,只剩下开白花的豇豆和开黄花的黄瓜。有一种作物长得纤细柔弱,暮色中总觉得似曾相识,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晨跑,见一老者正在地里劳作,遂停下脚步问道:“老人家,你身后种的是什么啊?”
老者转过身来说:“你看它红秆子绿叶开的什么花啊?”
“哦呵!开的是白花吧?”
我俩同时大笑起来。
大家一定知道了,对,正是荞麦。黄梅戏《打猪草》中所唱的荞麦花。
现在很少见到有人种植了,我不见它约四十多年了,难怪其容渺然。少年时代,在桐城老家,印象中,村民们总是在不能种植其他作物的荒地上播种荞麦,舍不得用熟地,我父亲亦是。我在家是长子,父亲开荒总不忘叫上我,我常常抱怨这么贫瘠之地,怎能生长出庄稼来?其实就是怕苦怕累的借口。父亲说:“人勤地生宝,人懒地长草;
从来只有人哄地,不曾见过地哄人。”我无言,只好埋头干活,捡掉瓦片石块,再翻地松土,然后施肥点种,忙活好几天。
初夏之夜,父亲叫上我陪他去浇水洇地。深蓝的夜空下,月光如水,蛙声呱呱,虫鸣唧唧。走过田畈,踏上岭头,只见一片片雪白的轻纱,飘浮在幽暗的稼禾之间,淡淡的花香在晚风中荡漾,呀!荞麦开花了!真的好美啊!也许在父亲眼里,这不仅仅是好看的花,更是香香的荞麦粑,是他儿女们绽开的笑容。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年了,今天看到荞麦不由得想起他,以及他那几句励志的话来。
其实荞麦不是麦,它属蓼科,在所有粮食作物中,它的花开得最漂亮。白居易在他的《村夜》诗中写道: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白大诗人这首诗写得很平常,我觉得宋代王禹偁的《村行》,写得更有味,更令人心动。其诗曰: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这首诗描述的是初秋时节,见荞麦花开而生思乡之情。荞麦生长期短,全年均可播种,两三个月即可收获。果实呈三角形,脱壳后可直接蒸食,或磨成粉,制作成面条和糕饼。无论做出什么花样,都不是什么美味,却是糖尿病患者的席上珍。现在人们注重养生,喝苦荞茶大行其道,苦味淡淡,荞香浓浓,玉碗盛来琥珀光,我很喜欢。
夏至時节,傍晚下班路过这片菜地,远远望见有人正在收割荞麦,遂停车跃上坡头,急急地问道:“老人家,这荞麦杪子上果实还青青的,没变黑呢,怎么就收割啦?”
老人收镰说道:“是你呀?今年收成不好,杪头上青的黑不了啦!再不收,天一下雨就更没啦!”
“老人家,我天天经过你这片荞麦地,天天盼着花开白茫茫一片,像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怎么一直只见零零星星的白花呢?”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还真是这样的呢,这荞麦花开得的确不像话,唉!现在哪还有什么小时候的味道哦。”
小时候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难道只是一去不复返的记忆中的味道吗?
老人有些激动,边挥镰边哼唱起黄梅戏《打猪草》中对花的片段来,我边击掌边应和着:
郎对花,姐对花,
一对对到田埂下
丢下一粒籽,
发了一颗芽
红秆子绿叶
开的是白花,
结的是黑籽
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
此花叫作
呀哩呀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
得儿喂上喂
叫作荞麦花
啊啊啊!
这,才是小时候的味道。
采薇的薇
周末早晨,出去散步,见百牙东路两侧的油菜青荚累累,豌豆苗也结荚了,顶部还有白花开着,这是暮春时节,花事快了了。然而,路旁不时见到开着红花的形似豌豆苗的植物,请教正在地头劳作的老圃,答曰:大巢菜。没听说过呀?我惊诧起来。他又说:野豌豆。
哦!野豌豆!那我知道了,就是《诗经》里采薇的薇嘛!
我躬下身来贴近它们,气味清新,姿态柔曼,枝叶葱绿,花呈玫红,姗姗可爱。不由吟诵起《诗经·小雅·采薇》篇来:“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诗篇以薇菜的发芽、抽条、成熟起兴,抒发了戍边老卒的思归之情。其末段四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借景言情,情伤不已,乃千古绝唱。
与采薇息息相关的古人被记录在《史记·伯夷列传》中,司马迁写道:“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孰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薇岂非周薇哉?后来二人悟透此理,不胜羞愧,只好饿死了之。自古以来,儒家倡导愚忠,文人墨客多赞夷齐节操忠贞,我则存歧义,此等迂腐遗老,不知变通,顽冥不化,饿死活该,省下野薇多济几个贫民的肚皮吧!
由此可见,薇作为野菜,其嫩叶、幼枝、果实均可采食。估计至唐代,薇已是普通家庭餐桌上的菜品了,有王建《原上新居》诗为证:“厨舍近泥灶,家人初饱薇。”记得小时候,就吃过母亲用豌豆苗和面粉煮成的糊糊,一股青涩味,并不是什么美食,比豌豆的味道差得太多了。但野豌豆苗的涩味是更浓些?还是稍淡些呢?我无从知晓了。朱元璋的五王子编纂了一本野菜专著《救荒本草》,薇菜就名列其中,称之为“救荒野豌豆”,是穷人充饥救命之物。在追野逐土的今天,薇菜不正是食肥餍甘者的野味吗?
我们在读古代经典时,都知道采薇作为避世隐居之意,常常出现在古人诗文中。如白居易《送王处士》曰:“叩门与我别,酤酒留君宿。好去采薇人,终南山正绿。”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实在令人向往。
如今泱泱中华即是一大开发区,哪有山峦湖河让人归隐?无山可隐不如隐于市,无处隐身不如隐其心。几千年的薇今天改称大巢菜了,薇丢了,诗意也丢了,还不如呼为野豌豆呢!官人改称了老公,夫人变成了老婆,再苛求于一野物之名,岂不自讨没趣?
采薇的薇,紫薇的薇,蔷薇的薇,都是一个薇字,但不是一样东西。汉字太奇妙,也很美妙,中华传统文化真是博大精深!沉湎于其中,其乐无穷啊!
夹竹桃
小区东门外,九华山大道两侧,一重重的夹竹桃花墙,绵延如若织锦。夹竹桃常见者有红白两色。不同的颜色,有着不同的风情,红色妖艳热烈,白色纤丽素洁。晴空下无甚异处,朝暮时分,花色尤艳,若是有月之夜,花影朦胧,诗意氤氲,姗姗欲舞,令人心动。
红花夹竹桃皆为重瓣,像桃花,像梅花,花朵要硕大些,但没桃花梅花靓丽有神韵,略显颓靡之态,香气淡而闷,不怡人。而白色夹竹桃花均是单瓣,故比红花玲珑小巧,像野栀子花,含苞未放得更像了,几乎没有什么气味,我贴鼻猛嗅,还是没有闻到。红花虽然妖娆艳丽,可盛开之日即是惨淡衰败之时,与她相邻的“白衣秀才”对比之下,薄命红颜让人心生幽叹不忍熟睹。
夹竹桃的叶子狭长深绿,像竹叶,又少了几分尖利;
像柳叶,又多了几分坚硬,故夹竹桃亦称柳叶桃。但园艺培育让植物偏离了它的原本面貌,似桃花而红是其自然之态,居然蜕变出似栀子而白者,红艳者可称夹竹桃,那素洁者又命名为何呢?
古人曾言:夹竹桃,其叶似竹,其花似桃,非竹非桃,可名假竹桃。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亦不以为然,他说:“夹竹桃,花则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则佳丽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合而为一,殊觉矛盾。请易其名曰‘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觉相安。”如此较真,实属可爱,我每读到此处,常常为之莞尔。
夹竹桃花期很长,公园里,马路旁,一簇簇,一排排,花浮树杪,红红白白,极为壮观。但其美丽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说不清的毒素,我们可以远观亦可以近赏,但不要贪恋美艳而去触摸去攀折,更不可起饕餮之心肆意咀花嚼叶,那是自绝于花仙裙下。
夹竹桃携带毒品,也是正当防卫而已,以毒攻毒,君不见地上落花之间杂陈着虫豸数不清的尸体吗?不去招惹自然相安无事。它抗烟雾抗灰尘抗毒物,是改良空气绿化环境之佳木。由此我浮想联翩,那些太善良的人或物,总是缺乏自御的甲胄和进攻的武器,遇到危险或敌人,往往无从抵抗,常常被伤。而身藏秘密武器者,常常立于不败之地而笑傲江湖。
美丽的人或物总是深不可测的,所以即便喜欢哪怕拥有了,也不可太过耽溺,沉湎其中不知自拔者,中毒已深无药可救也,譬如言人人殊的爱情……
玉兰花开
步出小区大门,遥见九华山大道绿化带上,玉兰花盛开,犹如百千只白鸽翔集枝头。行至树下,朵朵白莲花飘荡在头顶。长枝短枝,一枝一花,色白微碧似玉,香味幽雅如兰。攀枝扪花,一花九瓣,其质涩如素布,不若栀子花似锦缎之柔顺也。两者其形、其色、其香,多有近似,而手感涩滑、粗腻,甚有不同。尤其雨后,栀子花更见丰润,莹莹欲滴,令人顿生怜爱之情。而玉兰花遇雨,则如浴药汤,渐显颓颜,锈迹斑斑,花瓣委地,花香中隐隐有败腐味,甚感无趣。玉兰与梅花同为未叶先花,均是轻舒幽幽暗香,但玉兰花一枝一花,皆著木末,朵朵向上,昂首苍穹;
而梅花则盘枝而上,满枝满条,朵朵向下,谦逊有礼。上海以玉兰为市花,盖取此洁白向上之意乎?
古时无玉兰之称谓,统称为“木兰”,屈原在《离骚》中即有咏颂。《群芳谱》言:“二花至明代始,玉兰始称玉兰,木兰称辛夷。”玉兰乃乔木,立春已开,故称迎春,花色白;
而辛夷为灌木,花期稍晚于玉兰,因形似毛笔,又名“木笔”,花色紫。王维《辛夷坞》一诗广为人知: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而咏玉兰之诗词尚未见脍炙人口者,我认为康熙大帝这位政治家的《玉兰》诗大有诗人情怀,其诗云:
琼姿本自江南种,移向春光上苑栽。
试比群芳真皎洁,冰心一片晓风开。
一日日暮,朋友邀我散步,见路旁玉兰树粉妆玉琢,感叹一番,遂论及白玉兰与广玉兰之分。我读过《植物花卉图鉴》,遂卖弄说:“玉兰树乃落叶乔木,先花后叶,花朵锦簇于树端,而广玉兰为常绿乔木,花瓣掩于叶间,无玉兰一树花开之气势蓬勃,观赏性逊色不少。广玉兰因为树姿雄伟壮丽,叶阔荫浓,花似荷花芳香馥郁,种植百年,历史底蕴深厚,而被选为合肥市市树。”
农耕时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光阴散漫,人心淡定,多行浪漫之事。月明之夜,邀二三知己,置酒于玉兰树下,咏诗联对,何其快哉!如今世风浮躁,人心狂乱,形迹匆匆,浪漫情怀与诗情画意乃稀罕之物也!君不见常有健步之行人,匆至玉兰树旁,略停几秒,口中嘟囔着:玉兰花都开啦!好美呀!掏出手机拍张照,随即匆匆而去。有几人对花作诗,或吟一首古人诗句呢?想到这里,我点开手机一搜索,明代大才子文征明的《玉兰》诗屏上耀然,诗曰: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我知姑射真仙子,天谴霓裳试羽衣。
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
玉环飞燕原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
香樟树
香樟,是我们池州的市树。
漫步池州小城,随处可见香樟树:公园里香樟成林,葱郁郁一片;
庭院中香樟守默,静静自绿;
绿化带香樟成行,给路肩描上两抹青翠。最让人称道的是兴济桥桥头那棵香樟树,池州游子所谓“看见香樟看见家”即此之谓也。
兴济桥,横卧在清溪河上已四百多年,满面沧桑,沉沉欲睡,谁能给它活力?谁给它注入灵性?唯西岸香樟也!此樟树龄已六十余岁,它伟岸粗壮的身躯足可两人合抱。远远望去,粗大的树干顶着庞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树冠笼罩下的地面,直径十米有余。古人描述香樟树为“孤干直指,交茎乱倾”,这八个字秒杀一篇大白话。
香樟树春天落叶夏季开花,异于常树。春意盎然的时节,新叶老叶交替,有绿有褐,似红似黄,斑驳点染。飒飒风来,老葉缤纷而下,落红满地;
嫩叶新绿,被阳光照亮,像蓝天上数不清的小鱼在游动。初夏,清香阵阵袭来,行人抬头四寻,才惊见樟树花开,更诧异于这毫不引人注意的细碎的小黄花,怎能散发出这沁人心脾的花香?我想这是樟树的身躯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香腺吧!
我常常来拜访这棵大樟树,仰望它的树冠,抚摸它的树干,细嗅它的清香。它静立在花坛中,花坛外的长椅上散坐着颐养天年的老人,他们或弈棋,或打牌,或聊天,或发呆,悠闲自在怡然自乐。
去年初夏,爱好涂鸦的我,想了解香樟和古桥的故事,来树下找老人们唠嗑。很幸运,我碰到一位从园林处退休的老人,他和这棵香樟有着特别的缘分,抽着我递上的香烟,他眼神迷离,仿佛穿越回到三十年前。
话说一九五八年,这里一片荒芜,有一位中年人,开垦出一块菜地,栽下了一棵香樟树苗,当时只有一米高,手指粗细。他时常浇水施肥,看着它慢慢长大。三十年过去了,他头发渐白,而它已枝繁叶茂,它还在不停生长,他却撒手人寰。老伴接替他守护香樟的使命,直到一九九二年,波澜陡起,那一年要修建东湖路,这棵高大的香樟命运难测。视树木花草如命的园林人,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棵大树倒下呢?经过多方努力,终于保留下这棵大树,园林工人还特意建了一个花坛,把它保护起来。随着兴济古桥的修缮完工和清溪河公园的建成,这株有六十多年树龄的香樟树也成为池城的一道美丽景观,大树与古桥相映成趣,绿地与香樟相得益彰。
走遍天下,不如村头樟树底下。如今这里成了城市居民休憩和外地游客观光的重要场所。老人从回忆中走出来,大家纷纷盛赞老人当年的善举,一个城市需要绿树,更需要爱树护树之人。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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