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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与恐惧

时间:2023-06-13 13:00:06 来源:网友投稿

王永胜

我在浙江温州大罗山山脚下一个普通农村长大,来自大罗山山麓金山寺前的一条小河缓缓向东汇入更宽的温瑞塘河。祖屋在小河下游北岸。父亲成家立业之后,眼盲的祖父把祖屋分给叔叔,让父亲另选地基造房子。父亲就顺着河流往上走,买下了河流中上游的一块田地,填上石子,打好地基,造了三间两层平房。

在夏天,常常有青蛙跳进跳出我家。家里的地面刚开始是灰泥地,最后是被父亲浇筑成更为干净的水泥地面。我经常很开心地蹲在大门口的门槛上,看着三三两两的青蛙呱呱往外跳。大一点的青蛙,轻松跳过门槛,回到田野;
小一点的青蛙,总是跳不过去,但是仿佛很有耐心,一点都不着急的模样。有时我就好心地把小青蛙抓过其实并不太高的门槛。站在我的角度看,是青蛙侵入了我的领地,可是换成青蛙的角度,可能就不这么看了。

青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离农村生活很近,时不时会跳进小孩子的视线,长得笨笨的,又很好抓,它就成为小孩子随手可以抓得到的有生命的玩具。模仿是人的天性,我会蹲在青蛙的后面,双手着地,学它的样子和叫声,它跳我也跳,它呱我也呱。呱到兴起,跳到兴起的时候,再一扑,把小青蛙关在两手手心。

我童年的手中锁着万物,麻雀、天牛、蚯蚓、七星瓢虫、小鱼、河蚌……而万物给我的感觉各有不同。鸟类小小的身体发烫,咕咕振动,它用冰冷坚硬的爪子不停地挠着四面用肉做的铜墙铁壁,让我手心发痒,还有一点疼痛。鸟类都特别倔,一直在奋力反抗,等你稍不留神,它就会挣脱出你的手心,重新飞回到空中,顺便在你手上留下一条热辣的抓痕作为纪念。

锁在手中的青蛙,要比鸟类安分许多,只是黏糊糊的一小坨,有股认命、任你宰割的意思。当年不觉得恶心,反而觉得有趣。有趣是因为它能无言地承受你的恶意与摆布。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许多人说自己喜欢猫,但是我却从没有听说过有人喜欢青蛙。

玩累之后,大部分青蛙被我放走,少部分青蛙被我残杀。放生还是残杀,这道选择题是如何在我小小的脑袋中形成、推演,以及最后做出来?我不知道。整个过程混沌、模糊、神秘。

那是一个沉闷无聊的夏天午后,十来岁的我,被太阳晒得黝黑,穿着一件暗绿色的背心,说它是“暗绿”,那是因为一大片污渍早已经盖住了原有的绿色,所以就是“暗绿”。我和几个同龄的小伙伴蹲在田埂边。青蛙呱呱地叫着。无聊感如赶不走的细雨笼罩。做点什么好呢?

“我想到一个好玩的。”我说。

人群马上兴奋起来。

我随手抓了一只小青蛙。那是一只很小的青蛙,刚刚从蝌蚪变成青蛙不久,只有一枚硬币大小。我双手锁着小青蛙,转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几个小伙伴簇拥着我。我的脸上泛着狂喜的光芒,既有着押送将上绞刑架的死刑犯游街时,身为一名掌控者的幸灾乐祸,也有着被酒神歌队簇拥,身为主角,在街道上情不自禁改变步伐节奏的迷醉。

当然,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这两种经验都没有经历过,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脑中的这种确切感觉。也许它一直存在于人类DNA 或者集体潜意识之中,这才暗合了我成年之后与之相似的浅薄人生经验。

我父亲这一辈刚好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当浪潮拍打过来时,由于所处的位置和个体的差异,感受各有不同。我的家乡靠近大山,位置算是偏僻,不如县城近水楼台先得月。另外,每个地方都有胆子大的和胆子小的人。胆子小的庄稼人,守着脚下的泥土,期待着田里的收成能一年好过一年,期待着能从温饱走向富裕,而很多人却苦苦不能改变命运,在暗夜的被子里,被妻子拧着肉埋怨挖苦;
而胆子大的庄稼人穷则思变,卷起裤脚,洗掉小腿肚上的泥土,成为一名小作坊生意人,做得好的,是能积累一点钱,让村里的其他庄稼人很是羡慕。

我的父亲吃过很多的苦,种过地,烧过窑,晒过盐,这些本身没什么,那一个年代的人谁没有吃过苦。我只是为了故事的需要,在叙述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就像有万千的青蛙蹲在门口前的田野里一样,这也只是一个已经存在许久的事实。

“我吃过这么多苦,”一次在十几瓦的灯泡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父亲放下手中的碗筷,说,“最苦的,还是耘草。”

温州民间称除草为“耘草”,“耘”,形声字,“耒”,农具,“云”意为“回旋团聚”,合在一起就能看出耘草的整个动作。这是一个很美的词,颇有古意。当然,首先要把田里正在辛苦耘草的农民排除,拉开一段距离,再用诗人、散文家的情怀赞美、咏叹,才能发现其中的美感。

“什么是云草?像云朵一样的草?”我早年不懂,一边端着饭碗一边问父亲。

“就是拔草。”父亲说。

换个“拔”字,我就好理解多了。“拔”字就能读出田里农民对杂草的厌恶。故乡的农民耘草,不用农具,直接用手拔。每一季,当水稻秧苗插下不久,农民们都要下田,弯着腰,面对水田,拔草,手如云朵“回旋团聚”,像一团云一团云那样“耘”过去。

当暮色四合,不远处的村舍炊烟袅袅,父亲直起腰站在空旷的田里望着自己的家,他能很轻易地分辨出哪条炊烟是由母亲烧出来的。他又累又饥,肚子咕咕叫着。身旁无数让他心烦的青蛙也咕咕叫着,还有一团云雾般的蚊虫围绕着。他还要时不时从小腿肚子拉下吸得胖胖的水蛭,拉水蛭需要一定的技巧,猛地一拉,或者力量过大,半截水蛭会断在肉里头,很麻烦,所以力道要扣牢、适中,保持一种韧度。

父亲很想负气扔下壅桶、壅勺、镰刀这些农具直接回家吃饭,但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如果不把草耘好,这一季的水稻就长不好。这一季的水稻长不好,家中好几口人的口粮就没有着落。父亲只能忍受着,耘完当天的量,才能回家。

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一次次洗完脚上的泥之后,父亲决定弃农经商,成为一家灯头小作坊的个体户。父亲是看到了灯头市场的前景。他说,在以后,用电灯的家庭会越来越多,他就会有做不完的生意。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隐喻,一个种了好多年黑土地的称职农民洗脚上岸,从事一种生产“光明”的事业。

当年用于灯头压塑的材料是胶木粉。胶木粉又称电木粉,是由苯酚和甲醛发生聚合反应,产生树脂,再添加一定比例的填充料、硬化剂和添加剂,经过混合粉碎而成。胶木粉具有良好的绝缘性能和耐高温性能,且只会焦化不会燃烧,所以非常适合用于制造电器。胶木粉在70℃到90℃时塑化,在90℃到120℃时粘度最低,流动性最好,在160℃左右时又突然硬化,生成不熔不融的固体。父亲未必知道这几个温度值,他就像世世代代的打铁匠或木匠一样,凭着感觉和经验,努力制作出上好的产品。

铜帽如饮料瓶金属瓶盖般大小,没有螺纹(我在这里说的是卡口的灯头铜圈,不算后来出现的螺纹灯头)。车床把每个铜帽冲压成铜圈,留下两颗相对的小铜片“门牙”,女工再用尖嘴钳把两颗“门牙”夹直,夹成“凸”字型,相当于上下两颗门牙龅牙成180 度的样子。两片夹直的小铜片是为了接下来插入胶木粉,硬化后固定用。

夹直的铜圈放入金属模具,加入定量的胶木粉,再盖上金属模具的盖子,最后推进四周炭火熊熊燃烧的压机火炉。戴着厚厚隔热手套的女工起身扳一下压机,“梆”的一声,过了特定的秒数之后,从烈火中拿出模具,取出成形的灯头,再快速地操作下一轮的灯头压塑,如此反复,以至无穷……

接来下就是组装螺丝钉等各类小配件。于是,我的童年也就充斥着各种人工的噪音,螺丝钉的沙沙声、螺丝刀划在桌子上的呲呲声,在由十几个女工手指同时如雪花翻飞制造的噪音中,又有压机沉重的一声“梆”,让脚下的大地、压机房房顶瓦片、厨房里的碗筷和我的小脑门都同时抖了一下。

我曾经长久无聊地坐在门槛上,细细聆听这股起初是杂乱、喧嚣、烦躁的声音。当我聆听了一段时间,熬过开头十来分钟的不适之后,就能细细分辨出每一股噪音的音质和长短,再算出每一股噪音之间的间隔。这时规律就会突然显现。这时就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我能在噪音中体会到音乐般的享受。那螺丝钉的沙沙声,是海浪温柔地打上沙滩,再一一抹去孩子们悉心建造的城堡、地道,那一声重重的“梆”,就是一声低音炮,从天地之间抛下的一只只大锚,让我感到安定、舒服。

这也好比脸盆里的浑水,当我们有足够的耐性,给它一段时间,泥沙、贝壳往下沉淀,青萍、杂絮漂浮其上,小鱼在中间穿梭,一派和谐景象也能呈现。

温州的小作坊,又是跟风成规模化。没过多久,我所在的村庄就多出了好几家灯头作坊。在漫长的夏日午后,全村的噪音就像闷热的树林里的蝉鸣声连成一片,笼罩在每一个焦躁的村民头顶。我从容地游荡过村里的每一条小路,隔着墙壁,就能听出不同作坊里同一款车床发出的不同声音。其中的细微区别。有些车床的声音柔和温柔,那是因为车床是新的或者是润滑油上得很勤快;
有些车床的声音暴躁、火气大,那是因为机床已经老旧或者是润滑油快用完了。电压稳不稳定,发出的噪音也稍有不同。

在一天中的某一个时刻,通常是午饭后,当全村的噪音依次停歇,我才能听到微微的风声和突然一声雄浑的“呱”,只是这一声“呱”早已经变成很不习惯、很不真实的噪音了。

在全村车床连成一片的噪音中,我双手锁着小青蛙,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家中,边上跟着几个满怀期待的小伙伴。我从配件筐里找来一个还没有冲压成铜圈的铜帽,用手指头把这只小青蛙按进铜帽。那只小青蛙就像倒霉的柔术表演者,滑稽地卡在了直径很小的桶里。

在铜帽上盖上重物,那是为了防止小青蛙跳出来。再把这个装了青蛙的铜帽放在压机火炉上各种容量的烧水壶旁边。来我家扳压机的女工,都是村里普通的农妇,她们懂得水火之道,在扳压机的同时,也顺便烧好了这一天家里需要的热水。

小伙伴们这才明白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围着压机的火炉狂喜、旋转、嘲笑、诅咒,就像中世纪的某种巫术。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很快,这一声轻微的声音就淹没在呼呼鼓荡的炭火声中。

几分钟之后,我用钳子夹下这个铜帽,把它放在门前空地灿烂的阳光中。我迫不及待地用钳子挑开重物,几个伙伴向铜帽中看了一眼,又立马变得狂喜,围着小小的铜帽旋转、嘲笑、诅咒,只有我呆立在一旁。

这是一具小青蛙的干尸。在几百摄氏度的高温作用下,它体内的水分瞬间蒸发,身体突然小了一号。它的前肢四指、嘴巴、眼睛都是张开的,一副疑惑、绝望的模样,定格在这个小小的铜帽旷野之中,似乎在嘶吼什么又似乎在祈祷什么。它完全不明白,这痛苦是一个儿童稚嫩的手施加在它的身上。这是由我亲手制造的局面,刚开始,它还在我手心里呼吸、跳动,下一分钟,它的生命被抽离,样子变得如此陌生。

这是一出残酷戏剧。残酷,是宇宙的严峻及无法改变的必然性,是吞没生命的黑暗旋风。戏剧的本源,是观众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而剧中人却一无所知。剧中人好像身处另一个世界,又必然如此,别无选择。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青蛙很像一个人。当你抓住一只大青蛙的两只手提起来看,会发现青蛙脚的弧度、线条、开合程度都很像一个人的脚,甚至有女人大腿妩媚的姿态,再往上看,一看到它的头,又会觉得它非常滑稽,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我们对在系统发育上与我们亲缘关系相近的动物(其他灵长类动物),或在认知方面与我们相似的动物(如海豚)的好感度,比对那些亲缘关系较远和智力低下的动物(如青蛙)的好感度要高。有些动物我们特别喜欢(如海豹幼崽、小猫、小狗),那是因为它们的某些特征(大额头、大眼睛、肉乎乎的脸蛋)让我们联想到婴儿,让我们的爱心泛滥。

与此同时,我认为我们对动物的感觉,也存在类似的“恐怖谷理论”。恐怖谷理论是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该理论认为,由于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相似,所以人类亦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
而当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似程度达到一个特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负面和反感,哪怕机器人与人类只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从而对整个机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犹如面对行尸走肉。恐怖谷理论可以解释我们面对某种极其逼真的洋娃娃玩偶时,内心泛上来的僵硬恐怖、不舒服之感。

从潜意识来说,我们对青蛙的厌恶,是因为它的下半身太像人类。设想一下,把青蛙改造成漫画里的英雄,比如说取名“青蛙侠”,那么画草图会非常方便,因为你只要把青蛙直立起来,下半身的曲线几乎就不用修改了,那就是人的一双腿了。可是如果真有一个和人体等大的“青蛙侠”站在你面前,你的第一个感觉,可能会是厌恶。

在韩国民间故事《蟾蜍新郎》中,一位渔夫的妻子把蟾蜍迎进家里,在厨房的角落里给它铺好床,还拿虫子和剩饭给它吃,后来无儿无女的渔夫渔妇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它,蟾蜍也逐渐长得跟小男孩一样大。这个故事的关键是,蟾蜍也逐渐长得跟小男孩“一样大”。

众所周知,欧洲中世纪的巫术中经常使用蛙类(我们可以把青蛙和癞蛤蟆宽泛地归为一类讨论)。蛙类甚至被迷醉的人们放在嘴里撕咬。有一种巫术是一只穿着衣服的癞蛤蟆被送到女巫手中,女巫再将它碎尸万段。她可怕地转动眼球,仰头看着天,斩断癞蛤蟆的头时,喃喃念诵出那些古怪的字眼。

我相信巫师们在借用了蛙类潮湿、黑暗、恐怖的特质时,也看到蛙类像人的特质,尤其是那只穿着衣服的癞蛤蟆。蛙,就是人的隐喻。

格林童话里王子变青蛙,为了美丑对比而借用了青蛙的丑陋,但是故事之中依旧隐藏着和中世纪巫术相同的隐喻基础。一句话,青蛙长得太像人了。

青蛙对公主说:“我吃饱了,也疲倦了,现在抱我去你的小卧室,整理好你的缎子被盖,咱们躺下睡觉吧。”

公主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起青蛙,狠命朝墙上摔去:“这下你该老实啦,你这讨厌的家伙!”公主这一摔,带着人类对青蛙持有的厌恶感。也恰恰是在这一刻,青蛙变成王子,放在中世纪巫术的语境中解读就是,青蛙在肢解之后,魔法有效,终于重生为人。

童话,是各地先民与未知自然交锋(在欧洲,代表场所是恐怖幽深的黑森林)的第一手资料,里头有“极致的黑暗”与“天真的残酷”,这刚好与我童年的心理相对应。

不止是“天真”和“残酷”,很多事物之间都只有一步之遥,从崇高到荒唐,从喜剧到悲剧。这使得阿里斯托芬嘲讽的喜剧和柏拉图严肃认真的谈话,可以在爱琴海海边同一股海风愉快共存。古希腊人也在青蛙身上发现浓浓的荒诞与喜剧彩色。

阿里斯托芬有一部名为《蛙》的喜剧,是用来讽刺希腊人们熟识的作家。在剧中,酒神狄俄倪索斯要去地狱走一遭,有一番游历,在通往地狱的河边,蹲满聒噪的青蛙,呱呱呱呱个不停。狄俄倪索斯很厌恶:“去你的呱,呱,你们除了呱呱呱的,就没有什么别的吗?”

青蛙自我吹嘘:

当然有,我的无艺不通的神仙。

怀抱着悦耳的七弦琴的缪斯们,

和长着羊蹄子的吹芦笛的潘

都十分疼爱我;

还有那弹竖琴的阿波罗

也和我们一起尽情欢乐,

因为是我们,喂养了他绑竖琴的苇子。

呵,呱,呱。

酒神狄俄倪索斯气不过,就撅着屁股,对着青蛙一阵噗噗噗大声放屁。

想象一下,在雅典的舞台上,是扮演酒神狄俄倪索斯的演员,对着扮演蛙群的一群演员噗噗噗大声放屁。那些青蛙,其实就是一个个人。

农忙时节,有时轮到我给在田里劳作的家人送饭,送饭途中并不无聊,反而还有几分趣味。我一手提着装着简单饭菜、茶水的竹编提梁盒,一边在田埂赤脚飞奔。藏在田埂草丛里的青蛙听到我的脚步声逼近,次第跳进两旁水田,发出“咚咚”的声音。我也曾经用心地数过,跳入左右两边水田的青蛙数目大致相等。它们就像列队的卫兵,和现实中的卫兵不同的是,它们是用撤退的方式欢迎我的到来。

我后来读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名句“古池,青蛙跃进,水之音”,脑子里马上就能出现童年在田埂上奔跑,那种“初静”—“动”—“再静”的青蛙肥胖身体的重量感,打破转换的场面。那一声“咚”,在我脑中久久回绕。

一些反应慢的、笨一点的青蛙会被我的赤脚踩中,陷入泥里。田埂上的泥土并不硬,像刚做好的年糕一样松软,童年的我的身体也不重,所以一般不会伤到脚下那些拼命挣扎的可怜青蛙。只是在我还没意识到青蛙像人之前,我感觉那些青蛙滑溜溜,让我的脚痒痒的,像我洗脚时踩在擦了肥皂泡的脚背。可是,当我在铜帽里炮烙了小青蛙之后,再想起这股感觉,全身毛骨悚然,紧接着,寒意向全身袭来。

我后来不敢吃水煮田鸡,也是童年烙下的阴影。

基于某种奇怪的理由,或者说是怪癖,有的人特别爱听鬼故事,而我爱问朋友:“你小时候有没有残杀过青蛙?是怎么残杀的?”朋友刚听到这个问题,总是先一愣,然后开始在脑中枯井打捞起那些布满灰尘的可怜的青蛙干尸。

“嗯,”很多朋友思索几秒钟之后说,“我也确实残杀过几只青蛙,我是这样残杀的……”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发现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残杀过青蛙,这甚至是人类的普遍行为。于是乎,我也收集了许多残杀青蛙的经典案例,而且这些案例还在我脑中越积越厚。

朋友倪兄,隐居乡下,门前有一大池塘,夏天青蛙咚咚入水,他读着松尾芭蕉的俳句,日子过得很佛系。他记得当年读书时,学校四周杂草丛生,操场的石头围墙有一段已经松动,有一个调皮的学生站在围墙上,另一个学生帮着驱赶草丛里的青蛙,青蛙们纷纷往外逃,就往围墙的空隙里头跳。围墙上的学生算好时机,青蛙往哪一边的围墙缝隙里头跳,他的脚就往哪一边用力踩踏。只听见清脆的“噗噗”声,青蛙就像一个个气球爆了。没过多久,围墙上全是肉酱一片。奇怪的是,青蛙完全看不到前车之鉴,依旧纷纷往围墙的空隙里头跳去,依旧又是清脆的“噗噗”声。

朋友徐兄,经营击剑馆。有一次我们酣战完,持剑闲聊。他跟我说起解剖青蛙的经历(自从我炮烙了青蛙,有了阴影,生物课上也不敢解剖青蛙,只能听听别人的故事)。

徐兄从文具店里买了一套解剖青蛙的工具,再从野外抓来一只颇为肥硕的青蛙,把它钉在了木板上。和其他老鼠之类的动物不同,被钉住的青蛙并没怎么挣扎,也没有发出什么响动,任你宰割,安之若素。“我用刀从中间把它打开,”徐兄向我讲述时,很自然地拿着剑,也在自己身体的对称轴上比划了一剑,我一惊,“它的皮肉就很自然很轻松地向两边分开了,像拉开一件拉链衫,里头并没有太多的血,看上去很干净,内脏的分布安排,和人体的几乎一模一样,心脏噗噗地跳动着。”

徐兄完成了生物老师交代的作业之后,接下来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只还活着的,却已经被他打开身体的青蛙。被开膛破肚的大青蛙依旧很安然,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着,一直跳了三个来小时。“这个时候,青蛙就像某种神,钉在我的面前。”徐兄说。

我读过最残忍的,要属土家野夫的《尘世·挽歌》里的故事。土家野夫说:“乡村大孩子带我学会的第一种游戏,就是去田野抓癞蛤蟆。然后用泥巴糊一个小窑,里面铺一层生石灰,将癞蛤蟆关进去用稀泥封闭,上留一个小孔再注入冷水。生石灰遇水则发热,产生极高的温度,蒸汽袅袅中,一阵阵‘呱呱’的受刑惨号由强变弱。气散声绝,扒开泥窑,但见癞蛤蟆的丑恶皮肤全部剥离,露出初生婴儿般的晶莹胴体,在死亡中显出一种纯洁的美丽。”青蛙和蟾蜍都属于两栖动物,细分的话,分别属无尾目蛙科、无尾目蟾蜍科。只是它们太像了,在中世纪的黑魔法和农村小孩的石头底下,它们都归于同一种动物。

妻子阿珠,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她小的时候,曾跟着劳作的母亲,也就是我后来的丈母娘,到田地里玩耍。她的母亲在田里劳作,她也在“劳作”,从田里抓来一只只青蛙,把它们的皮都剥了,一一排在板车的把手上,让它们“晒暖暖”。温州方言,晒太阳叫“晒暖暖”。青蛙要保持皮肤的湿润,并借助皮肤呼吸。所以,当我的妻子把一排排青蛙都剥皮了“晒暖暖”,不知它们是窒息而死,还是剧痛而死。

最后,让我再谈一次“残酷”。

生于奥地利的哲学家马丁·布伯在其名著《我与你》中对比了“我—你”与“我—它”两种存在模式。“我—你”,是你和另一个人产生联系,为的就是这联系本身;
“我—它”,是指你和一个人或一个物品产生联系,为的是利用对方达到某个目的。马丁·布伯认为用后一种模式来对待别人,是对人的“贬低”。

也就是说,当我童年的手抓住青蛙时,“我—它”的关系就已经形成。而儿童一旦抓住了动物的“它”,会游戏化地忽略掉、抽离“它”身上的生命特征,直接物化为“玩具”,充其量只是“会动的”玩具而已。“会动的”,反而还会让玩具更加有趣。

对儿童来说,切掉青蛙的一条腿和卸掉玩具人偶的一条腿没有什么两样,同样都只是一个“天真的游戏”。当人们(不管是大人还是儿童)专心致志,沉迷于自己的任务之中而不想其他,从心理学上讲,其实就是暂时关闭了脑中的共情回路。

我还记得类似的一件事。我的父母在开灯头作坊之前,做过好多种小买卖,也曾经在学校门口摆过零食摊。在我看来,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个行当,卖零食家的小孩哪能没有零食吃的道理呢?可没想到,父母很是小气,很少给我糖果吃,只是偶尔有几粒糖果被压得确实没有了卖相,才会塞给我。每天收摊,父母会把糖果全部藏进楼梯下的谷仓里,再挂上一把锁。这一把锁,不是为了防外来的小偷,我、大哥、姐姐,家中这三个小孩都心知肚明,它是用来防谁的。

有一天夜里,母亲小声地叫醒我,叫我跟着她。原来谷仓里出现了一窝老鼠,偷吃大米和糖果。偷吃大米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可是偷吃糖果就太可恨了,那可和我有直接的关系。我和母亲静悄悄地爬进谷仓。我负责拿蜡烛,母亲负责抓。我们终于找到藏在谷仓里头的那一窝老鼠,我拿起蜡烛一看,白白的肉乎乎的一群,都还没开眼。母亲把一只抓过来,“吱”的一声捏死了,再去抓下一只。有一只小老鼠慌不择路,爬进了母亲裤脚褶皱里,母亲也把它仔细地翻出来,“吱”的一声捏死了。母亲是带着深深的恨意,恨可恶的老鼠偷吃我们家原本就不多的口粮,而我是觉得整个过程很好玩,那一晚母亲脸上的那股专注神情,让我觉得特别温柔、迷人。后来母亲念佛,如果再碰到这么小的老鼠,当然是捏不下手了。

当我双手锁着小青蛙,得意洋洋地来到了家中,边上跟着的那几个小伙伴满怀期待的态度也影响了我。这和人们欺凌同类时的心理存在相通之处。人们会关心自己在同伴眼中的形象,远超过他们关心与同为人类的受害者之间的纽带。被欺凌者存在于他们的责任和义务范围之外。

在我看来,每一个儿童在最初都是混沌未开,对这个世界上的万种动物还没有产生共情,第一反应只是好奇。我的手中抓着一只小青蛙,和初生的小猫第一次抓住老鼠也没有什么两样,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天地仁或不仁,都只是天地投射在人脑中时所形成的观念,而这个观念的形成需要时间。

好奇的同时,也有着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不解。农村里的每一个孩子其实都是在深夜里捏着被角瑟瑟发抖的多神论者。这是每一个黄道吉日,锣鼓喧嚣的做戏舞台上人扮的神明告诉我们的;
也是父母爷爷奶奶口中恐怖的故事告诉我们的;
也是田野里随处可见,来历不明、烟火不断的小庙里面目威严的神明告诉我们的。在我的故乡,甚至还有隐秘的祭祀狸猫的庙,这就很好地打通了动物和鬼神的界线。

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人、鬼、神、生、死、动物之间的界线非常模糊,当夜幕降临,外面的噪音消失,父母收拾完碗筷,我都会不安地望着门槛外黑沉沉的天地,黑暗和黑暗中藏着的神明鬼怪离我是如此之近,无非就是一道门槛的距离。

我和小伙伴们都相信野外碰到的每一条蛇都有神明护佑,或者说蛇就是神明本身。如果无意间碰到的蛇并不大,完全有能力残杀,我们有时候会无法抑制着强烈的诱惑,用石头残杀。但是我们遵守一条最基本的信条,在残杀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切忌不可互相提及名字,因为我们相信,一旦提及我们之间某一个人的名字,神明就会认出那是谁家的孩子,到时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算账。所以,我们是在突然降临的诡异气氛之中,既激动又惧怕地在无声中残杀了一条蛇。回去之后,绝口不提。

生死之间的界线也是如此。早年故乡野外有一块地,就在坟墓旁边一堵围墙的里头,人称明葬地,那是大人们专门用来丢弃死婴的地方,都是草草丢弃,没有正儿八经埋葬。在“明葬地”附近栖息的乌鸦理所当然的肥胖,游荡的野狗的皮毛也是油光锃亮。据云,也有狠心的父母曾把有缺陷的婴儿或是正常的女婴(早年农村重男轻女),还活着,也丢弃在此地。这些毛骨悚然的故事都是我在饭桌上从长辈的口中听说的。听完这些故事,我总感觉大人们的眼神特别阴森恐怖。可是呢,在恐惧之中又裹着期待,我就用颤抖的声音哀求大人:“奶奶,姑妈,再讲一个故事吧,再讲一个可怜的孩子的故事吧。”

当我们在野外瞎玩,无意间游荡到离明葬地还有百来米的距离时,我们中的某一个人会像触电一样,突然意识到什么,沉默不语,然后转身往村子方向疾走,很快,我们每一个人都反应过来,一一转身,沉默不语,各自向村子的方向疾走。这个时候,死的恐惧和生的渴望,杂糅在一起,铺在我们脚下那一片柔软如年糕的土地上。

我和伙伴们都梦到了明葬地。我的梦是这样的:在深夜,黑暗笼罩在水气很重的河面,一个男人撑着一只水泥船,船头挂着一盏灯光微弱的马灯,水泥船里躺着一个婴儿,是男是女看不清楚,总之还是活的。他缓缓地逆流而上,撑过临河的每一户邻居。每一户邻居其实都是醒着,各家都熄了灯,躺在床上装聋作哑。到了明葬地的墙边,他一把抓起婴儿的脚,往墙里头扔进去。婴儿仰面躺在泥地里,一动不动,露出白白的肚皮,就像一只仰面躺下的死去的青蛙。

这个时候,我就从噩梦中醒来了。

如果你曾碰到过一只死去的青蛙,最好是胖一点的,用树枝把它翻转过来,让它白白的肚皮朝上,四肢无力地耷拉着,你就会明白我所说的。

正是在和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长久接触、信息交互、对峙的过程中,儿童才逐渐建立、完善自己的坐标系。在此过程中,尤其是对农村的儿童来说,身边常见的动物就显得非常重要。我们从它们身上学习到很多。吊诡的是,这种体验方式基本上是残酷的。我们把各种小动物如蚯蚓、金龟子、鸟、青蛙在手中一一弄死。青蛙,才慢慢地在其他动物中凸显出来,我在其身上看到童年最大的恐惧。从手中生命的次第消逝中,才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意识到生命的存在。“杀人如麻”和“立地成佛”是有因果关系的,转化的契机是有一天,你突然意识到了“屠刀”的存在。那个时候,你手中的屠刀就会突然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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