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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时间:2023-06-13 12:15:05 来源:网友投稿

许佳

吃晚饭的时候,阿媛的眼睛眨巴眨巴,在天花板和墙角兜圈子。妈妈说:“烦死了。米出虫了,这两天家里飞出来好多蛾子。”爸爸说:“米扔掉了吗?”妈妈说:“扔倒不至于,淘米多过几遍水就行。就是这个蛾子,我摸不透它哪里来的,翻翻米箱,好像也找不到。一批一批,越来越多。”

爸爸的目光跟阿媛的并作一处,在灯光所到的角角落落转了几圈,忽然一拍脑袋,放下筷子说:“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同事告诉我,有个捉虫的盒子很好用的。我去要个链接。”

妈妈皱皱眉头说:“有没有毒啊?米是吃的东西,家里还有小孩。”

爸爸说:“听说是什么黑科技……性引诱……对人体无害的。”

妈妈瞟了阿媛一眼。阿媛的两只眼睛都在自己那双油光锃亮的小胖手上——松开,握拳,松开,握拳,松开,握拳。“老虎脚爪……”她自言自语着。

“你说话注意点呀。什么东西……”妈妈压低声音对爸爸说。

爸爸说:“她又听不懂。再说这是科学呀。我告诉你哦,听说这个东西是散发一种气味,雄的米虫一闻,还以为是雌米虫,就会昏头昏脑飞过去,粘住。”

妈妈说:“只抓雄的啊?雌的不管?”

爸爸说:“你想想,女的没了男的,还能生小米虫吗?这叫优待女性,不杀你们,让你们寿终正寝算了。”

妈妈把碗往桌上咚地一放,说:“神经病!骨头轻!”

一只深棕色的蛾子不疾不徐地飞过她面前,飞过阿媛面前。爸爸伸出双手向空中一拍,摊开手掌,空的。

“飞到那里去了!”阿媛小拳头一伸,弹出一根手指,指着爸爸脑后的墙壁。

蛾子收起翅膀之后,就缩成细长的一条,看起来很像枯树枝的碎屑。

爸爸转过身去,慢慢伸手,用指腹把它碾碎。淡薰衣草色的墙上留下一条不规则的灰迹。妈妈嗔怪道:“你当心点呀!”

爸爸把破碎的尸体轻轻放在桌上一堆鸡骨头顶端,说:“比苍蝇蚊子好打。这个虫好像有点笨。”

史前

早前的日子过得顺心极了。心里想要怎样,甚至还没开始想,世界就变成怎样。

出生时,慢慢咬破卵壳,外面是一片芳香、细密的黑暗。她扭动身体钻出去,巨大的颗粒物立即从四面八方将她挤住。不用移动,只需吃。她耐心地咀嚼,大米被磨成粉末,大部分进入柔软的身体,一小部分散落在口器周围。

吃饱了,就吐丝。头部隆起的地方流动着一小抔液体,吐出来,立即凝固成细丝。起初她只能断断续续地,一小截一小截地吐,逐渐越吐越长。她试着用丝把米粒黏合起来——先粘两三粒,再粘两三粒——忽然做成了一个圆筒,她发觉自己就钻在筒的中间。

筒里更舒服了。狭窄得这么可心,又可以尽情把身体抻直。她给内壁均匀地铺上一层丝絮。如此一来,躺在里头真像个公主。

她在里面睡一会儿,爬出去吃一会儿,就着头畔的食物,随吃随粘,建造复杂的通道。

她在曲折的寝宫里穿行,丝缕米搭的薄壁,随着身体的移动而微微震动。

米填满了世界,但一点也不妨碍行动。当然,往下走最轻松,因为上方的米会推着她往下滑。相应地,往上走最费力。她因此知道,世界是下沉的。既然如此,她情愿随世界一起下沉。

不时能感到附近有震动传来,伴随着沙沙声。她知道那是同类。他们彼此不交往,也不感兴趣。偶尔在行进中相遇,就各自偏一偏方向,不聲不响地分开。

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什么都有了,不需要变化。

唯一的变化来自自身:长胖了,皮肤紧绷在身上,发出撕裂的声音,勒得她吃不下东西。她不得不躲进寝宫,从旧的皮肤里蜕出来。这得花不少力气。完事儿之后还得赶紧把没用的皮肤整个推到外头。住的地方要保持洁净。

她吃得更多、更快了。头部聚起了大量浓厚的液体。她姿势优美地摇动脑袋,吐出一根坚韧、连绵的丝,把米、丝、她紧紧交缠。

在黑暗中、在静谧中,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她感到头部高高隆起,柔软的身体饱胀起来。简直要炸开。于是她开始不停地吐丝,慢慢将自己捆作一团。

好受些了。里面的东西转移到外面,成为一层硬壳,和一个光滑的丝茧。她用自己包裹住自己,睡着了。

第一个夜晚

黑黢黢的,这里多闷啊!

整个被拘住了,动弹不得!

过去只想蜷缩,现在一心展开。她拼命扭动,紧裹着她的硬壳发出绽开的声音,总算粉碎了。她伸展身体,踩在过去的自己上面。

沉重的黑暗紧压住她。她呼吸困难,只好继续往上钻。米粒从身上簌簌滚落——一眨眼,脑袋和身体都在外面了。

外面也是暗的,但笼罩着一层淡薄的光。四周依然很静,静谧中不时传来叽叽咯咯、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几缕悠长的气声——不知是什么——很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不断循环。

她用六条腿撑起自己,尝试在米粒上行走,没走多远,就顺着一道透明、光滑的墙壁到了半空。左右看看,四壁高耸,顶上也封起来了。

“奇怪啊,对吗?”近处传来细小的声音。

她调动复眼,看见一只飞蛾停在身旁,同她并肩。对方有浅棕色的翅膀,上面散落着深棕色的斑点,三角形的脑袋上顶着一个小巧漂亮的尖帽子,左右两端伸出黑白相间的触须——那触须柔软极了,稍许转动头部,它们就跟着轻柔地摇摆。

她立即知道,这是她的同类——就像过去在米堆中,她明白那不声不响擦身而过的家伙是同类一样。对方长什么样,她自己就长什么样。

“你出来多久了?”她问。

“就刚才,比你早一点点。”

她俩一起向外看去,只见朦胧中有许多巨大的黑影。

“真大啊……”她说。

“是啊……”她也说。

脚下传来米粒滑动的簌簌声。一头米象钻出了米堆。

“你们应该到外面去,别待在这儿。”他撑起前腿,把突出的、修长的吻部指向她们。

她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儿越来越挤了,你们知道吗?”米象又说。

小米蛾转过身,冲他走了几步。

“这也是我们的家。从前我们不是可以和平相处吗?”她说。

米象摇摇长鼻子,说:“相处……这本来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既然你们有翅膀了……我是说……你们不用再和我们抢地盘了。”

同伴在一旁说:“我们也不是非留在这儿不可,可是,你看见了,我们出不去啊。”

米象不屑地回答:“你们全都一样,长出了翅膀,可还是把自己当蠕虫看待。你们在底下待太久了。说真的,除了吃,你们还想过别的事儿吗?”

周围陆续钻出好几头米象,有的在米粒之间快速爬动,有的静静趴在原地,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在注意地听。这让她俩更感觉受冒犯。

“难道你们不吃?”同伴怒冲冲地反驳道。

米象们啃着米粒,一片刮擦声。领头那位冷笑着说:“我们也吃,这是自然的。但不像你们,我们不只往下钻。我们会走,我们会看。这两天,我看着不少你们的同类飞走了——顺便说说,你们可以飞,想不到吧?”

小米蛾又朝米象走了两步,问:“你知道怎么出去?”

同伴说:“告诉我们怎么出去,我们就走。”

“本来也不想留在这儿。”她附和道。

米象哼了一声,说:“你们现在很扁。”

“这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我是说,那上头有缝。随便找条缝,就能钻出去。”

他的长鼻子像宝剑那样向上指,不错眼神地望定她俩。她俩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往上爬爬。”他又说,“仔细找找。”

米箱的盖子边缘果真有一条缝。她们扁着身子,钻了出去。

站在盖子上,好一阵,她们不动,也不言语。

“太舒服了!”同伴终于说。

“真想不到!”她由衷赞同。

温暖、潮湿的空气拂过她们的身体,四周是一片辽阔的昏暗。微光中,看得见巨大的黑影,凹凹凸凸,大得超乎想象。

多么顺心啊!不需要她想,美妙的世界就为她准备好了。这不正是她需要的吗?长期被米挤压的身体松开了,变得像空气般轻盈。收拢在背后的翅膀,此时缓缓展开。

没有再说什么,她俩被热乎乎的气流托起,一前一后,振翅飞向最近处那座黑影。

第二个夜晚

白天——米箱里没有的东西。

认识了白天,才知道什么是夜晚。还是夜晚好。白天,刺眼的光线铺满整个世界,飞出去就藏不住。她想继续躲在暗处,可不知为什么,又老想飞出去。

也许是受了他人影响。

昨夜,她们从米箱起飞,停在了附近一个大黑影里。一落脚,发现那儿已经聚集了好些同类。她们有的是前一天出来的,有的是这一天出来的。“来啦?”大家都这样打招呼。

“这里挺不错的。”一个触须很长的姐姐说,“安静,地方也不小。有些地方就要注意避开。比如那边那个——”她用触须随便一指,“那个叫冰箱。那里环境不好,太热,还发出奇怪的响声,怪吓人的。”

“但是有个比冰箱矮一截的玩意儿就挺刺激。”另一个姐姐说,“正面有个筒,会转,一转起来,那玩意儿就整个地晃。你得死命扒住,否则容易飞出去。很好玩。明天我還去。”

“还有远处那一大片。看见没?”有个姐姐飞过来说,“那叫窗帘。我最喜欢那儿。它是软的,毛茸茸的,你停上去,一点儿都不费力,可以彻底放松。我会使劲钻,钻到它的褶子里头。哎呀,那儿可真怀旧啊!像在米箱里一样黑,还有点挤——但又不会挤得慌。你会觉得,你又是独个儿了。”

此一时彼一时。过去钻在米堆里,谁也不理谁,现在却很自然地交上了朋友。那位长触须姐姐看着最有经验。她问她们:“饿吗?”看见她俩摇头,姐姐说:“没一个饿的。我想我们可能不需要吃东西了。”

米蛾们处得很好,但在一块儿待不长。鞋柜像个中转站,大家飞来逗留一会儿,就各自飞走。有的临走前问一句:“去吗?”大部分则无声无息地起飞。

这种频繁的起降不分昼夜。很快,小米蛾也停不住了。她发现不能停留太久——别的蛾子去而复返,看到你居然没挪窝,那是很丢人的。她们会上下打量你一番,说:“你在这儿啊。”或者,会关切地问:“你翅膀不舒服吗?”说实话,白天飞出去,她不太情愿。幽暗褪去,所有黑影都被照亮,颜色、形状、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外。她环顾四周,发觉到处和夜里不同。这地方不知有多大,一入空中,搞不清身在何处,唯有先向着远处那四四方方的亮光飞过去。她不怕亮——不像过去在米堆里时那么怕——但天亮以后,有几个庞然大物在四下行动。他们会叫喊,会乒乒乓乓地移动身体,恐怖极了。夜里听别的蛾子说了,那叫人。人恐怖极了。

“他们的头发、指甲、皮屑掉得到处都是,你很快就会看到了。”一个姐姐告诉她。

另一个姐姐说:“他们会追着你打。你真的会死!我见过有姐妹被他们打成肉泥。太可怕了!”

她过去从没见过人,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荒诞的、噩梦般的传闻却十分耳熟。她立即信了。过去,最重要的是往下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开人。

她问那个跟她一同飞出来的同伴:“为什么大家都不停地飞来飞去?”

对方说:“我也不知道。但你有这种感觉吗?”

“什么感觉?”

“着急的感觉。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着急。”

确实,她有。“原来你也这么觉得,会想,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对头?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对!就是这样的感觉!”同伴激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她们并肩坐在栏杆上,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树丛。树丛上面就是深蓝色的天空。天上挂着雪白的月亮。尖锐的、温存的、悠长的、急促的虫鸣声,在窗外响成一片。

“但是,有什么好急的呢?”

“不知道啊。”

“你吃过东西吗?”小米蛾问。

“没有,不饿。”

“我也是。”

第三个夜晚

白天和夜晚之间,有一个昏黄的时刻,看什么都分外鲜明。她看出不仅她喜欢这个时刻,好些昆虫也喜欢。蚊子从暗处钻出来,摇摇晃晃地低飞。蟑螂在地板和家具的缝隙间探头探脑。她趴在窗户附近,看到紫色的天空下,转动着一个个飞虫的漩涡。她很想问问他们是谁、准备上哪儿去,但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使劲运动复眼,想多看看外头的情形。突然之间,她发现窗纱的另一面——外面——趴着一只巨大的蛾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是刚落下来呢,还是早就在那儿了呢?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大的蛾子。她是浅灰色的,腹部、头部、腿上都长满了美丽的绒毛,使她看起来个头更大,非常的雍容华贵。

小米蛾小心翼翼地挪动。屋里那几个人——两个大,一个小——这会儿在吃饭,离她很远,应该注意不到。她振翅一飞,落在窗纱上,刚好在那只大飞蛾身侧的脚下。

一抬头,只见大飞蛾又粗又尖的脚爪紧勾着窗纱,上面的硬毛戳了进来,近在咫尺。那硕大滚圆的肚子,正很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传递着一阵阵波动。继续向上看,那厚实的、毛茸茸的胸部上方,精巧地卷起一副口器。可以想象,它伸出来会是多么修长,多么雄伟。再往上,就是一对圆鼓鼓的、开着黑花的绿眼睛。小米蛾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叫道:“哎呀!您多美啊!”

无声无息地,大飞蛾缓缓扇动翅膀,露出那上头四个对称的、宝石般的眼纹。“谢谢。”她用一种叹息般的声音嗡嗡说道。

小蛾踌躇着,鼓起勇气问:“外面是什么光景呀?我从来没去过外面……”

大飞蛾温和地答道:“外面是树和花的世界。你喜欢树汁吗?你喜欢花粉吗?”

“嗯……我其实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你吃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吃。我一点都不饿。”

大飞蛾说:“哦,你这样的我也见过。”

“那您今天吃了些什么呢?”

大飞蛾沉默了许久,叹息般地说:“我今晚就要死了。”

“哦……”小蛾说,不自觉地向一旁走了几步,“抱歉……”

“不用,没关系的。”

她们静静停在窗纱上,一只在这边,一只在那边。

“抱歉……我实在想问,”小蛾说,“为什么您知道自己今晚会死?我觉得您看上去挺精神的。”

大飞蛾嗡嗡笑起来,腹部快速收缩了几下。小蛾觉得脚下晃晃荡荡,就像站在水面上,但腿一点也没有沾湿。

“当然知道。到时候你也会知道的。昨天我把卵下在了一片枇杷树的树叶上,所以我今晚就会死了。”

“为什么呀?”

“看来你刚羽化不久吧?”

“我看过三次日落。”

大飞蛾稍稍摆动了一下身躯。“嗯?据我所知,你们这样的小蛾子到第三天都准备好产卵了。你身体觉得沉吗?”

小蛾晃动触角,表示没有。

大飞蛾松开脚爪,往下爬了几步,用大眼睛正对着她。一阵颤抖传遍了小蛾全身。

“你还没有交尾吗?”大飞蛾问。

“可能没有。也可能有吧。我不记得了。”小蛾说。

“那你没有。”

“一定要交尾吗?”

“不交尾,就不会产卵。”

“那我不会死吗?”

“这我倒不清楚。”大飞蛾说,“没有什么蛾子是不交尾的。我没见过。”

小蛾想:这样的话,我最好也交尾吧。

于是她问:“那我怎么去交尾呢?”

大飞蛾美丽的复眼一动不动地对着她。

“这没有怎么……我们不用干什么,他们会来。我们只需要等。”

“等谁?”

“等他们。”

她想接着问,可是大飞蛾忽然用一条前腿的尖部轻轻碰了碰她,说:“我得走了。”

“您去哪儿?”

“趁还有一点力气,我要去找棵树待着。我想舒舒服服地死。小妹妹,我现在只剩下躯壳和翅膀了,我的身体里面是空的。”

“空的?”小蛾说,“怎么会是空的呢?”

大飛蛾说:“我很想把脑袋伸进去看看,可惜办不到。”

小蛾想了想,鼓起勇气,把脑袋埋进大飞蛾那毛茸茸的前胸。

“别了。”她说。

“别了。”大飞蛾扑扇起翅膀,“祝你好运!”

她起飞了,颤动着在半空中停了片刻,便向路灯飞去。灯光下,她像一团灰色缎带,冲破由无数金色小飞虫组成的屏障,消失在夜色中。小蛾这才发现,天黑了。

第四个夜晚

她明白要等。其实一直明白。看看姐妹们,谁不在等?她们徘徊,游荡,有些在游荡中被人杀死。每天天亮后,她们三三两两地集中在鞋柜后面,友好地互相致意。每天都有几对翅膀没来。大家就交口感叹:不幸!不幸!

她们在那儿停一会儿,相互打量,看谁有消息。没有,没什么消息。谁也没有等到。可能本来就没什么要等的。于是她们接二连三地飞走了。

上别处等等看吧。

这天夜里,她在天花板附近的墙角处遇到了一只蚊子。对方显然累了,那圆滚滚的、血红的大肚子,鼓胀得叫她站都站不稳。“嗨!”她主动对小蛾打招呼。

“心情不错呀。”小蛾停在她身旁,有点不好意思看她的肚子。

“吃饱了。”她说,“我们不像你们,为了产卵,我们得使劲吃。”

“哦,”小蛾说,“对,产卵。你快要产卵了吗?”

“今天这顿吃饱,就快了。”说着,蚊子打出一个嗝。

“那你……你很快就要死了吗?”

蚊子笑了笑,说:“暂时不会。”

“哦,你别介意,我没有不好的意思……”

“没事,”蚊子说,“我懂。我和你不同,我得抓紧时间,生了又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类太讨厌我们了。我得多生。今天不知道明天呀。”

“这么说,你不只产一次卵吗?昨天有只大蛾对我说……”

蚊子扑扑翅膀,发出短促的嗡嗡声。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话题。

“没办法呀。你知道人类多讨厌我们吗?蚊香、电蚊拍、灭蚊剂……可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又非冒生命危险不可。这是没办法的呀。如果不拼命多生,蚊子就没有将来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今天不知道明天呀。”

小蛾有话想问,又问不出口。正盘算不定,蚊子又开口了:“你也快了吧?”

“快什么?”

“快产卵了吧?”

“我……没有。”她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蚊子的肚子鼓得更大了,“你们交尾之后要多久才能产卵?”

“我……”小蛾把翅膀紧贴住腹部,生怕碰到蚊子的肚子,“你可以告诉我,怎么交尾吗?”

蚊子狐疑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她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怎么才能……”

“你问得真怪!”母蚊子忽然往空中一蹿,精神抖擞地振动翅膀,绕着小蛾转圈,“不会交尾,不会产卵,还能算虫子吗?比如我吧。我们羽化之后,就可以交尾。日落时分,在外头等着,等一只修长、漂亮的公蚊子找到我。他跳着舞说:你真美!求你生下我们的小蚊子吧!我就跳舞回答他:我很愿意!这只要一顿饭的工夫。完事儿,我们就告别。他找其他母蚊子去,我开始找好吃的。要多吃,才能多生,明白吗?当个母蚊子真的很不容易!”

小蛾问:“那怎么才能找到公蚊子呢?”

母蚊子在空中转了个圈说:“找?他们会来的,你等着就是了。你就……”

话音未落,灯光大亮,两个都唬了一跳。往下一望,只见床上一个人翻身坐起,小腿上已经抓出一大片红痕。他半眯着眼睛,抬头望向天花板,嘴里嘟嘟囔囔。他那苍白浮肿的脸是多么难看,多么可怕啊!

她俩来不及告别就各奔东西。小蛾躲在门框的缝隙中,哆哆嗦嗦地听见那人掀被子,拖动椅子,使劲地拍巴掌。“啪!啪!”其中混杂着喘气声、咳嗽声、叫骂声——各种只有人类才会发出的吓人的声音。

屋里终于归于平静,可她还是不敢动。一直等到打呼声再次响起,她才偷偷把触须探出门缝。外面黑沉沉的。她轻声地叫:“蚊子?蚊子?你还在吗?”

没有回答。她听了很久,没有蚊子的嗡嗡声。

第五个夜晚

问题很清楚了。她们需要“交尾”,交尾需要一个“公的”。但“公的”在哪里呢?

米蛾们聚集起来,在鞋柜后面开会。

长触须的姐姐说:“到底有什么不对头?我们出了什么问题?”

喜欢洗衣机的姐姐说:“别的虫子都说,公的会自己找到母的。可根本没有公的来找我啊。”

喜欢窗帘的姐姐说:“我看,这儿根本没有公的。我到处去,到处等,我看到的只有你们大家。”

“是不是应该搞清楚,”小蛾举起翅膀说,“在我们当中有没有公的?”

大家面面相觑。良久,一只个子娇小的米蛾犹豫着说:“虽然我比大家个头小……但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大家望着她。有的怀疑,有的同情。

停在较远处的一只浅褐色蛾子说:“我有个感觉。还在米里那会儿——在米箱里头——我觉得附近有公的同类。”

一只体色较深的蛾子说:“要这么讲的话,其实我也有点这样的感觉。”

各处的翅膀都扇动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附和。

“是啊,有那么几次,我知道爬过附近的那个同伴肯定是公的。”

“可惜当时没跟他聊两句。”

“他们难道没出来吗?”

小蛾也竭力回忆米箱里的情形。那是上一世的事情。影影绰绰中,她不能确定。近处那位真是公的吗?也许是。但不明显,也不特别,所以印象不深。

太阳出来,落下,已经到了第五次。她们站在鞋柜后面的老地方,用复眼彼此相望,都等得很心焦了。

第六个夜晚

她去问苍蝇。

苍蝇“嗡”地腾空而起,吱吱喳喳地说:“讨厌,讨厌,讨厌,滚开,滚开,滚开!”

她在空中乱飞了一阵,倏忽落到门框上。

“干嗎问我?”她说。

小蛾跟在她圆滚滚的屁股后头,没刹住车,只好折回去。

“你到的地方多,”她气喘吁吁地说,“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公的米蛾。劳驾!劳驾!”

“我没注意。”苍蝇说,“怎么,你没遇见公的?”

“可不是嘛!我做蛾已经第六天了,还一只公的都没见过。”

“遗憾,遗憾。”苍蝇搓起手来,“我第一天就遇到公的了。”

小蛾叹了口气。“我猜也是。除了我们米蛾,大家都说这没什么难的。”

“你也别太焦虑。”苍蝇一边说,一边用她口器末端的小软舌轻轻舔着墙壁,“老实告诉你,公的,一辈子遇见一次就够你受的。我下了三次卵,肚子里现在还剩一大口袋。不是轻松的事儿。”

“我有个疑问。”米蛾说,“公的是不是都在特定的地方?是不是要去那个地方才行?”

“这可太新鲜了。你们米蛾怎么样,我不知道。苍蝇嘛,母苍蝇在哪里,公苍蝇就到哪里。我倒还不想碰上公苍蝇呐,产卵太累了。”

小蛾愁闷地望着她。渐渐地,苍蝇那一个劲搓手的模样叫她看入神了。

“听着,”苍蝇举起前足,擦擦复眼,“我建议你不要太担心。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去找找好吃的东西呢?”

“我们根本不饿。”小蛾说。

“吃东西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苍蝇很老道地说,“寻找食物,能开拓眼界,增添情趣。懂吗?就着草坪的美景,享用一坨狗屎。在烂苹果上边散步边吃,六条腿浸透了甜水。在发酸的骨头山上、肉汤池边开大派对!去见识见识。”

“还是不了,谢谢。”小蛾说,“听起来不适合我的肠胃。”

苍蝇忽然分开双手。“我懂了,你是不吃东西的那种虫。”她的声音中带着嘲笑,“那你好自为之吧,当我没说。”

她立即飞走了。

小蛾在原地逗留了一小会儿,回味着苍蝇的话。吃的东西一点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问自己,想不想回去吃点大米。不,不想。上一世已经吃够了,把这一世需要吃的那份也吃了。

逗留此地过久,助长了她的焦虑。她起飞,胡乱拐个弯,进了洗手间。

白色墙砖上趴着一只怪虫——它身体很宽,全身长着翅膀,两边伸出脑袋。小蛾在门边定睛细看了好一阵,那个家伙始终纹丝不动。她壮起胆子,飞近去看,发现原来不是一只虫,是两只蛾蠓,一只大一圈,一只小一圈——他们不并排,也不对脸,而是尾对着尾。

出生于洁净的大米中的米蛾,是看不起蛾蠓的。蛾蠓是从臭粪坑、下水道里出来的虫子。他们长得小模小样、圆头圆脑,翅膀边缘装饰着白点,头上还顶着一只徒有其表的粗毛大帽子,品味着实低下。小蛾本想立即离开,但他们那奇怪的姿态,却又叫她心里别扭,拍不动翅膀。

灰黑色、毛绒绒的尾部末端,正严丝合缝地交接,此刻都在微微翕动。看情势,小一圈的那只在向大一圈的那只输送着什么。身体的其余部位凝固了,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安详之中,暗含一丝紧张。

小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起初,她一点也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那样一动不动,竟叫她有些悚然。渐渐地,那个姿态的含义,却在凝视中自行揭示出来。她越看越了然,仿佛一个自己在告诉另一个自己。

这就是交尾。

她不错眼神地看,直看到他们倏地分开。小的立即腾空,顺墙壁一路飞到马桶后面,大的在原地伫立片刻,才摇摇晃晃地起飞。她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特意从小蛾面前经过,安详地说:“祝你好运。”

白天退下,黄昏到来,屋里屋外一丝风也没有。昆虫们骚动起来,在沉闷的空气中频繁起降,急急忙忙地四处乱飞。

米蛾们知道黄昏的重要性,从第一天起就知道。她们焦躁地等待,在一个地方等上几分钟,又飞到下一个地方去等。空中的每一程都很短促,旁人看起来,会以為她们在跳跃。她们做好了一切准备,不吃,也不喝,只等公蛾降临。

小蛾趴在纱窗上,想尽量再多待会儿。她告诉自己:别处和这里一样——所有房间不是都去过了吗,何必徒劳地跑来跑去?犹豫不决中,她透过朦胧的光,看见窗边的大树上,树干低处栖着一只知了。她的眼光被知了那对美丽的、透明的翅膀吸引住了。

知了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叫。这种声音,几日以来小蛾已听惯了。但是知了的模样,她今天是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楚。他长得真是笨头笨脑!她想,这么笨头笨脑,跟漂亮的翅膀不是有点不相称吗?

“我唱得好听吗?”知了忽然停下来问。

他讲话吱喳吱喳的,跟歌声很不一样。

“好听吗?”他又问。

小蛾迟疑不决地开口了:“你问我?”

“当然。”

“……好听。挺好听的吧。”

“比别的知了更好听吗?”

“我之前没注意听别的知了。有机会我再听听吧。”小蛾抱歉地说,“你很爱唱歌吗?”

“与其说爱,”知了说,“不如说非唱不可。而且一定得唱好。”

“为什么呢?”

“唱得好,听众才会来找我。”知了一边说,一边用前腿扒拉着树干。

“我可以做你的听众,你唱得很好。”小蛾诚恳地说。

知了笑了起来:“谢谢你。但是,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听众。”

“哎呀,”小蛾羞愧起来,“我的确不是很懂……但我确实很欣赏……”

“不不不,”知了打断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我唱的是一支孤独的情歌。我想用它吸引一个姑娘。这样,我们可以一同制造卵。”

“哦!我明白了。这么说,公的知了要等待母的知了?”小蛾惊讶地说。

“就是这样。你刚才没听见吗?我把这地方都告诉她了。‘亲爱的绿色翅膀的女孩,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请到香樟树下来,这里多么幽静,多么阴凉,我热切地、忧郁地、高声地盼望着你!’”

小蛾想:我对音乐真是一窍不通。

她问知了:“那母知了什么时候会来呢?”

知了说:“这说不好。我希望她今天就来。”

“会不会……”米蛾拿不定主意地问,“会不会不来?”

知了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听起来有些不悦:“你是说我唱歌没吸引力吗?”

“不是的!请别误会!”小蛾大叫,“我的意思是,会不会附近正好没有母知了呢?”

知了说:“那不可能。外面姑娘多的是,我今天还见到好几只呐,只不过她们都已经交过尾了。我蜕壳晚了些,但我不着急。用不着着急。”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快速往上爬了几步。“不聊了,”他说,“趁天黑之前,我再唱几首。唱歌得用心。”

“等一等!”小蛾叫住他,“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忙着唱歌,那交过尾呢?还唱吗?”

已经唱出第一个音符的知了收住歌声,答道:“把卵交给姑娘们,让她们安全地带走。接着我们就休息,一直休息,休息到,像一片落叶那样从树上掉下来。”他的声音非常平静,非常柔和。

第七个夜晚

聚集在鞋柜后面的同伴减少了,一天比一天少。之前时不时会少一两个,大家都知道她们是被人打死的,但现在每天都有三四个不知去向。长触须的姐姐很关注这件事,一开始,她逐个地询问失踪者的消息。可是,失踪者越来越多,很快就算不清了。

留给她们的夜晚不多了。翅膀开始累得快,飞不了多远就得停下休息。站在原地,注意力又无法集中,被人拍死的风险直线增加。她们依然不想进食,但身体已不再饱满,储存的能量正在耗尽。

“我不明白。”长触须的姐姐说。她的触须耷拉下来,时不时要甩一甩头,把它们甩到脑后去。“是不是我们有其他的产卵办法?”

她们回答不出。她们互相仔细观察,看脑袋,看腿,掀起翅膀看躯干——看不出自行产卵的门道。

她们飞到这里,飞到那里,到处都有昆虫在交配、产卵。有时候停在柜子的角落,不经意间就看到那儿挂着一串不知名的卵。而她们,她们似乎被遗忘了。看不见米蛾的卵,只能看见米蛾的尸体。

喜欢洗衣机的那位姐姐今天没出现。大家说,她可能死了。昨天,她气愤地说:“去他的,白等了!早知道我就干点别的去了!”别的蛾子问她:“你想干什么去?”她说:“干什么都比干等着好吧。”

这天夜里,小蛾遇见了蜘蛛。

她一向知道房子里有蜘蛛。在暗处,蛛网是最常见的危险,一定要小心避开。尤其是那种完整、光亮的网,做得很精巧,挡住了整条通路——只要有它,附近就必定有蜘蛛。残网一般不太危险,有的网已经彻底破碎,只挂下几根断丝——这说明蜘蛛已经离开很久了。但还是要当心,哪怕旧的蛛丝也有黏性,万一被困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只蜘蛛占领了书柜上方的墙角,小蛾落下时差点撞在网上。她六腿颤抖着,掉头想跑,黑暗中传来纤细动听的说话声:“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蛾停下脚步,但不敢回头看。一种细微的声音从身后逼近,仿佛风拂过草丛,逼近她的脚边。

动听的话语声又响了起来:“我今天已经吃得太饱了。不用怕。我只想聊聊天。”顿了顿,说,“最近都不怎么看见你们了。”

小蛾浑身颤抖着,慢慢转过身。蜘蛛会迅速发动袭击,贸然跑动是不聪明的——她明白这一点。

一对大螯、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和六只黑葡萄般的眼睛一齐露出在月光下,其余部分隐没在暗影中。小蛾感到那一大堆眼睛正死盯着自己。

“我知道你们有点难处。”她说,“你们搞清楚真相了吗?”

“没有……”小蛾说,“您怎么会知道的?”

蜘蛛轻轻摆动着长腿,身体也随之晃晃悠悠。那轻松的样子,看来十分可怖。

“我经常跟猎物聊天。”她说,“在他们昏死过去之前,會迷迷糊糊地把什么都告诉我。你别怕,我今天不会捉你的,我说到做到。”

小蛾紧缩着身体。

蜘蛛继续说:“你们的事儿我听说了一点。这确实有点不寻常。其实哪怕你们不说,我也能感觉到。前一阵子,我还吃……我还看到过一些公的米蛾。他们的个头比你小一点。但近来看不到了。真的,要我说,是一只也没有了。起初我想,是不是宅子里的人对你们下手啦?可到处还能看见你们母的。也就是说,只有公的不见了。我织网的时候偶尔会琢磨这事儿。你们理出头绪了吗?”

好奇心稍稍驱散了恐惧。小蛾壮起胆子答道:“没有……”

“还有一件事,也很少见。”蜘蛛的眼睛发亮,显得饶有兴味,“你出来几天了?五天?六天?”

“今天是第七天。”

“不瞒你说,我从来没见过米蛾活这么久的。在我印象中,你们都只能活四五天。产了卵,你们就会死。这也很自然,因为你们不吃东西嘛。吃饱了身体才好。”说着,蜘蛛打了个饱嗝。

小蛾警惕地注视着她。

“我听蚊子、苍蝇说过,产卵很辛苦。也许不产卵,就能多活。”她慢慢地说。

“你这只小米蛾挺聪明。”蜘蛛说,“听起来有点道理。话说回来,我这网子接待过各式各样的小虫。只要这个家里有的,你见过的,我都打过交道。最近有只果蝇跟我说了件事儿,我觉得可能跟你们有关。”

不知不觉中,小蛾冲蜘蛛走近了两小步。“请告诉我,”她说,“是什么事儿?”

“我知道你会感兴趣的。”蜘蛛也往亮处挪动,如此一来,她俩之间就只隔着一条蚰蜒的距离了,“我听果蝇说,厨房里有一个陷阱。”

蜘蛛那圆滚滚的肚皮掩映在纵横交错的细腿之中,宛如一颗灰色水滴。小蛾忍不住再次发起抖来。只听蜘蛛十分神秘地接着说道:“陷阱并不新鲜,人经常设陷阱,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挪窝。晕头转向地乱跑,就容易被算计。正确的做法,是待着别动。他们看不见你,就想不到算计你。再说,待着不动,才有机会算计别人。话说回来,果蝇告诉我,这次的陷阱有些蹊跷。要知道,果蝇是什么地方都要钻一钻、碰一碰的家伙,可他们说,这个陷阱他们根本碰都不想碰。你猜,谁对它趋之若鹜?”

小蛾一声不吭。

蜘蛛轻轻笑了。“一个专捉公米蛾的陷阱——最近我老琢磨这事儿。难道你没听说过?”

小蛾纹丝不动。

如果是真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她回想着。在米堆里,不时能感应到他们……钻出米箱之后,那空荡荡的黑夜……自从羽化成为一只飞虫,世界上的确有一部分被抹去了。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得不称心的。

“我们觉得不对劲。”她轻声说道,“别的虫子都说,只要等着……我们等了……我想过,公的米蛾是不是飞走了……”

蜘蛛含笑说:“你就当他们是飞走了吧。”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陷阱?”小蛾说。

蜘蛛说:“你说到点子上了。怪就怪在,除了你们的男同胞,其他什么虫子都不去注意那个陷阱。我想那儿一定有什么能勾住他们魂的好东西。可是这玩意儿,别的虫子却压根儿不在乎。说真的,就连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小蛾问:“在厨房?”

蜘蛛挥挥前腿,把她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对,想去看看?”

小蛾振翅就走。身后的暗影中传来蜘蛛纤细的笑声。

蜘蛛的故事

蜘蛛说:“好孩子们,妈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她用螯肢轻轻抓住圆滚滚的卵袋,伸出两条前腿,温柔地环抱着它。几十只幼小的蜘蛛在袋子里爬动、翻滚,嚷嚷起来:“讲啊!讲啊!讲故事啊!”

蜘蛛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只米蛾。你们知道什么是米蛾吗?”

小蜘蛛們说:“不知道!”

“米蛾是一种小昆虫。我要讲的这只蛾子,她和我一样,是个女孩儿。小时候,她钻在米里,不停地吃啊,吃啊,把自己吃得胖乎乎的。后来,她做了个茧,在茧里头睡大觉。一觉醒来,她就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峋的飞蛾。

“她离开米堆,到外头去。她现在会飞了,方便不少。不过她是用翅膀飞,不像我们,我们乘着风飞。长翅膀的虫子,容易蒙头乱撞,米蛾就是这样。她和同伴们四处乱撞了一阵,忽然发现一个问题:我们是干什么来的呀?好孩子们,你们知道自己将来出了妈妈的袋子,应该去干什么吗?”

小蜘蛛七嘴八舌地说:

“找一个地方结网。”

“打猎!”

“吃东西,蜕皮,长大!”

蜘蛛慈爱地说:“你们说得都很好。可是米蛾这种昆虫,一旦长出翅膀,就不再需要吃东西了。他们也不会再蜕皮和长大。他们只剩下两件事情可做:产卵和死去。先产卵,再死去。你们知道怎么产卵吗?”

一阵沉默。卵袋里有只小蜘蛛怯生生地说:“一只公的蜘蛛,和一只母的蜘蛛合作,就可以产卵。”

“是的。”蜘蛛妈妈说,“对所有动物来说,产卵都是个重要的任务。许多动物会为了产卵而死。你们的父亲就是这样。死没有什么,重要的是产卵。米蛾他们,既然只能做两件事,当然先得产卵,再死。可是,这只米蛾等啊等啊,一直没有公的米蛾来找她。

“一开始,她还没意识到问题。她整天飞到这儿,飞到那儿,觉得有点无聊。渐渐地,她从别的昆虫那里知道,昆虫应该交尾,然后幸福快乐地产出很多卵。可不论是她,还是她的同伴们,连公米蛾的影子也没见过。

“她们到处打听,没打听出什么。其实这时候,你们的妈妈已经掌握了一些消息。一天夜里,我把那只凑巧路过的米蛾叫住,把消息告诉了她。”

“是什么消息呀?”小蜘蛛们纷纷问道。

“听说,这所房子里的人布了一个陷阱,把公的米蛾一网打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明白。我坐在自己的网上——就在这儿——琢磨这件事。公的动物往往比母的动物短寿一点。按照过往的经验,公米蛾羽化的时间,也总比母米蛾早两天。这就是为什么,母米蛾刚一羽化,公米蛾通常就守在门口了。事情本来就应当这么顺利。可这次出了什么毛病呢?

“我觉得,明智起见,还是不要自己跑去看。孩子们,这条经验你们一定要记住。离人类远一点,最好别叫他们看见。人类自有其价值。他们养活了蚊子、苍蝇、蟑螂、米蛾、果蝇、蛾蠓……好多好多小昆虫,供我们享用。可人类不是朋友。

“再来说这只米蛾。我不想自己去看,但心里有点好奇。那天夜里,我抓到了这只米蛾。她正飞来飞去地瞎打听,一看见我,顿时吓得灵魂出窍。我和颜悦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妈妈,她去看了吗?她看到了什么?”小蜘蛛们一叠声地问。

蜘蛛轻轻抚摸卵袋,说:“今天说得有点多,我得去吃点东西。那只瓢虫撞在网上已经有一阵了,我的眼睛看着他呐。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明天再讲。”

小蜘蛛们不满地嘟囔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第八个夜晚

夜幕降临,小蛾回到了蜘蛛的家。

“蜘蛛!”她轻轻地,颤抖着叫道,“蜘蛛!你在吗?”

一片寂静。窗外传来连绵的蛙鸣。

“叫我幽灵。”那纤细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一条细腿踩在月光里,墙上现出一道头发丝般细柔的影子。

“幽灵……”小蛾说,“我想求您一件事。”

“说吧。”

“您可以……吃掉我吗?”

蜘蛛没有立即回答。她在暗影中打量着小蛾。

“为什么?”她问。

小蛾瑟缩着往前走了两步,停下了。

“我听说您有一种毒液,能让猎物失去知觉……我想那样会好受些。”

蜘蛛柔声说:“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在这世界上没事可做了。”小蛾心碎地回答。

是的,前一晚离开蜘蛛之后,她径直飞往厨房。那里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影子。窗边的沥水架上,月光将洗干净的碗碟照出一圈光晕。她不知道应该停在哪儿,就在灶台边歇了歇脚。这时一只蟑螂从湿垃圾袋里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

“你干吗?”蟑螂抬起头问。

“我想,我想找……”小蛾斟酌着字句,“想找一个陷阱。据说这里有个陷阱。”

“陷阱到处都有。不走大路不就行了。”蟑螂说。他前肢抓住一个苹果核,身体没入垃圾,仿佛一个踩水的人。他的腿在垃圾里扒拉出一波波黏稠的声音。

“我想打听一下,您在这附近有没有见过公的米蛾?”

“这里虫太多了。这是厨房!”蟑螂粗鲁地说。

“我是说,有没有一个地方,聚集了好多米蛾?”

蟑螂的动作停止了。

“你说那个啊!我们蟑螂最近老议论那事儿。”说着,他打了个寒噤。

小蛾望着蟑螂黑亮的三角形脑袋。他多大,多有活力啊。他钻在一堆黏糊糊的垃圾里头,一边聊天,一边咀嚼。她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这么说,您知道?”她问。

“说知道……也知道得不太清楚,”蟑螂摆动着细长而有弹性的触须说,“那些蛾子一股脑地往个小盒子里钻。‘干吗去啊?’大家问他们。他们慌慌张张地,话也说不清楚,只顾往前飞——飞得都打飘啦。说什么:‘母的在那儿,快啊!’就是这么说的……对了,你是母的吧?”

小蛾点了点头。

蟑螂说:“看得出,看得出。可他们去的那个地方,能有母的?果蝇啊,苍蝇啊,我们蟑螂啊,都看不懂。看不懂。”

“他们去哪儿了呢?”

“去了就没回来过。那里头……我劝你别进去。”他又打了个寒噤,触须不自觉地往一个方向指。小蛾便顺着他的触须看去。

窗棂下方挂着个三角形的纸房子,夜风吹得它微微晃荡。

蜘蛛的故事

“媽妈!”小蜘蛛们在卵袋里叫。

“怎么啦?”

“我们数过了。您在网上转了七个圈,往东面走了七次,往西面走了七次,往南面走了七次,往北面也走了七次。一天过去啦。您可以接着讲了吗?究竟那只小米蛾看见了什么呢?”

蜘蛛拨动着蛛网,奏出轻柔的嗡嗡声。

“她飞到厨房。其实这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可是,她对厨房一点儿也不熟悉。因为从前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桌面上的一个塑料米箱里。她告诉我,‘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往下面钻,钻得越深越好。’她就钻在米堆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吃啊吃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变成生命,储存在胖乎乎的身体里。

“她回到厨房,四下看了看。只有那个米箱眼熟。许多昆虫把厨房看作最好的地方,因为那儿有各式各样的吃食。她就不同了。她不需要吃喝,所以一点也不关心厨房。我只告诉她,那儿有个陷阱。可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陷阱,果蝇没跟我说清楚。果蝇太蠢了,孩子们。

“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后来,是蟑螂给她指了方向。真的,如果说这栋房子里谁最耳聪目明,那么除了我们蜘蛛之外,就是蟑螂了。他们哪儿都钻……”

小蜘蛛打断了妈妈,急着问:“究竟那是个什么陷阱呢?”

“一个纸做的小房子,三角形的。米蛾告诉我,它挂在窗棂下面。”

“小房子里面有什么呀?为什么米蛾会飞进去?”

蜘蛛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小蜘蛛们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妈妈!快说呀!”

蜘蛛说:“你们猜猜。”

一只小蜘蛛说:“我猜那里面住着一个十六条腿、一百只眼睛的怪兽,只要有虫子进去,就把他们一口吞下去。”

另一只小蜘蛛说:“我猜那里面火焰熊熊。谁进去了都会被烧成灰烬!”

第三只小蜘蛛说:“我猜,那里面一定布满了尖刺和毒汁。那种毒汁比我们的还要毒一百倍。”

蜘蛛妈妈等他们说完,才慢慢开口:

“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没人知道。要我说,里面可能有一张网。这张网可怕就可怕在,它吸引了所有公的飞蛾,让他们有去无回。”

一只小蜘蛛说:“那么,网的中间,应该坐着一个妖怪吧!”

另一只小蜘蛛说:“妈妈,为什么您不知道呢?那只小米蛾没有告诉您吗?”

“因为,”蜘蛛妈妈说,“她没有看。”

第九个夜晚

当天空转为紫色,当树丛变成一团团黑色的钢丝擦似的影子,当湿润的暑气开始从地面向上冒,路灯就亮起来了。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匆匆地往一个方向走。在他们脑袋上方的灯光里,旋转着一大团一大团银色、金色的小飞虫。很快地,行人越走越少,夜色才得以往下沉,慢慢渗透进草丛、土地、柏油路面。会飞的昆虫,都浮在空中,不会飞的昆虫,都藏在地下。

小蛾停在阳台栏杆上,一动不动地向外望。一个同伴飞来,轻轻落在她身边。是长触须的姐姐。

“黄昏真好呀!”姐姐感叹说。

“这是第几个黄昏啦?”她问。

“第十个。你呢?第九个?”

“对。是不是只剩我们俩了?”

姐姐沉吟片刻,说:“也许吧。”

“我听说,如果产卵,我们只能活上四五天。”

姐姐扑扑翅膀,笑了:“那还是不产卵的好。”

她俩一起看着夜空。月亮还没升起来,紫色的天幕上,飘过一缕缕云,看起来就像她们过去吐出来的丝絮。

“姐姐,你说我们是怎么来的?是从卵里头孵出来的吧?”她说。

“应该是吧。我只知道,一出世,我就在米里头。那时的生活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可是,现在想回到米里头,也不现实。”

“因为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米。”

“那我们需要的是公的米蛾吗?”

姐姐把复眼转向她:“难道不是吗?”

她也把复眼转向姐姐。她们对视着,彼此眼中有千百个对方。

“也许不一定需要。”她说,“我觉得,起码现在是不需要了。”

“你不会好奇吗?”姐姐说,“真希望现在有一只公蛾来到面前。我首先就要问他:你们究竟去哪儿了?不知道我们在等吗?”

小蛾不说话。她在回想前天晚上的那一幕。

三角形的白色房子,摇摇晃晃地挂在窗前。她抛下蟑螂,一振翅飞过去,啪嗒,落在房子的外壁上。小房子轻轻晃了几下。

多么安静啊。她紧紧贴住外壁——房子里有动静吗?没有。不但没有动静,还似乎比别处更透出寂静。趴了一阵,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正不间断地从那房子里飘出来。

是什么气味呢?说不清楚。但太熟悉了,正因为熟悉,一开始甚至注意不到。她晃动触须,努力辨别,越闻,越是亲切。迷失在熟悉的事物中,令她焦躁不安,她忍不住在房子外壁上来回走动。一圈,两圈,三圈……沿着同一轨迹走到第七圈时,脚下的足迹忽然让她想到了什么——

这是她自己的气味啊!

她被一种很接近自己的气味笼罩了。小房子散发出一股她的气味,非常浓郁。相比起来,她自己身上的气味有如大海中的一滴水。

“姐姐,”小蛾说,“假设我们等的是任意一只公蛾,那是否意味着,我们其实谁也没等呢?”

“嗯?”长触须的姐姐把触须偏向她这一边,样子有些茫然。

“我是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等谁。比如,我约你一起在这儿看夕阳,我很清楚自己在等谁。可现在,你知道你那么多天来都在等谁吗?假设公蛾们也只想寻找任意一只母蛾,一闻到母蛾的气味,他们就飞过去——那你是在等他们吗?”

姐姐用触须碰了碰她,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也用触须碰了碰姐姐,说:“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他们有他们的命,我们有我们的命。我本来也觉得这些天都白搭了,可现在我认为,我们过得还算挺不错。”

“不错在哪儿呢?”

她用触须指向窗外。在那儿,夜色已完全下沉,在大地上沉淀了厚实、暖热的一层。虫鸣声忽隐忽现,铺满了整个世界,如同地上的繁星。

蜘蛛的故事

“妈妈!”小蜘蛛们大叫着,把妈妈从专心致志的工作中惊醒。

“又怎么啦?”蜘蛛沉下声音问。从她腹部中间喷出一根银白色的丝,轻轻巧巧地搭在已经织好的放射状经线上。

“您昨天晚上还没跟我们讲完呢。”

“讲什么?”她有些焦躁。今天做这张网的进度太慢了。

“为什么小米蛾不去看看房子里有什么呢?我们太想知道啦!”

“为什么,”蜘蛛稍稍停下脚步,“她只是告诉我,她不想看了。”

“可是,这到底为什么呢?”追问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从卵袋里传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那只是一只蛾子,你們知道蛾子是什么东西?她是食物!”蜘蛛抄起螯肢,生气地给了卵袋一下。

卵袋里,小蜘蛛们吱喳一阵,慢慢噤声。蜘蛛妈妈咬紧牙关,又吐了两根丝。可是,他们带来的思绪缠绕不去,像无形的蛛丝,把她的手脚缚住。终于,她叹了口气,关停了腹部的纺织器。

“我想她害怕了。”她说,“她怕到跑来求我,要我处死她。”

一只小蜘蛛尖声问:“您照做了吗?”

“没有。我不想吃她。”

“妈妈,你们两个办的事情,我都不懂。为什么她要您吃了她?您又为什么不吃呢?”

“其实我能理解她。如果我不能吐丝,不能打猎,可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在世上。至于为什么不吃她……我想到,这可能是我看见的最后一只米蛾。我不想吃最后的那一个。责任太重大了。”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呢?”另一只小蜘蛛问,“不产卵,是不是就不会死?”

蜘蛛妈妈笑了笑说:“如果不产卵就不会死,那我也不想生你们了。不产卵,只是会活得久一些而已。那天夜里,我向她提了一个建议。”

“是什么建议?”小蜘蛛们又热闹起来。

“既然这个世界没什么可等的,那就去别的世界吧。”

“别的世界?那是什么地方?”

蜘蛛妈妈温柔地、伤感地搂着她的卵袋,说:“我们家幽灵蛛,都生活在人的房子里。可是,人的房子不只一所。等你们长大了,我也会把你们送到别的世界里去。离开这个家,就能去另一个世界。”

小蜘蛛们大叫:“妈妈,我们不想离开您!”

“我知道。”蜘蛛妈妈说,“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在每个地方停留过,等待过,你知道了它的秘密,也知道你的结局,那你干吗还留下来呢?”

“那您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因为,”蜘蛛妈妈拨动脚下的银丝,让它们均匀地颤动起来,“这差不多就是我的一生啦。”

第十个夜晚

一整天刮风下雨,天色却格外澄净。临近黄昏,天空竟然还明亮起来,在绿树的映衬下,显得又白又远。

小蛾在窗边徘徊良久,蟋蟀和纺织娘变换着花样,唱出好听的小调,可她充耳不闻。她畏畏缩缩地朝外望,看向高处——那儿有她不熟悉的气流。她不知道今天这样的天气,究竟算有利呢,还是不利。

不能再等下去。这已经是她的第十个黄昏。生命所剩无几,正若即若离地挂在翅膀上。

她焦急地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看看里面。长触须的姐姐还没有来。她说过要考虑一下,她说她很可能飞不了多远。她也许是不愿意走,也许是死了。

刚从米箱里钻出来时,这个世界是多么丰富啊。在等待中,它的内容一件件消失,现在已成为一片空白。那是她还在做蠕虫时就最害怕的事情:米箱被掏空了,身体四周无所依凭,空空荡荡。

她焦急地向外望去。如果那外头有什么力量把她强拉出去就好了。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个女人来关窗了。必须趁纱窗被拉开的一瞬冲出去,这是唯一的机会。

女人嘟嘟囔囔的,发出不高兴的声音。她似乎不喜欢这天气,不喜欢雨,不喜欢打伞。她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丝毫没注意到停在窗框旁的米蛾。她那湿答答、凉丝丝的衣服,就这样轻轻蒙住了小米蛾。

小蛾透不过气。一阵风从北窗送往南窗,在恐惧中,她胡乱扑打翅膀,随风越过了窗户。一瞬间,黑暗、幽闷、人的气味都消失了。清凉的空气推着她,把她推向天边。

自问自答

你这次又写了一个虫子故事。

对。上次给《小说界》写了个蝈蝈和蟋蟀的故事。这次的主题是“人约黄昏后”,我写了米蛾的故事。好多昆虫都是黄昏开始活跃的。我挺想写一个动物系列。

这个故事的点子是怎么来的?

从春季开始,米缸生出许多米虫。我家有龟,有鱼,夏天养了一阵螳螂,最近又抓了家幽灵蛛来养,这些米蛾正好当它们的零嘴或主食。但它们对大米造成很大破坏,终于叫我忍不了了。上网一查,发现有一种“性引诱”捕蛾器,专门诱捕公蛾,我越想越觉得有意思:那母蛾怎么办呢?它们肯定觉得很茫然。我先生不怎么赞成诱捕飞蛾。他说它们挺可爱的,习惯家里有它们了。成生活点缀了。

希望你下次写个人类故事。

我也这么想。但这种事谁都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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