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达
··01··
我溺水那年,恰逢老家连夜暴雨,是几位本地人救了我,这是我后来从妈妈口中听到的。
我在水中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周遭很安静,屋内只有我一人,直至一名男大夫推门而入,我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眼眶通红的母亲。
大夫看看我,又回头看看她,只说了句:“您签个字吧。”
母亲颤抖着接过纸板,放在了桌上。
“植物人!是那个意思吗?”她的声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语。
大夫掏出一张卡片递给她:“要是您愿意的话……”没等大夫说完,她暴怒地推搡着,将那人轰出了门外。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印象里,她除了对我凶狠,对其他人永远是笑脸相迎。
“妈……”我说出的话散于空中,没能得到任何回应。我想站起来,四肢却全然不受控制。大脑一阵刺痛,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天起我才明白,比起“妈妈的巴掌”,这世界上几乎没有更轻微的惩罚了。
··02··
我在熟悉的窒息感里惊醒,上一秒感慨“幸亏只是一场噩梦”,下一秒便意识到,现实比噩梦更让我畏惧。
那天被接出病房后,我在这张双人床上躺了整整三年,十五到十八岁的年纪就这样献祭给病魔。
母亲的脚步声一年比一年沉重。
她来到我房间时,我知道清晨已到,她像往常一样,轻抚我的脸颊,然后替我翻动身子。
这听起来不太可信,但事实是,我始终清醒地知道这三年来家里都发生了什么,母亲却权当我是一个昏睡的人,偶尔与我说话,也会掉下眼泪:“你让妈妈怎么办呢,妈妈好累啊。”
她转身抹泪,又回过头来盯着我,就只是盯着,一言不发。
我常被这样的注视吓到,因为我曾在爸妈离婚时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可闭上双眼,她又总会抱着我的头,小声地和我说:“病会好的,你别害怕。”
“让我死吧。”我想把这句话告诉她,是因为我能听到家里来人时,那些亲戚朋友对母亲的劝慰。
他们大多一个意思:“你这个年纪,也还能生,别折腾自己,你这是相当于搭进去两条命。”
两条命,他们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有一年冬天,大姨一家来看我,她一句话一叹息,惹得我妈也红了眼眶。
大姨不断骂着,说我爹没有人性,是个冷血动物,说罢又朝我妈手里塞钱,她们吵着去了厅里,小姨妹独自留在了屋内。
“哥?”大人们走后,她眨巴着眼喊我。
我自然做不出反应,只是能感觉到她稚嫩的小手在我胳膊上游走。随后,竟有一阵刺痛传来,是她双指紧合、将指甲扣入了我的肉中。
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而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下手……直到房门被我妈打开,小姨妹跳着扑到了大姨怀里。
“别打扰哥哥休息了,说再见。”
“再见,哥哥。”
她摆着手,离开了房间。
我想这大概是她少有的童年游戏,分不清是恶意还是不知者的罪。
他们走后没多久,妈妈给我翻身时发现了我胳膊上的血印,愣了许久,她拿着刚收下的钱冲出了门。
我知道从那天起,最后一家关心我们娘儿俩的亲人,也不会再来了。
那天夜里,妈妈躺在我身边,轻声说着:“孩儿,你还想拿走妈的啥。”
这些过往反而被我刻进脑子里,当成了宝藏。因为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只有这些特别的记忆,才能让我感觉到活着。
而那一天,大概率也是特别的一天——我看到母亲久违地画了淡妆。
从我出事那天起,她便没买过新衣服,更别说化妆。她匆忙地给我揉肩捏腿,然后在我的房间里喷了些许清新剂。
不多时,门铃响起。
我不知道如今还有谁会来拜访,直到我听见对方是个男子,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在屋里呢?”男人的声音。
“我带你过去。”母亲带着他靠近,房门被打开后,我看到了一张憨厚的脸。
来的男人穿着黑色外套,望着我笑了:“这张脸,倒是挺随你的。”
母亲也笑了。
从那天开始,这个被母亲喊作“老吴”的男人便时常出现在我家,母亲也经常随他外出,第二日才回来。
吴叔有个女儿,叫做小英。他经常带着女儿到我家吃饭,他们俩拉着小英坐我床边,让小英喊我哥哥。
我看到这样的小女孩就想起了姨妹,心生一阵恶寒。
或许是我的眼神出卖了心思,小英盯着我的眼睛没多久,哭了起来,躲到了吴叔身后。
“对不起啊,孩子不懂事。”
“没事儿……吓到她了。”妈妈摆摆手,起身带他们离开了房间。
我能感觉到,他们是相爱的,母亲也很疼爱小英,他们在一起时,就像我童年时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样子。
她的笑声变多了,常抱着小英讲:“你要慢慢长大啊。”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母亲笑后又陷入沉默。
同樣的一个炎炎夏日,吴叔再次来家里,两人聊到深夜,他第一次留宿了。
母亲来我房间关了灯,一段时间后,我听到了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我本不该听到的呻吟与娇喘。
那一刻,我既为母亲开心,又为自己的家庭感到可悲。过于复杂的情绪不断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全身开始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席卷神经。
“呜。”
是我的声音?
“呜……”
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发出了一声闷哼。
我想要发出更多声音时,一束光亮瞬时笼罩了我的双眼,短暂的眩光之后,我看见了身子半藏在门外的妈妈和吴叔——
他们穿着单薄的内衣望向我,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03··
因为刚刚开口出声的喜悦,我居然跟着落下了一滴泪。
我妈疯了似的扑到我的面前,她显然是误解了这滴眼泪,哭着对我喊:“孩儿,对不起,妈错了,是我忽视你了……”
“妈,我没怪你,我为你开心,开心!”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她,却又无奈地发现,我还是无法开口,说不出一个字。
刚刚的声音与眼泪,就像是回光返照,如今我又回到了地狱。
吴叔离开房间,再出现时已经穿好了他来时的衣服,我看到他丢了一张卡片到母亲手边。
母亲转头望着他,那个憨厚的男人背过身去:“你瞧,他能听见的,他能感受到……我的钱都给你了,你带他去吧。
“我怕,小英也怕。”吴叔哽咽道。
吴叔离开许久,母亲拿起那张卡片,我诧异地发觉那居然是多年前那名男大夫留下的……
第二日,母亲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
无人访问,她只是工作、照顾我、睡觉。
但她也不再和我说任何话,若不是我能听到她贴近我时的呼吸声,我会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听觉。
一个月后,她穿戴整齐地来到了我的房间,坐在我身边。
她突然伸手碰我时,我还以为只是为我翻身,不承想她用的力气很大,很快我意识到,她在试图拖动我。
她抱住我的臂膀,反身将我背了起来。
就像当年我溺水被救时的感觉,我被一路抬上了车,那是一辆面包车,躺在其中也能感受到它在急速行驶。车厢内一片漆黑,我却还是被戴上了眼罩,母亲就坐在我的身边,沉默不语,直到有人摘掉了那该死的眼罩。
过了几秒,我瞧见几名穿白色制服的人。他们扯着我的身体,将我抬到了手术台上。
我的病有救了?还是说,我会死在这个台上?我有些恐慌,宁愿回到床上做一具行尸走肉,也不愿在此处挑战未知的命运。
毕竟我看不懂眼前的一切,而身边的医生们也不像是要给我做手术的样子,反而在调试一些复杂的仪器,几根线路缠绕于我的头颅。一张戴着口罩的脸出现在我视线里,随后我竟感到头内闪过电流,酥酥麻麻的感觉令我很快昏睡,失去了一切感知。
那年夏天坠河时的噩梦重现,岸上的人依旧在呼唤我,这次我能看到,岸上是母亲的脸,她异常冷漠,仿佛在怨恨那些救下我的人。
我在这样的河水里不断下坠,无法停止。
坠落,坠落,看不到尽头。
啪。
一束灯光亮起,我猛地睁开眼睛,全身都是冷汗,身边只有母亲和戴口罩的医生两人。
“妈?”
是我的声音,我清晰地听到了我的声音!
母亲冲上前来,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又收回双手十指相扣,像在祷告。她逐渐控制不住表情,肩膀也跟着颤抖。
“孩子,你……”
“我好了?”我伸出手,看到了自己的臂膀,它能自由地活动。
我下床站了起来,面前的母亲比我矮了不少,我紧紧抱住了她,感受着支配身体的无限快感。
发生了什么?我尚未来得及问出,红光闪烁于眼前,每一帧都令光线急速变暗。
“电力问题,还是需要调试的。”一旁的口罩男人讲道。
母亲转头望着他,回首时对上了我的眼睛,她摇摇头。
“妈不知道怎么说,孩儿,你……你现在的身体……被机器替换了,你能明白吗?”
她焦急的眼神,想要说明一切,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就像儿时对我解释她为什么离婚的样子。
口罩男人递来一份文件,上面是我看不懂的英文。
“要我解释吗?这是一个科研项目,我们选中你,因为你身体反应缺失,大脑皮层却异常活跃。我们得以提取你的意识神经,将其导入芯片,连入这台智能躯体的树突中……
“你不用过多担心。神经细胞的人工制作一直是基于科学理论进行的。人的记忆与意识依靠着神经元连接,存在于脑细胞之中,如今我们的树突完美替代了这样的连接功能……换言之,大脑只是意识的接收器与放大器,我们用机器替代了它,使其作為你意识的新载体,并为它配备了各类反应装置,也就是你现在这副器械身躯……
“试试吧,你现在想到的行为动作都会成为指令,用以操控你现在的机械身躯——和普通人用大脑对身体下达指令,没有太大区别。”
他开始解释,而我只觉得荒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或者说我根本不想明白其中的原理。
过了许久,我明白荒唐的地方究竟来自何处。不是对未知科技的畏惧,而是……摆脱植物人的宿命后,我成为了一个机器人。
我再次伸出双手,这双听我支配的、拥有温度的手,只是,一副虚妄的机器。
··04··
机器终归是冰冷的。
好在久违的感觉——说话、走路、吃饭,都令我感动不已。
可惜,人又怎么会知足呢?
我打量过自己的身体,皮囊与人类并无差异,只是汗毛与毛孔的衔接方式不够自然。轻轻拔下几根,也会有十分逼真的微微痛感。
我想起那名“医生”所说的话。
如果这具躯干只是机械所制,一切的反馈都基于我的意识,那是不是代表一切的感觉也能被我自己掌握?
我刻意不去思考“疼痛”,再用尖锐的钢尺刺入皮肤中,如我所料,没产生任何痛觉;
而相对的,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去回忆一些痛苦的过往……比如姨妹的指甲,身体也会收到类似的指令,将痛觉传递给体感系统,从而让我感受到疼。
发现这一点后,我试探着翻出了记忆中的无数事,一次次地去验证,就像去重新经历了那些小事、那些我还作为一个健全人类时的人生……
这很困难,需要我集中所有精力,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在感受中停留太久,往往只能回味过去记忆里的一个瞬间。
是因为时间系统、视觉系统都能轻易将我拉回现实——视觉系统时刻捕捉现实画面,将其转化为图像信息素,反馈到我的意识中,让我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用眼睛看到一切。
我不知道为何,现实画面总是不受控制地出现,打断我的回忆与思索;
时间系统则建立了我的维度感知力,让我明白过去是虚幻,此刻才是现实,好让完全以我的意识为主导的身体,不会坠入记忆这个黑洞。
它们的“功效”让我在思索中保持清醒,无法完全沉浸其中。一个现实画面抑或一次时间感知,都能立刻击溃虚假的联想。
我不断探索着,如何用全新的自我与这个世界相处。然而到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一切思考,只想着如何才能离开这个不再拥有意义的房间——
从被接回家的那天起,我已经被锁在卧室一个月了,每天只有母亲会开门探望我。
母亲说,因为芯片要接收信号,我的房间内壁被安装了特制屏蔽器,阻断了外界电磁波的干扰。我也因此不能踏出房门半步,否则便会造成各项感官系统的混乱。
母亲端着饭碗来到房间时,我依旧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她总是突然出现,默默将饭菜放到桌子上。
“妈。”我坐到饭桌前,“医生那边怎么说?”
“暂时还做不到,那些机器安装需要挺多钱的,你还是在家里忍两年吧,等他们研究出更高级的,成本低了,妈就带你出门。”
“那要多久呢,一年,五年,还是等到你离开了没人管我的时候?”话说出口,我便觉得后悔。
母亲没有接我的话,我不敢看她,便看着这个房间唯一连通外面世界的小小窗户,那里被对面的楼房挡住了一半风景,天上的云也只有可怜的两朵。
当然了,比起当初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自然好很多。
“我现在的身体倒是能任我摆布了,但还是只能待在这个屋子里。这个房间,和当初那张床,也没啥区别吧。”我低下头,随意扒拉了两口饭菜。
等我再回头时,她已经一声不吭地走了,整个房间又只剩下我自己。
“妈妈。”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在外面总是听不到这个房间里的声音。
饭菜的味道很淡,更多时候我像是在梦里进食,虽有隐约的饱腹感,但我知道那只是大脑的幻想。我将吃剩的推到一旁,趴在桌子上,不久又有了困意。好像从换完机械身躯后,我反而更容易困。
不知道机器人有什么好睡的?妈妈告诉我,因为我的大脑意识依旧是人,是人就得睡觉。要睡觉,要吃饭,要思考,要做这些和“机器”二字无关的事,才能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人吗?
显而易见,它们反而像在提醒那些我与真正人类的差异。
我甩甩头强迫自己清醒,站起身来走向了窗前,一成不变的青灰色高楼耸入稀薄的云。我想起这段时间来的不安,为何我从未在这个房间见过夕阳?
靠近玻璃,光线折射的弧度开始变化,七彩流光浮于空中。
是我的视觉系统出了问题?我调整着视角位置,原本稀薄的云竟透出粉嫩,一道彩虹从中蹿出,通往遥远的天际,几只闯入画面中的野鸽留下残影,飞向世界尽头。
我想跟它们一起离开。
这样的念头从困倦与迷惘中出现,即便我察觉到自我不再清醒,还是能用意识操控着身体,终于将手掌贴上了玻璃。
大脑里突然闪过一句话——“别这么做。”
这是母亲植入在我潜意识中的指令。她设置了无数的条条框框,但凡有了越界,我就会听到她的声音。
就像现在,她不断地叮嘱我,窗户是为了日照不得已安置的,绝对不能打开,否则会破坏我房间内的信号屏蔽器。
这样的边界指令和时间、视觉系统相同,总会在我将要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的临界点里出现,把我硬生生拖拽回来。
粉色的云接连消散,窗外的画面逐渐恢复了常态。
可这扇窗户依旧散发着强烈吸引力,我这双手也多次握紧了拳头,金属所制,大概一拳就能击碎玻璃吧?
我愈发无法控制自己,高高挥手……
“你在干什么?”母亲不知何时回到了房间。
“我……”我突然无法发出声音,四肢也变得僵硬,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站在窗前。
我知道,是母親按下控制器的“暂停”指令,让我的身体停止了运行。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这又是第几次?”她向我走来,声音发哑,我能听出她的愤怒。
“你感觉挺好玩的吧?小时候,我告诉你别去河边,你要去。长大了,我让你别碰玻璃,你要碰。你不舒服,你不开心,那你觉得妈妈这些年很容易?”她越说越失控,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是不想活了,妈陪你,咱娘俩一起跳下去!”
“……”
“你要说什么?”她已夹带哭腔。
“我没有!”我不知母亲从哪控制着我的机器开关,她总是一声令下,我就能重新获得语言和行动能力,我猛地跪在了地上,“妈,不是的,我没想死,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外面,只是感受一下……难道不可以吗?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人,哪怕是现在,我也要强迫自己思考说什么、做什么,才能与你对话,好像我一旦不这么做了,我就不再存在了……”
母亲也坐了下来,掩面垂头,揉着她自己发肿的面颊。
“不是的,你当然存在……即便你什么都不想,感受不到自己的时候,妈妈也能看到你……小时候,你睡觉的时候,不也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吗?可妈妈能看到你,能看到的……”
我不再言语,因为刚刚的事情让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我怕有一天,母亲重新夺走我吃饭走路的权利。
关于七彩的云,我决定闭口不谈。
第二日,我像往常一样从噩梦中清醒,听到房门外传来了久违的对话声。
“日子会慢慢好的,我这不是回来陪你了?”
——是吴叔的声音?母亲……挽回了他吗?
我回想起他愤而离去的那个傍晚,突然意识到,他留给母亲的选择,大概就是要不要将我变成机器人吧。
这真的是一个能让母亲托付的男人?
“我不求这辈子还能有啥,只希望你和英子都平平安安的。”母亲似乎在啜泣。
好像自我生病以来,她整日都是以泪洗面,我对于她的眼泪已经麻木,甚至深感厌烦。毕竟生病这件事,从来也不是我的错……
“要去看看他吗?”
“嗯。”
我闭上眼睛,回忆起那日穿着单薄内衣的母亲和吴叔,悲伤之感再度袭来。
他们对话过后,不知为何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才在困意中被他们的声音打断。
“叔来看看你。”眼前是那张许久未见的中年男人的脸。
“嗯。”
“孩儿,叫人啊,叔给你带了挺多东西。”
“挺多东西?电池还是拐杖?”
“孩子,你怎么说话呢?”母亲有些着急,我也不敢再乱开口。
“没事,我理解他,换作是叔,这样活着也不舒服。叔不怪你。”他高高在上的样子直让我恶心。
“这样活着是什么意思呢。您的英子活着就算好好活着了?老实说,我也不需要您来这边看我!”我狠狠盯着吴叔,仿佛他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人。
“你给我住口!你照这么长下去,永远不会有人再来瞧你!”母亲甩下这句话,匆忙拉着他离开了房间。
我心里只想着,还会有谁来瞧我呢?妈妈,除了你认识的这个无用的中年男人,还能有谁呢?
“晚上我带英子,咱们去外面吃个饭吧,孩子也说挺想你的。”门外再次传来他的声音。
“我……”母亲犹豫了。
“没事,你不用勉强,要是没心情的话,咱们改天也成。”
“就今儿吧,我也该出屋走走了。吴,我总感觉最近自个儿的记性不太好使了。”
“谁遇到这种事,一晃这么多年,都是要落下病的吧。你别担心……”
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小,似乎是母亲将吴叔送出了屋外,也可能是母亲随他离开了。
要到什么时候呢,妈。我在心里默念,卻突然听到门外一声巨响。
“妈?”我拼命地推着房门,可没有任何效果,“妈,出啥事了吗?”
无人回应,只是房间的光影突然变暗了。
我回过头望向窗户,开始怀疑自己只是睡着来到了诡异的梦境——
此时的玻璃外面有一只巨大的猫眼。
猫?没等我反应,它挥起了爪子。我下意识地伸手阻挡,世界天旋地转。随后,我的视线前方一阵闪烁。几道黑影夹杂着房间画面,其中一道黑影隐约成像,我透过它看到了房门对面的客厅,我从未见过它的样子,但我能感受到那是我们家的客厅,那里有一面落地镜。
镜子里有一只黑猫,和一盒摔落在地、带有圆形摄像头的黑匣子。一旁是几个摩托车头盔一般的帽子,它们的线路插在黑匣子两侧。
画像闪烁,我逐渐失去了意识。
··05··
回到家的母亲见到这一切,十分慌乱地收拾起我,她像是对待一个物品而不是对待一个孩子,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在母亲回家后,她将我带到了曾经的那个实验室里,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如我猜想,我根本没有身体,我的实体只不过是一台形如主机的黑匣子,而我的意识则是被传入了这台黑色机器中。
那名“医生”并未过多欺骗,他所讲的体感系统、时间系统、视觉系统都是真的,我曾经对“新身体”的探索也是真的……只是它们依靠的不是“智能躯体”,而是这个简陋无比的盒子。
听起来区别不大,但于我而言,那意味着这双手甚至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二维空间里的虚假数据、一套游戏里的逼真模型、或是一次可怜植物人的意淫。
房间、躯体……它们只是被提前设计好的代码,用于限制我的思维,告诫我看山是山、见水是水,认定眼前有一个物质世界,否则我将会沉沦在漫无边际的记忆与想象之中,彻底与现实断联。
失去了身体而独立存在的意识,自然需要大量的维度规则加以限制,我早该想到这一点。
一旦打破这些规则,也意味着我放弃了与他人交互的唯一方式——能佩戴仪器的人,可以将意识短暂上传至机器中,与我见面。
我恍然大悟,那两个像极了摩托车头盔的帽子,便是母亲见到我的工具。就像是一台游戏机,他们才是我这台“机子”的玩家。
可就在昨日,一只调皮的猫打翻了这台机器,才让那串数据在系统崩溃前,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地。我还会对自己的存在进行思考,这或许是“意识”与“机器”的唯一区别吧。
我回忆起,那只黑猫是吴叔当日送来陪伴母亲的。他带给我的,似乎永远是厄运。
我莫名有了求生欲望,与当年自暴自弃时想要离开世界的想法完全不同。
母亲望向我,询问白衣男子们我这种状态还能存在多久,对方说其实只要去除损坏元件,还是能维持很久“生命”的。
一番操作后,我成功被带回了家中,母亲望着作为盒体的我,终于眼眶泛红。
但她拒绝了与我的交流。
第二日,黑猫被母亲送走。临行前,黑猫与我对视,就像在看着一个敌人。
我大概是疯了,能从一只猫的眼睛里捕捉恨意。可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又有谁能坦然接受呢?
自那日起,我陷入自己究竟是“灵魂的嫁接”还是“思维的复制”这类没有意义的哲学问题中——对别人来说自然没有意义,可对我来说,这决定了我是否还算是自己。
而在母亲眼中,更严重的事情在于:被拆除的损坏元件究竟会带走我的什么功能,尚且无人得知。
我仍然活在那个狭窄的房间里,可却比以往更像一个囚徒。
母亲每日都会出现,不断地询问,甚至会问我许多过去的事,来验证我是否失忆,验证我是否“留”在了当下。
她开始窥视我在房间里留下的一切痕迹,“数据画面”会告诉她,我今晚吃了多少食物、我看了几本书、我在纸上写下了什么……
我知道,因为在母亲眼中,只有当我明白进食对一串数据而言毫无意义却仍然选择进食的时候,才证明我会以一串数据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她可以随时戴上那个破头盔,随时出现在我面前,甚至出现在睡着的我的身边,查看我的一切——我的任何举动都暴露在了母亲眼里。
于是有一天,我在那个她经常翻阅的笔记本中写下:“妈,你为什么要无处不在?”
她的表情略显滑稽,将笔记本合上放回我的床头,装睡的我无比兴奋,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
可惜,我迟迟没有等来她的问询,她就像是遗忘了这件事。不仅如此,她不再是每日都前来探望我,甚至有时一周才会出现一次。
“妈。”一天下午,我趁她来到房间,忍不住开口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好像很久才会过来一次。”
“我不是每天都来看你的吗,傻孩子。”
我瞪圆了眼睛,她是出于愤怒才这么说的吗?
“不,妈,不对。”
“什么?你怎么了孩儿。”
“你昨天根本没有过来!”
“我,我来了……”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遥远。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像是过去跑步时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感觉。
··06··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确认,损坏的元件是时间体系。对于纯粹的意识而言,丧失了时间体系,它的时间感知便会是混乱的……或许暂时可以沿着之前的记忆正常运行,但之后……”
“那会……怎么样?”是母亲的声音。
“和人不同,时间错乱对‘意识本身而言,就意味着它不再拥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概念,这些东西都将被混淆,最终,意识会迷失在混乱的记忆中。我建议你还是选择复制意识本身的思维路径,重新制作一张意识芯片,建立新的机身,虽然记忆可能无法同步,但起码会是健康正常的产品。”
“不,不行……您要帮帮我,我……”母亲的哽咽我早就习以为常。
事实上,从一个植物人到機器人,从一个机器人到一串数据,最终从一串数据走向毁灭,倒是挺理所应当的一条路。
“或许还有一种方法,芯片修复已无可能,但人体本身是拥有时间认知功能的。我们的意识芯片本就从人体中提取,所以,如果有人体能够共享这部分功能,便存在修复时间体系的可能。”
“那……那是什么意思呢?您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们可以将您的意识做成芯片,提取其中的神经元作为新的时间感知元件,之后再将您与您的孩子放置在同一套系统中。”
“你的意思是,让我上传意识,和我孩儿待在一起?”
母亲问出这话的瞬间,我切身感受到了凉意,所谓的意识想象能带来真实感受,此刻更被证明。
他们只是一群为了科技不择手段的疯子,这很有可能只是一次毫无保障的实验!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这要征求您的意愿。”他们将语速放缓,似乎在试探母亲心中的底线。
“我当然愿意。”母亲脱口而出,我并不真实存在的心也为之一颤。
“但……”她继续讲道,“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我大概明白,时间嘛,就是一天天的日子,知道今天过了是明天,今年过了是明年……可是我啊,我好像不是那么清楚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很久之前,我的记性就不好了。老吴逗我说,我可能是要患老年痴呆了,不过我知道,那很有可能是真的……虽然我年纪不老,但我记不住事情了。所以我才会跑到这孩子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在做什么,问着他过去的事。但就有一天……我瞅着他在笔记本上写着一句话,是什么话,我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您说,我要是记性不好了,那个什么时间感,还有用吗?”
对方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说:“只要您愿意一试。”
··07··
烈日之下,我沿着灰色街道前行,一束光反射,我看到了两朵云。
楼顶的拐角挡住了半片天空,我奋力抬头,瞅不见更多,不过转头望去,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窗台。
那是……之前困住我的房间?
我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便拼命向楼栋前方奔去,出乎我意料的,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吴叔?”
他低头看我,没有说话,反而是抱住了我。我被一路带上了楼,黑白光影交错,就在房间里,我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台黑匣子,它的一旁是几个摩托车头盔一般的帽子,它们的线路插在黑匣子两侧——
那,那是?
我被骗了吗?母亲还是复制了思维、制作了新的芯片盒子?
一时间,愤怒的情绪涌向我,我跳至茶几,一把将黑匣子掀翻在地。
等等……我猛地转头望向客厅,那里有一面落地镜。镜子里,有一只黑猫,和一盒摔落在地、带有圆形摄像头的黑匣子。
画像闪烁,我逐渐失去了意识……
这是过去吗?是我记忆中的过去?
似梦非梦,以至于我不知是自己扮演了黑猫打翻匣子,还是我仅仅回忆起了这段不同视角的往事。
无论何者,我都能明晰这不单单是幻觉,也或许是我长久以来都依靠着意识的感知能力存在,即便当下是追忆,也足够逼真到让我无法分辨。
我意识到,没了现实画面与时间感知的束缚,我彻底坠入了记忆之中,重复体验着那些早已发生的故事。
自那天起,我便反复穿梭于过去的记忆,扮演一只猫、一盆花、一张纸。可那个记忆衰退的、说要来一起陪伴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被骗去了哪?她还在人世吗?还是说,她最终选择抛弃了我?
我不敢想下去,只觉得时空穿梭,她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模糊。我想起她对那群混蛋说,自己的记性不好了,开始糊涂了,如果是那样的话……
妈,我还挺难想象,居然有这么一天,我们能体验到同一种痛苦,一种无法再掌控时间的痛苦。
可惜了,如今我像孤魂野鬼般飘荡于记忆世界,逃离了童年的束缚,逃离了冰冷的河,逃离了床,逃离了黑匣子,飞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却再也回不到你身边。
但,为什么我会看到吴叔?为什么一只黑猫,一棵树都存在的世界里,却唯独少了曾经“无处不在”的母亲?
一日,我昏沉沉地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寒冬腊月,窗外飘着雪花,透过窗户玻璃,光线折射的弧度开始变化,七彩流光浮于空中,稀薄的云层透出粉嫩,一道彩虹从中蹿出,通往遥远的天际,我成为一只闯入画面中的野鸽,飞向尽头,终于看到了夕阳。
我从未见过此等壮丽美景。
飞跃雪地,冻结的河中,冰面出现裂纹,随后天空下起了暴雨。河畔泥土松软,我瞬时出现在河中央。
我意识到自己在下坠,便拼命地向岸边游,最终抓断了几根杂草,在身子彻底失控之前,我望向河岸,站在上面的人竟然是母亲!
我终于遇见了她,可为什么是在这?在这一切惨剧发生的源头?
这显然是被我的大脑埋葬的一段记忆,甚至被异化……岸上的母亲眼里并无怨恨,相反是焦急地跳入水中,朝我游来。
她奋力抱住我的臂膀,即便在水里,我也感受到了她的力气。
我想起自己后来经历的一切,那些逼真的触感,大概不是来自科技的反馈,而是因为我曾永远记住了那是什么感觉。
“孩子,别怕,妈带你去医院!”
我趴在母亲的背上,她已经将我拖上了岸,我能闻到她被河水浸泡后仍然残留的特殊香气,那来自更遥远的过去,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别睡孩子,撑着,别睡过去……”
母亲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但我的确开始昏沉,瞥见母亲的脑后正不断流着鲜血,似乎是在水下撞到了什么……
“马上就到医院了,孩子……”
是这时候留下的后遗症,才导致母亲早早开始记忆衰退的吗?我的愧疚之情涌出,却不知该说什么。
“妈妈没保护好你,对不起……这次我一定,一定救下你,孩子……”
母亲的喃喃自语突然让我惊醒,“这次”是什么意思?
病痛的感觉从我身上散去,母亲将我放置在医院病床上,便转身离去。
不同于记忆中那位白褂医生的到来,这次的母亲没有跟在他身后重新出现,反而是头也不回地跑离了医院。
我起身追赶,发现熟悉的道路带领我回到了河边。
依舊是暴雨,我看到慌乱的母亲正站在岸上,朝河中呼唤:“孩儿,你在哪?我过来了,孩子……”
河中并没有人出现,直到我重新回忆当时的画面,才在睁眼后重新坠入河中,依旧是湍急的水,依旧是奋不顾身的母亲……
一次次,一遍遍。
我恍然大悟,现在的母亲并不是我记忆中的构想,而是真正的她,是她的意识,是她说过要来陪伴我的证明。
只是她早已遗忘了所有,只记住了一件事,便是关于我的“消失”,无论是肉体还是意识。所以她才会被困在暴雨中,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拯救……
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母亲,是在她将我送往医院时,我鼓足勇气拉住了她的手。
我轻声说着:“妈,谢谢你,你救了我。”
她擦去满头的汗,终于不再像往常一般离去,而是神情恍惚,将手掌贴上了我的脸颊:“孩儿,妈陪你慢慢长大。”
说罢,她终于坐下,留在了我的身边。
··08··
痛,我一睁眼,发现脚掌被卷入了自行车的轮子里。
又是一个时间错乱的日子,看来我终于跳脱了溺水的记忆,匆忙扔下车子,环顾四周,是几盆橡皮树。
这是……老家的院子?
我踉跄着,往平房的大门走去。里面的人哼起了一段小曲,我不敢再动弹。
“孩儿?是你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吱声。
隔了一阵儿,绿色的木门被推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双手沾满了面粉,笑着喊我:“你傻站着干啥啊,把书包放下,来给妈干活。”
我向前迈了一步,生怕这一瞬间消失。
“妈,你终于走出来了吗?”
“你说啥呢?这孩子。”她没再理我,回到了屋里。
我已分不清眼前的母亲是她的意识还是我的记忆,也不知自己应该回到河边还是应该继续游荡。就仿佛那年夏天暴雨下的泥潭只是噩梦,如今梦醒了,我回到了现实。
但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我,我曾身处一个黑匣子之中,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场幻念。
我想起在全身无法动弹的日子里,她曾念书给我听,里面讲道“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我不知道自己和母亲,还能不能从这样的迷宫里走出来。
但总归当下的感受是真实的,那就别再让它被遗忘了。
“妈,我来了。”
我放开脚步,朝着屋内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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