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香琳
我的表姐左拉大学毕业就在省城立住脚。我有一些她在梅村生活时的记忆。她执笔端详,画只花瓶和一堆水果。实质上,那堆樱桃在窗幔遮掩下的光线里并不水灵,甚或有些蔫软,但她油画上的静物却显坚硬又亮泽。后来,听说她又拥有了别的技能——陶艺、茶道、插花。我认为,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她绘画王冠上装饰的珍珠。不过,在我有了两个孩子后,她还是单身。短暂婚姻给她后来的名誉带来伤害。这些,我都不说了吧。总之,这天她又回到了梅村。
多年不见,左拉与我想象相差甚远。她双腿如鹭鸶,拖着行囊站在门口,风尘挂在额头发稍,浅浅皱纹从眼角浮起。日头有些晃眼,她不禁抬手遮住直射过来的阳光。我看到她脚上的旅游鞋泛着黄,看起来穿了有些时日。
早上,左拉刚出高铁站,路刚的电话就打来,直呼要接她。她拒绝了。出租车就可以,她直奔德润公司。德润文化公司下设画廊、茶馆和健身房,总经理路刚这段时间正在为她的新画作宣传策划一事忙乎。路刚是左拉在省城开设绘画班时招的学生,因为老乡的缘故这些年一直有联系。尽管左拉知道画廊的收入与画家的知名度直接挂钩,但她还是带了山东特产送路刚以示感谢。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倒霉的事情源于去年参加画展时遭遇疫情被隔离。在酒店,除了吃饭,左拉简直没有任何可期待的事。画画能打发一点时间,但画纸多数被她揉皱。太不满意了。她索性乱涂,达达主义、印象派、野兽派全都去尝试。她画跳草帽舞的章鱼,操根铁矛大战黄鹂的蜗牛,木乃伊,以及没鼻子的外星人。然而,毫无办法,失眠与焦虑持续拉锯作乐,好比她的身体是把小提琴,整天都在亢奋中嗡响个不停。解封后,宾馆服务生一声惊叫,唤来客房经理。他们站在门外,眼睛瞪得比铜铃大——2818 房间的床单、被套、被子,包括圈椅,全被客人涂鸦。连马桶和拖鞋也没被放过。向日葵、跛脚盲人、北极熊,奇异线条和怪像布满房间,色彩对比强烈。那位名叫左拉的女画家头发乱蓬蓬的,抱膝坐在飘窗窗台上,额上蜷发遮着黑眼圈低声说:“对不起,该赔你们多少赔多少!”
此事上了热搜。
左拉不愿再回租的公寓,那种幽闭与狭窄想想都可怕。她想念大海,想念大海的宽阔与起伏。路刚介绍她去威海,说那边的房子无论租或买都便宜,并推送了房产中介的微信号给她。她加了。威海那套小平层不能说不好:欧式设计,白色家具,一楼,90 平米,小区距离大海几公里。门前有个小花园,鸡蛋花和鸢尾草在风中摇曳,散发着清香。
“天然氧吧,性价比高,艺术家的乐园。”经纪人也姓路。准确地说,他应该是路刚的什么亲戚。小路头发蓬松,一双快活的眼珠子镶嵌在方形脸上,频频对她口吐莲花,向她列出必买的十条理由。这个走路总像在弹跳的年轻人先后给她打了许多电话,带她看了许多房子,真诚、热情地替她换位思考。她喜欢听他说家乡话,快速的、热情蓬勃的。
总要选择一套吧,左拉为能给小路增加销售业绩而心安。掏光全部积蓄后她认为贷款以目前收入尚可承受。住到第二个月时,她尝到了听信一面之词的恶果。房子没有地下室,看不见的海风徐徐而来,带着水汽。尤其下雨时,被子湿答答的,墙裙还老泛起一层白。蠼螋在白灰里繁殖,黑夜游走在她床下(三只,她用长镊子杀死了它们)。小区上百幢房子住了百十号人,到了深夜,尤其是在刮大风下大雨的晚上,就会传来“梆梆梆”的敲门声。是风还是人?她裹紧睡袍,装腔喊亮感应灯,蹑手蹑脚从门缝瞄出去。果然,风送来陌生人的咳嗽和烟味。花园边有团轮廓模糊的黑影。她返回卧室,下载警笛放到最大声,听那“梆梆梆”仍旁若无人地继续。她抱紧手机瑟瑟蜷在床上,想起遭遇了车祸的老马。如果他在就好了。他差点就要娶了她。他伤得很重,弥留之际他选择捐献眼角膜。老马说,你一定要记得,我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某一刻我的眼睛就会看见你,你必须努力,坚持服药……她没给老马办任何仪式,而是将他的骨灰撒入大海。没有家人来送别老马,他是个孤儿。“自从你融入大海,我瞬间感觉这世间的每滴水都有了你的影子。老马,我在这里便是想更爱这人间……”左拉颤抖如台风刮过的棕榈树,泪水横溢浸湿被角。
在院子里被甩进一只血淋淋的死猫后,左拉重新回到省城。
以前她喜欢棕灰色的窗帘,现在她做梦都想把它们全部拽下来,好让她抬头望见天空飞过的所有,纸鸢、鸽子、麻雀,一切有翅膀的。风呼呼地吹,公寓窗台距离天空很近,距离地面很远,左拉悬空的格子裙和白色皮鞋下面是座深渊,高大的楼宇会在一瞬间倾斜,尖叫着冲向天空。天地旋转,万物静止,她忍住这个念头。进入浴室或许能有所平静:蹦迪花洒打开,雾状水丝随音乐变幻色彩。以前她喜欢这样的水。然而现在七色光旋转,水流胡乱咝咝响,她却犹如蹲在黑暗的溶洞里,抱肩,抽搐似地打颤……
“可不可以把画作首发式放在大周市办?”左拉捂着胸口,在电话上和路刚商量,也许从此就能叶落归根了呢!她不愿去回忆父母已双双埋在土里的事实。
汽车拐上老家门前那条路。两侧樱花绽放,四周全是令人诧异的阡陌交错。这真是故乡吗——柏油路笔直,还有如此崭新的学校和村部?左拉迷惑。唯一没变的是她家那所老房子,门楼瓷片斑驳,向世人展示着时光在它身上刻下的力道。
左拉出嫁那天,天气热得出奇,院子四角开满大丽花,绿丝瓜和黄豆角挂在竹架上,旺生生一片。来的宾客全都衣着光鲜,坐在南边厦房吃席说笑。蝉在树上奏乐。她一袭红裙,向背对她站着的父母撒下一把竹筷,意为女儿嫁人不回头。双脚刚跨出大门,眼里却不由渗出点点泪。
往事如风呵,驶过旷野只留下记忆。
“爸,妈,我回来了!”左拉的眼眶再度湿润,叩响门环,又怯怯退后数步。
给左拉开门的人自然不是姑父姑母,而是我——她的表弟冯栋。我提前接到左拉电话,不得不在她家欢迎她(这很奇怪)。左拉知道部分事实——我在替她娘家老宅看门,拿着新门锁的钥匙。
唉,我该怎么告诉左拉我遭遇的不幸呢?因为,恐怕只有在这,我才有那么一丢丢希望。
“左军呢?没和你一起回来?”我问。
左拉把眼神调向田野,那里正飞过两只大黄蜂,“嗡嗡嗡”地。她不吭声,看来,她压根儿不想提起左军。
“他还好吧?”我又问,很急切地。左军是我表弟。
“怎么说呢,博彩,玩比特币,又损失了钱,整天向我哭穷。”
“哦!”我愣住。但马上又欢喜起来,毕竟左拉回来本身就是件天大的好事。
我帮左拉拎包进屋,她看起来心事重重。
这所房子空置了十年。有一天,我撬门开锁住进了侧屋。当时,我是抱着必死决心的。后来,我扔了那瓶农药。我看到了姑父和姑母的遗像,他们都冲我笑眯眯地眨巴着眼睛。私闯民宅可是件违法事,但是,管它呢,我有我的理由。我的房子被拆迁后,我的老婆住在城郊三年了,租的房,每晚推辆铁皮车去夜市卖馄饨。两个孩子做完作业后经常去帮她招呼顾客。有时雪花飞舞,有时暑热难当。他们对待顾客很热情,但是对我呢?嗨,不提了,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他们,主要是我老婆,她辱骂我,带着我的孩子嫌弃我,不要我,见到我就说许多揶揄和讽刺的话。我心里的苦真是没法给人说。
一共七间房子,一字儿面朝南摆开,还有三间厦房。
“姑妈在时,这里可比庄园都美呢!”我说。
左拉抬头看屋顶,看核桃树上啼叫的金丝雀,没应声。蓝色苍穹直接大地,万物皆为它之子。如果在这儿。是,在这儿,住下来会怎样?她想。住下来,四季花香将会浸满你的画布,银色功放和老式CD 机咿呀作唱,亲戚会像父母在世那样,时不时就会把嚣闹填满老屋。这没什么不好,一个声音说。
左拉在想什么呢?如此走神?我猜表姐是回忆了过去。她在每个房间走动,拉开每个柜子和抽屉,手指拨弄里面的东西。她的眼睛里有老照片、父母的结婚证、庄基证、奖状、还有别针、图钉、硬币、棉线、丝线、绸布,一双未绣完的鞋垫;
健身球、近视镜、老花镜、纸夹、蜡烛;
布鞋、孝衫、火车头帽和她小时候曾使用过的爽身粉、弹珠、海螺壳。
令左拉讶异的是,许多年了,这些东西完全无损。
生命真是不如一个物件啊,还遑论爱情永恒。
左拉的前夫是省城某医院神经内科大夫,兴许是职业习惯,他时刻都会猜测人的脑回路。不但是左拉的,还有和左拉来往的任何人的。解释不清的事难免出现,发怒时前夫扼住她脖颈咬牙说,他不止排骨剔得好,还会干人体解剖。后来,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乖乖的。比如,出门只穿长裤;
比如,只留他喜欢的长发、吃他选定的菜;
比如,只在固定的时间上床,分秒不差。她借着出差的机会去了律师事务所,请律师看她脖颈和腿上的瘀青。说来可笑,那场离婚官司居然打了好几年。后来,她又交往了一位雕塑家。那个男人双眉异常浓密,扎马尾,抽雪茄,装扮完全西部牛仔。可惜她发现他手机里的秘密,他和某网红行为举止亲昵到令人疑窦丛生,俩人一起去草原,共同骑一匹棕红马,有视频为证。她不需要他的解释,这太复杂。雕塑家当场甩出多张消费清单:某年某月某日,送她鲜花130 元;
某月某日看电影《花木兰》79 元,吃饭200 元;
某日某时买奶茶16 元,万达商场楼下旗舰店买蛋糕120 元……左拉满脸绯红,她去了街角的自助提款机,返回后拿叠钞票塞到西部牛仔上衣兜里。只多不少,她说。把笑容慢慢堆到脸上。笑,微笑,继续。
“这次回来待多久?”我问。
“说不准。我在考虑要不要回来住。”
“回来?这哪里有省城舒服?”我开始担心我的计划,“除非你再花一笔钱。”
“哦?”
我给她指漏水的屋顶、歪了脚的大衣柜、发黄的墙面,“最少应该重新修缮一下门楼、屋顶。如果能粉刷一下,那效果就没得说。”
“可左军说,如果把钱扔在这,就等于扔进了黄河!”左拉咬住下嘴唇。
“咋不说扔进长江里呢?”我发怒道,“这片祖业总要守吧?毕竟姑父姑母都埋在这。”
“冬天,这里会不会太冷呢?”
“下雪的时候,虽然再没有姑母在世时烧的火炕,也有当下流行的电暖炕。你可以把铁皮炉子烧得通红,搞个壁炉也没问题。烤红薯,烤土豆。夏天的清凉自不消说。这房子虽然旧了些,可地基坚牢,客厅宽敞,稍加改造就是座新房子。”
我没敢告诉她我和左军之间的事。我怕吓跑这位女艺术家。
“也是。”左拉接受了我的想法。回到这里,她认为她可以痛快地养鸡养猫养狗养鸭——全是她写生的对象;
她可以自由地滚在床上并在夜晚随时打开天窗看银河;
她可以动辄步入原野,脚踩泥土于落英缤纷中感受旷野的无边静谧。当然啦,她还可以栽棵玉兰树——它一定会在院角开出数朵洁白的花儿,捧半粒雨露在风中微微颤抖。最最重要的,周围还有许多值得信赖的亲戚乡邻。爸爸妈妈,这世上没有无止尽的苦难啊,一个痛苦过去了,一个喜悦就会诞生,就像自然万物的生长,互相取得平衡。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左拉竟恍然有些激动。
“好吧,既如此,你帮我联系大工好了。”左拉下定决心。
“行!”我回答得很干脆。心想,找到左军行踪的机会总算来了。退一万步讲,即使找不到他,还有这幢老屋可期待。
从早晨起,除去午饭时间,胡三一直在用电锤铲门楼上的旧瓷片。电钻钻头和旧瓷片对撞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胡三叫什么名字,起初左拉不晓得。前天大工石师傅带了一名女小工来砌墙。石师傅说,必须铲完旧门楼上的瓷片才能重新贴新的。使唤电锤,小工李花花肯定是没这个力气的。果然,昨天石师傅说想再叫个同村人一起干。左拉说行。早晨,那人开电动车来,身穿蓝色长褂工装,戴顶黑色棒球帽,身材壮硕。
这么热的天,穿得可真厚,左拉觉得胡三有点怪异。他搭脚手架,左拉说,钢卡子扣好啊。他使唤电插板,左拉说,注意用电安全啊。胡三没表情,双脚交替踩上脚手架,左手腕撑在门楼顶,然后右手搭上,扭动屁股缓缓爬上门楼顶。日头渐高,左拉请胡三换上草帽,递给他茶水,叮嘱他使唤电锤时千万别让溅起的石渣伤到眼睛。
胡三拒绝使用草帽,小眼睛镶嵌在颧骨上方,眼神和钻头一样坚定,对准一块瓷片,显得特别有力气。果然是石师傅的好搭档,左拉暗自感叹,但同时又有种不安。旧门楼被雨水渗漏得歪斜,它能承受住这个男人的重量吗?
石师傅和李花花砌墙,俩人嘴里互相笑骂,手里砖块起、落、扔、接,配合如有神助。
时代变了,如今请工人干活,主家似乎就只剩下掏钱这件事。左拉拿出素描本想给每个施工的工人都画像。能工巧匠真是多啊,木窗换成铝合金的,匠人来了没多余话,量个尺寸骑摩托车就走,隔天来安装,严丝合缝,哪哪都合适。做墙板的工人,3 米长40公分宽的竹塑板拿在手里跟玩似的,拼拼搭搭一天工夫,卧室就完工。还有送家具的,两个看起来极矮小黑瘦的工人肩扛手扶,移步、转身、换手,很轻巧就将家具安置。漏雨的地方,左拉上网搜索,打个电话,师傅就按照导航指引开车到门前啦——持喷灯,提牛毛毡、结构胶,攀梯子上去就解决问题。
当然,最令左拉操心的还是安全问题。她只和石师傅、李花花签订了劳务用工合同,因为他们的活要干好多天。左拉也给胡三递上合同。
“签上,安全就能有点保障。”左拉说。
“保障啥?我看不懂合同,还怕你有圈套,”胡三说,“再说,日结工不需要这个的。”
左拉被胡三怼得一时无语。想想也是,如果每个工人都能看懂这两三页的合同条款,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谁还干这力气活?况且,她总不能守着大门,工人进门还没干活就说,来来来,先签合同?
胡三不容左拉说话,转身又摁响了电锤。
午饭后,左拉邀请李花花进屋休息。
“你看,我这年龄还出来给你家当小工,”李花花自嘲说,“50 岁啦,赚钱还是想给儿子儿媳妇背点劲。”李花花把手机拨拉给左拉看,上面有孙子和孙女的照片。还有李花花过生日全家人吃蛋糕的视频,场面热闹得很。
“你可真有福气。”左拉羡慕地说。
李花花说她家在桃村,和梅村相邻,离大周市有四十多里路。孙子孙女到了入学年龄后,儿媳妇说乡下学校老师10 个,学生3个,没有读书氛围,想租房送孩子进城读书。儿子不同意,嫌开支大,儿媳妇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李花花一口气说了个没歇。看得出来,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她又从手机里翻出儿子梁平的照片给左拉看。左拉愣了愣,如此面熟?突然想起前两日在德润公司,那双老注视她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别过头,一撮黑发遮住眼睛,用托盘端了几个空杯去了茶馆后堂。很快,左拉又一次感到那目光。她伸手召唤那年轻人,把包里多出来的一本画册递给他说,“送给你吧,第七页,有个猎熊的青年,侧影特像你。”她听出年轻人的口音,应该是梅镇的老乡。原来他叫梁平呀!这么巧。
“所以,没办法了,赚了钱我就给我儿媳妇发红包,一次发一百。我说,你回来吧,我给你们凑买房的首付,累死,咱们全家也要进城!”
左拉从李花花的脸上看出了信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管笑着。
“嗨——”李花花一声长叹,“你说,我们这家,也算有车有房的,这日子咋过得就忒艰难呢?”
左拉套上工装,架起画板开始创作,这热腾腾的劳动场面,怎能错过。
胡三举着电锤,留意到坐在画架前的左拉一直在看他。没错,就是在看他,看一眼低头在纸上划拉几下。画我?这些城里人,总是闲得慌,老拿我们这些受苦人寻开心。胡三在心里嘀咕,画倒是可以画,可她为什么就不能打声招呼呢,还那么不避不让?那眼神,那气度,总好像高人一等似的。哼,不就是多念了两本书,自称老师吗?有什么了不起!胡三想起在龙华发财那年,一伙人天天窝在那套空气污浊的旧楼房里,每天来讲课的都是自称这教授那老师的人。他们西装革履,衣着光鲜,全是文化人。啧啧,那嘴巴那舌头配合起来简直把死人说得都能蹦三丈。那些天,胡三天天亢奋,天天梦见赚了大把钱接佩珍进城买了红旗轿车。没想到临了临了全都是些大骗子!警察说,那叫传销。他和佩珍多年的血汗钱自此打了水漂。梅镇好多人受骗。想起这事,胡三就来气。他起劲铲着瓷片,突然脚下一晃,脚手架向西倾倒,一屁股坐在垮塌的钢管上。
天空有只灰喜鹊飞过,见胡三那模样,“嘁喳喳”,拉一团热粪在他头上。
真是晦气。胡三狠狠揩了,仰头骂。
“几十岁的人了,干活还能跌个狗墩子?”站在另一个脚手架上的石师傅边给墙面抹沙灰边说。石师傅黑红脸庞,花眼皮,一看就是个活泛人,他和李花花一起笑,笑得挤眉弄眼。
胡三感觉到他们笑声中的嘲弄。
真是大意了,午饭后胡三把脚手架卡子向下调整,调到80 公分高时开始铲门楼侧面的瓷片。天气太热了,他有些晕头晕脑。
“四个钢卡你只扣三个?不摔死你才怪!”李花花喊,“怪不得架子会垮!”
“那么低,用不着。”胡三说,心里却直想大骂李花花,她简直就是那只聒噪的灰喜鹊。
名叫左拉的女主人搬来圈椅,和李花花一起扶胡三坐下。胡三的身体有了支撑。看得出来,他的摔倒吓到了女主人,她的表情有点紧张。
“怎么样,疼吗?”左拉问。
“不要紧。”胡三回答,他看到左拉的手,十个粉红指头蛋,手背肉乎乎的,连接着手腕,白腻得很。他当即断定,这个女人这辈子都没干过什么力气活。同样是手,城里女人和乡下女人的区别可真大呀!他的老婆佩珍,个子小却长着一双粗糙的耙耙手,自从嫁给他,就和屋后那块地结了仇。她一年四季翻弄个不停,为那块土地上的果树剪枝、刷药、除草、施肥、疏花、减果、套袋、抹袋、晒果、摘果。他呢,在和佩珍干好以上活计的同时,还间歇出门当小工,变着法儿把剩余的一点力气换成钱,好养活一家老小。
同时,胡三还看到了左拉画架上的人物肖像,他肯定她画的就是他:头发凌乱,长长的,盖过耳朵。鼻子像是世界上最蹩脚的木匠随便削了一个摁在那里,手指关节粗大的吓人。哼,她倒是观察得仔细!
左拉拿来糖果,递给胡三。胡三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让他有些别扭。
“还好吧?”左拉再问,启动两片红嘴唇。
胡三揉揉腰,没吭声。
随后,左拉又拿来支细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中间点燃。这次,她没和胡三谦让。
胡三懂得,这是女人的专属烟,大概她也需要平静一下。刚才胡三跌坐在钢管上时,左拉趿双凉拖从屋檐下直接奔过来,齐腰卷发拂过他的脸。她和李花花一起拽起他。现在,左拉又用怜悯的,似乎带着嘲笑的目光看他,再次问他:“不要紧吧?”
胡三没回答,只感觉屁股蛋子火燎燎地疼,心里憋着一股气,扫兴得很。
“有没有止痛药?”
“噢,没有。”左拉回答。扔下烟,用脚踩灭,转身提了车钥匙走向大门口。那是辆长城车,是欠路刚钱的人抵押的。左拉没客气,加了油,借来用。
汽车绝尘而去,左拉去村部诊疗所买了药,很快又回来。胡三接过左拉递过来的袋子:布洛芬胶囊、三七跌打丸、芬必得止痛缓释片,好几盒。
“吃药吧。”左拉端来一杯水。她看到胡三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惊讶。胡三喝下那杯水,问左拉:“没有买喷伤口的药吗?”他重新翻翻那堆药说,“治外伤的?”
“喷的药?胡师傅,你需要什么药我再去买。”
“云南白药,气雾剂,里面装红白两个瓶,外敷的那种。”
“屁股摔八瓣了?”李花花在一旁听见,又笑出声来,“没外伤,要外敷药做啥呢?”
“上次手受伤,就喷那药,很好使的。”胡三坚持说。
“那赶紧买上,晚上回家让佩珍给你喷喷。看她不朝你屁股蛋子上蹬一脚才怪呢,干活不操心!”李花花笑得露出牙花子。李花花和胡三、石师傅都是桃村人,彼此熟悉,也开得起玩笑。
左拉再次去诊疗所,顺道买回西瓜、啤酒和饮料,招呼大家休息。她把两盒云南白药气雾剂递给胡三,又顺手塞给他一包零食,“呶,脏脏包!”
胡三双手扒拉,就着饮料拆开网红面包。这面包是他从前没吃过的,味道甜腻奇特。
“我看你今天也干不了啥活啦,要不先回去歇着吧!”石师傅对胡三大声吩咐。
在乡下,有技术的工人被统称为大工;
没技术的工人被统称为小工。小工一般都听大工指挥。
“哦。”胡三答应着,抬头看。石师傅一会儿工夫又给墙头覆了两米长的琉璃瓦。
看来今天只能赚半天工钱了!胡三站起身,缓缓向大门外挪去,心中说不出的懊丧。
太阳向西斜了斜,知了伏在树叶间继续发出“热啊、热啊”的呐喊。红日头下工作的人渐渐失却说话的欲望,只听得见瓦刀劈砖和焊枪的刺啦声。
左拉搁下笔,被石师傅拆下来的旧换气扇蝙蝠般扑在地上。记得当年安装它时,左拉曾哭过一鼻子,爸爸为给它腾位置动手拆了屋檐下的金丝鸟窝。她哼哼呀呀哭得很伤心。妈妈为了哄她,塞给她一个特别大、特别大的苹果,直塞到她的鼻尖下。她停止了哭。
那是个秋天,傍晚雾气迷蒙,她站在院子里深吸一口气闻着果香,感到快乐。如今,她很想找回当年的生活。也许从拥有一个小菜园就能开始,即使为此从头学习园艺也行,她相信她不会太糟,只要是她情愿的事,她一定会干得好。她会像妈妈一样,让顶花带刺的黄瓜垂悬在木架上;
让西红柿开着小花依偎着竹节棍;
让菜椒的身体如同灯笼般在风中晃荡。她要让青瓦红墙衬映下绿的红的黄的橙的粉的灰的紫的,所有的色彩依次都走进她的油画里——画中有教书育人的老爸、田野耕作的乡亲、妈妈弓身在厨房的背影……
天幕渐成湖蓝色。胡三走一阵,把电动三轮车朝路边一靠,熄了火。他说不出哪里憋气,就想给堂哥胡强打个电话。胡强以前曾在大周市的要害部门上班,后来有受贿嫌疑又遇上政策被一刀切,现在赋闲在家。
“这么大的事不查清楚?”胡强清清嗓子,“你忘了金有木的事了?”
“噢。”胡三拿不定主意,只觉得屁股蛋子更加火燎燎地痛。
有年胡三和邻居金有木搭伴进城干粉刷活,看到有辆中巴车失控栽入水坝。当时,金有木脱掉衣服就往水里扑,砸破车窗和其他人一起将十几名乘客救出。看到金有木助人为乐的事迹登上报纸,胡三有些眼红。说实话,他水性也不赖,就是下水那一刻,他胆怯了。胡三把经过讲给堂哥听。胡强说,幸好你没下水。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胡强的话是对的——金有木救人时刚入冬,冰水浸泡后使他患上严重的肺病。金有木全家举债治疗,钱花光了,人还是弱得无法走路。幸存者中没几个人捐款,说金有木原本患有尘肺病……胡三为邻居惋惜,金有木啊金有木,你千不该万不该跳下水!
“回去找她,这事大意不得!”胡强说。
沙发上的男人身高约1.8 米,体重也不赖,目测有170 斤。
“去医院!”胡三胳膊肘支着沙发扶手,声音滞重,说,“否则,我就死在这!”
左拉耳朵里嗡一声响,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他这是在威胁我吗?她屏住呼吸。男人络腮胡,蒜头鼻从骨骼强硬的脸上突起,眼里有种不确定的东西在闪烁。
怎么办?左拉首先想到的人是我。而我,正在去往省城的班车上打盹,脚下蛇皮袋子里塞着毯子充电器剃须刀和发硬的毛巾。
“去吧,扶着胡三去!”我劝她。电话上我懒得和她多说。心想,你有的是钱,何苦为难我们下苦人。
胡三这人我认识,不仅是认识,还颇有交情。我扛录像机跟着村里红白事游走那几年,他是我客户。当时,胡三牵着新娘如同手里拎了个半大孩子。后来,胡三进城蹬三轮,搞粉刷,我打电话叫他去龙华发财时他正拿着管子给化粪池搞疏通。“喂,喂,喂……”胡三的小灵通实在不灵通,他匆忙赶来见我,身上的臭味害我蹿到街角直干呕。三个月后,胡三被警方从居民楼里解救出来,身上除过腰间那条褪色的红裤头,再没任何。当然,不好意思,还有我。是胡强汇款借给我俩路费。我认为,胡三有个仗义能干的好堂哥。当然,我的表姐也不赖,那年,左拉帮我找了份在美术馆打扫卫生的工作。
佩珍摘了一筐草莓打算天亮进城去卖。手机突然响起,胡三的大脑袋在视频里面晃,说:“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啦,你把身份证送到梅村来!”
“摔了,没啥大碍吧?”佩珍心猛一阵狂跳。刚才,她还在想着她的那片玉米地。玉米昨夜又长了一拃拃长,现在需要赶紧揭开膜放放风。听不清胡三在那边咕哝了句什么话,佩珍扔下锄头向家跑。再看微信,胡三已发了共享位置过来。
佩珍借了邻居金有木家的电动三轮车急慌慌从桃村向梅村赶。看到佩珍来,左拉舒了一口气。说不上为什么,那会儿,她总把胡三和雨夜敲门的那个黑影联系起来。似乎胡三的脸就是那张她从未看清楚的脸。
天完全黑了,月亮没有踪影。车灯雪亮,照着路面。樱花树像是戴了帽子的巨人,一排排从面前闪过,左拉载着胡三和佩珍,把车子开得飞快。
佩珍扶着胡三。三人分别出示健康码,转眼进到医院门诊大厅。整个过程比左拉预想的要简单。这个当儿,有两个人走过来。
“哥、嫂子,你们来啦!”佩珍扬手和他们打招呼。
“人都这个样子了,能走吗?不长眼睛!”来人冲左拉一声吼。
“啊?”左拉愣愣的,一时转不过弯。说话的人正是胡强,胡三的堂哥。
“赶紧的,租辆轮椅过来!”胡三的堂嫂声音干瘪尖锐,朝左拉喊。
“哪里有?”左拉看到胡三弯着腰,把手伸向胡强找搀扶,身上忽地腾起一股热汗。
“前面楼里有!”
左拉抬头看,医院大门右侧有“便民药房”的字样在闪烁。她快步跑到药房。药房人员告知她说,药房没有出租轮椅的业务。
许多年前,左拉所在美院有个男同学去浙江千岛湖写生,船靠近岛心时男同学背着画架跃上岸,不料脚下打滑,摔在码头石阶上跌断了腰椎,现在还坐在轮椅上。莫不是胡三跌坏了腰,痛劲这会才出来?左拉口干舌燥,匆忙向回跑。
此时,胡三的身体已全然靠在胡强身上,大脑袋向右歪着,月光下,脸色隐隐泛着白。佩珍和她堂嫂左右使劲挽着他的胳膊。也是,胡三的身高和体重都在那放着呢!
“找不到轮椅啊?”左拉心跳得完全没节奏,“在哪?”
“住院楼!右手边,扫码就能租,搁一长排呢,没轮椅?”堂嫂更大声。
果然,花粉轮椅像城市共享单车一样整齐摆在一楼角落。左拉按提示操作付过押金,磕磕绊绊扯出一把轮椅,推着向前跑。骤然汗颜自己竟然没有一个老大姐见多识广。
胡三把身体移上轮椅后脸色稍显平静些。空气闷热,左拉的腋下全湿透了。
医生给胡三开出检查单。检查部位有腰部CT 髋关节正位、躯干X 线等几项。这中间,左拉给石师傅打电话,问:“怎么办?我这边人手不够呀,表弟冯栋又去了省城办事。”
“李花花的儿子在大周市里,我让他过来帮你!”石师傅说,“那小伙子人不错,见过世面,遇事冷静!”
果然,不大一会,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是梁平。梁平说他马上就到医院,叮嘱左拉不要慌。
到底是年轻人有力气,梁平来了后和胡强一起扶胡三上仪器床,做CT 检查。
等待CT 机出片时,左拉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才想起几个人都没吃晚饭。CT 结果会怎样?坚强点,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撑着呢!她吁口气,暗暗对自己说,先吃饭!又想,可是,撑天的大个子在哪呢?弟弟左军吗?嗨,还是别提他了!
胡三把轮椅停在CT 室门前的拐角处,冷眼看左拉去附近买了饮料和加肉蛋的盒饭带回给大家。当年,金有木见义勇为的事被媒体一窝蜂报道一阵子后就风一样刮过去了。后来,金有木病了,胡三在医院陪护一个月。没见到那些被救的城里人。那是辆旅游中巴车,拉的可都是有钱人。这样想来,胡强对他身体的担忧不是没道理,谨慎一点没大错。
胡三接过饭,埋头吃起来,发出很响的呼啦声。胡强俯身给他说着什么。
胡三胃口很好地享用完食物,身体向后倾斜,紧靠轮椅,眉头重新皱成“川”字。左拉不由紧张,感觉到痛。不过,她又隐隐觉得,现在的胡三和下午的胡三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也许是因为有了家人护佑。如果我遇到这种事呢?谁会在我身边?这样想的时候,左拉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憋闷。她很想和处于焦急等待中的胡强他们聊点什么,他们呵斥她,担心胡三的身体,她都理解,在这点上他们是共同的。她还想就这事的过程再讲述一遍,但没人问她。她也不知道从哪开口,就站在那儿静静看着他们。
CT 片冲洗出来,年轻医生拿胶片对着灯光,一张接一张看。又放下片子,让胡三抬腿,左、右,胳膊,问他感到哪儿疼?胡三指膝盖,又指脚背,再指后背。医生依次检查。胡三说,他感觉到背疼、脚疼、腿疼,哪都疼。医生坐回椅子,重新举起CT 片在灯下看。最后,医生肯定地说:“片子上没啥,好着呢,回去休息休息就好啦!”
“好啦?”佩珍讶异,“不用吃药?”
“没骨折没骨裂的,吃啥药?”
“可是,他现在疼呀!”
“小孩子摔一跤屁股蛋儿都疼呢。下一个!”
所有人都有点懵。胡强向前迈一步,他比胡三高,肚子腆起如身怀六甲。
“大夫,病人明明疼得脸都青了,你看不到?”
“你说他没病?没病我们到医院干什么?”胡强一句接一句。
年轻医生抬头,把目光从胡三身上移到胡强身上,没说话,左手指了指CT 片结果单。结果单上写着:左肺纤维条索灶、右肺下野炎性改变。后面附着一句:急诊临时报告,请会诊后带原片及临时报告单于正常上班时间内到放射科更换正式报告。
胡强指着报告单上面第一行字,“这不是病吗?为什么不开药?”
“病不是骨头上的病,急诊科没有这个处方权!”
“没有处方权你当什么医生啊?你是实习医生吧?”胡强指着最后一行字说,“这片子既然是临时报告,哪是不是等于还未确诊?”
“CT 检查过,病人没有骨头上的病!”医生眉头拧紧,直接喊,“下一个!”
胡三和佩珍不动,轮椅挡在医生桌前。后面排队的病人向前挤。
“有你这样看病的吗?”胡强大声嚷,“看清楚了吗?”
“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医生猛站起身来反问,“没病就是没病,你们来这么多家属干什么?”
左拉看到后面排队患者脸上的痛苦,那是一位脚上缠着纱布的孩子。
“大夫,开点药吧!”她恳求医生。
“你和患者什么关系?”医生用眼瞪左拉,“如果你对这个诊断结果有疑问,明天可以来医院把急诊CT 片换正式的。结果就是这个结果!下一个!”
周围安静下来,胡强从佩珍手里拽过轮椅堵在医生桌前。胡三泥雕般端坐着,一动不动。“要不医生,你就按骨伤再开点药吧,别重复就行!”左拉再次央求说,“那会儿我去药房买了吃的、喷的药。”她列举了药名。
“不是都有了吗?”医生正色道,“药吃多了还伤身体。”
“可是。”左拉用眼睛环顾周围的人。医生叹口气,重新坐下,低头用手敲击键盘,打印机里“咔咔”吐出一张纸。
左拉把新取的一包药递给佩珍,说:“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走,走哪去?”佩珍反问,“人伤成这个样子!”
“医生说回家休养。”
“休养?谁伺候他?我果园里活可多,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娃要经管!”
“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抱歉,让你们受了惊吓。要不这样,我买些营养品,你带回去好吗?”
“这不是营养品的问题。他现在坐在轮椅上动不了,叫个保姆伺候不得三四个月?”佩珍气咻咻说个不停。
“哪你们的意思是?”左拉眼睛看向胡三的堂嫂。她觉得,大家都是女人,好交流。
“医院拍的片子是临时报告,明天我们再来拍正式的。”胡强抢在女人前面说。
“是,是。”胡强的女人附合胡强。
“量血压!”急诊室出来一个护士,向胡三说道,“家属,帮忙挽袖子!”
“血压正常,你们有事出到医院外面说,”护士催促,“别在这儿扎堆,疫情防控有要求!”
一伙人呼啦啦涌向医院大门口,在测温门外停下。很自然地,一伙人把左拉围在了中间。
“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样吧,你先给胡三个月的保姆费、营养费,还有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胡强清清嗓子说。
“医生不是说他没受伤吗?”
“没受伤?”胡强双手抱臂,身体摇晃着走向左拉,“我就问你一句,没受伤医生为啥要给胡三开治骨伤的药?没受伤胡三为啥现在一步路也走不了,坐轮椅?”胡强的声音大得惊人,“你还不签用工合同?日结工也要去保险公司买份保险的,懂吗?”
左拉愣住,若要提起用工合同,她的确心虚。都是她大意了。可是,日结工需要签合同吗?这个她没弄明白。
月亮钻进云里,天上落下几星雨。坐在轮椅上的胡三没有丝毫要避雨的意思,他的头发异常浓密,而站在他身旁的佩珍则把一件外衣搭在自个左臂上,似乎压根儿没有想起要给胡三披上。此时,佩珍脑子里面乱哄哄的,左右都是邻居金有木临终时那张青灰的脸。金有木死了后,金有木的女人出门打工,家里留下三个孩子和患了老年痴呆病的奶奶一起过活。前些天,九岁的姐姐偷吃了别人打过药的黄瓜中毒,至今还躺在村卫生所里挂水,佩珍去照顾过两次。是金有木六岁的儿子跑来向她求助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唉,胡三可是全家的顶梁柱呀,佩珍对医院的检查结果很不放心。那个小年轻,小大夫,一看就没多少经验。
“既然拍片没事,那要不先观察一晚。”左拉对胡强说。
“怎么没事?他现在还坐在轮椅上。你要抚养他到康复,否则……”佩珍插嘴进来。
胡强狠狠瞪佩珍一眼。佩珍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闭住嘴巴。
“否则,我们就把胡三推到你家去住。治不好,我们就不回家!”胡强对左拉说,“你看着办!”
“我给三千块,”左拉说,“你们拿去买营养品可以吗?我明天还有重要事,让我走好不好?”
“你以为我们是想要钱?不,我们要的是健康、平安和保证。明天你给胡三重新拍片,做加强CT!”胡强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嗤声。
胡强的眼睛很小,几乎完全陷进浮肿的眼眶里。
“你做人要有良心,胡三可是为你家干活受伤的,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要为我们全家负责到底!”佩珍的嘴叭叭叭。
良心?难道我是个剥削者?胡三无偿来做工?不对呀,我是付给他劳动报酬的啊。我哪里还没负责任?左拉气极,扭身向泊车位走去。她不想再和他们说话。她觉得和他们说不清。这时,一直蹲在一旁低头玩手机的梁平站起身撵上来说:“喂,你走哪去,问题还没解决呢?”
“我和他们交流不了!”左拉说,“这事还是报警吧!”
“报警?”梁平惊愕,回过头看胡强。胡强猛地别过头去。
“或者,你们报警也行。”左拉说,“这根本不是钱的事。”
“就是钱的事。人是摔疼了,我去给他们讲道理。”梁平说,“你最多能出多少?”
“最多六千!”左拉脱口而出,“六六大顺,但愿以后我们两家人都顺顺利利的。”
梁平愣愣地看着左拉,说:“你傻啊?”
左拉明白梁平的意思,但她更想急于脱身。梁平摇摇头,转身走向远处的他们。他带着手势,向胡三他们说着什么,劝阻的样子,好半天。
梁平转回来,脸上的表情不可捉摸。他向左拉竖起两根手指头,“给我两万,我保证把事情摆平。”
“你,你们这是敲诈,”左拉说,“得寸进尺!”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事情经过我都了解,请你相信我,”梁平的眼神很真诚,“我来处理这件事!”
“凭什么我要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
是啊,明天就要举行的画展,左拉是根本没有时间和胡三他们纠缠的,这件事只能尽快了结。找路刚吗?她实在不想再麻烦路刚,她曾经那么兴奋地给路刚描述过梅村、桃村,还有那些可爱的远亲近邻。真报警吗?唉,都是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以后见面还怎么处?算了吧,在梅镇小学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曾说过,吃亏人常在,吃亏是福。今天这事有惊无险就好!
整整两天,我在省城连左军的半根毛都没找到。大城市的路比蜘蛛网还要密,我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红灯、绿灯、黄灯。太阳白花花地,躺在大街上,像个赖皮。看来,左拉提供的信息未必准确,这狡猾的姐弟俩。
暮色吞没了最后一朵云彩,天黑漆漆的,我踟蹰在马路边的小饭馆旁,正考虑吃点什么的时候,左拉的电话又打进来。
“你可真大方。”我不无讽刺。
“明天举行画册首发式,随后几天还有展览。只能这样处理。”
“也行,快刀斩乱麻!”
“CT 片子没看出啥毛病,但胡三还是喊疼,不知哪里有问题……”左拉听起来语气沉重:“天黑得不成样子,还落了几星雨。梁平跟着我,怕我跑了。你说我能跑到哪里去嘛?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都是老乡。我不过是走向我借来的汽车,走向后备箱。我需要一支笔和一张纸。梁平给我打了收条。”
“好啦好啦,破财消灾。”我尽量安慰她,心想,你损失的那点钱比起我可少多了。
“我挂了,”左拉说,“路总打语音电话。”
又是路刚。我冷笑一声,不想听她提到这个人。
九点整,《最后一个猎人》画册首发仪式在德润文化公司的德润画廊举行。
职业女画家左拉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上红毯,她个子高挑,双腿细长,棕色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来,缀了水晶片的白旗袍使她脖颈显得格外修长。她飘飘然向众人走来,昨晚的狼狈被厚厚的妆容所遮盖。左拉向大家微笑、致意。十几位老艺术家胸佩红花和她并排站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是省城和大周市业内著名人物。路刚靓蓝西装上打着月白色领带,一身正气,他曾是大周市优秀民营企业家。
在多名记者的镁光灯下,路刚对左拉的创作情况进行了介绍,并宣布,首发式结束后左拉的画作将在德润画廊展览并装框售卖。掌声热烈。
“请问左拉,《最后一个猎人》是您目前最满意的作品吗?您完成它时最初的创意来自哪里?”
“是。它的创意来自我对童年的回忆,乡情、亲情、友情,我认为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值得珍惜……”左拉言简意赅,职业笑容。
这中间有迟到的人推门进到画廊大厅。处在聚光灯下的左拉听到一阵喧哗,她扭头,再次看到昨晚的那几张脸:矮小的佩珍、高胖的胡强和轮椅上的胡三。她看到胡强向**台奔来,嘴里喊着梁平和她的名字,发出很大的声音……
左拉和记者的对话戛然而止。她还在冷冷地微笑,身子却已僵硬在座位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喉咙干涩,一时竟回答不出记者的问题。闪光灯下的她如同显形在许仙眼里的白蛇,木愣、尴尬、羞辱。她环顾四周,胸口憋闷,全身乏力。她想抱住什么,紧紧地,却没有。腋下湿漉漉,冷汗从脊背渗出来。如果这里是28 楼就好了,她想起隔离酒店的那个阳台,用手抓住椅背,狠狠地。梁平和路刚同时跑过来,带着几个人挡住胡强魁梧的身躯。双方交涉。梁平夹在中间给路刚极力解释着什么,又极力阻挡着胡强,脸涨得通红。
胡强大力表达着对梁平和左拉的不满,胳膊高挥。
画廊右边是德润茶馆,梁平推着胡三涌入茶馆。工作人员迎上前来,路刚挥手让他们出去。
“这是你们同村人?”路刚问梁平,“有事好商量,没必要砸场子!”
可以说,左拉与记者的互动问答环节进行得一团糟,嘉宾的目光里饱含嘲笑。活动潦草结束,她服了一片阿普唑仑鼓起勇气走向茶馆。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而且,对她的动向如此清楚?左拉努力平静,回忆昨晚的每个环节,最终把目光调向梁平。梁平低着头。她又把目光转向胡三。胡三刚摘了口罩。经过一个晚上,他的胡须疯长了,如同秋天的荒草,陷在荒草里面的脸泛着苍凉清森的冷漠。
“轮椅还没还回去吗?”她走过去,弯着腰问胡三,“到底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你说他怎么了?”胡强直接插话,“我兄弟在你家摔伤,又淋雨发烧咳嗽,你不问不管,还好意思站在台子上开会,当公众人物?”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左拉声音颤抖,“昨晚的事已经了结。”
“了结?你问过我们吗?谁同意了结了?”
“哪您的意思是?”左拉尽量微笑,以配合她的妆容和身份。
“胡三全身疼,发烧,咳嗽。”
“咳嗽,怎么会?”左拉想到昨晚那几星雨点。她有些迷糊,“咳嗽是肺上的毛病,不会是摔出来的吧?”
“就是摔出来的!如果没有昨天这事,他不会咳嗽!”佩珍用眼斜睨着梁平给胡强帮腔。“你以为梁平当中间人能拿了我家的事?胡三受伤生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你们城里人到我娘家果库买果子送领导,犯心梗在果库去世,那家人就和我弟弟打官司,索赔人命价。我男人现在成这个样,却没人管,这是生生要学金有木啊!”佩珍肩膀上下颤动,突然呜呜哭将起来。
“这是哪哪,谁和谁啊?”路刚听不明白,看左拉。左拉冲他摇摇头。她再次以迷惑的目光看梁平,见他也正在观察自己。她又看胡强,胡强的眼睛看着窗外。倒是胡三肯和她对视,但他的两只眼珠子完全是木呆的,间断发出两声干咳,很快又闭上眼睛,皱着眉。左拉看见他的嘴唇在无声地蠕动,像是在嘟囔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街上热得可怕,又闷又热又拥挤。医院附近正在施工,到处是灰尘、砖块、脚手架和夏天特有的下水道味。梁平走在左拉右边,他像是陷入了深思,说得确切些,是有点儿出神。他信步走着,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他始终没有正眼看左拉,好像她是面镜子,一看她,就印证了他的某种存在。他帮左拉交押金,办完入院手续,把胡三一家安顿在病房。到了饭点,左拉和梁平一起去吃饭。她很想问问梁平到底怎么回事,倒杯水放在梁平面前。梁平伸出手接住,抬眼看了一眼左拉,又垂下眼睛。他埋头扒拉米饭,没有和她对话的任何意思。这期间,梁平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人,他只管嗯嗯,听着嘱咐。又说,我知道啦!他的声音里带种扬起来的腔调,有些冷酷。
左拉想起石师傅说的话。该相信谁?她把面前的冰水灌进肚里,打个激灵。
“钱一时还不了,咱兄弟的情分总还有吧?你不接我电话,拉黑我微信是啥意思?”
“哥,误操作……绝不是故意!”左军抱头极力辩解。
“你以为就你聪明?其他人都是呆瓜?”
这会儿,我恨不得把这个我从小最喜欢的表弟提到胸口捅两拳。
今天运气不错,我直接把左军堵在了万达商场的门口。当时,左军从他租住的居民楼里出来,看到我,扭头就跑,窜得比兔子还快。一路上撞倒了两辆自行车,一个广告牌。但他的精瘦麻利怎么能和我这个风里来雨里去贼皮实的乡下人比呢?他不知道我已经在他住处附近潜伏了两个昼夜。在几只大垃圾桶的背后,我忍受着垃圾腐烂的味道,捏着鼻子终于看到他在午夜时分溜进了那幢居民楼。
我撵了左军三条街道,在他弯腰喘息的时候几个大跨步冲上去,把他摁在了商场门前的拐角。无所谓了,我既已家破,就不在乎人亡。我挽起袖子质问表弟,我的钱怎么办?
“我还,我想法还。”左军鱼一般扭动身体,返身对我堆起谄媚的笑,一口一个哥地叫。我呸!
“你负有连带责任!”这话是胡强讲给我的,我恶狠狠转述给左军,“如果以后胆敢再拉黑我电话,我就揣把刀子上门!”
“哥,我把头寄放在肩膀上,随时等你——提。”左军脸吓白了,哆嗦着嘴唇,“不过,哥,话说回来,当初你不是也想吃高利息嘛!”
“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捏紧铁拳。
“不说了,不说了,哥,哥!”
左军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写了承诺书。内容为:如果他向路刚要不回我的钱,就拿老宅做抵押,我可出租可自住。
熄了车,左拉把头伏在方向盘上靠了一会儿。汽车引擎冷却发出短暂的滴答声。她扯过化妆包,重新抹上腮红、BB 霜、口红。失眠的痕迹只能依靠这些遮盖,否则,人入中年的仓皇已一览无余。
看见左拉回来,石师傅和李花花一齐停了手里活。
“多亏了梁平。”她说。
“说啥客气话呢,”李花花说,“虽然佩珍回家了,但你放心,梁平能把胡三伺候好。你女人家不方便!”
“是。”左拉感念李花花的理解。她拿起水管给砖头饮水,说:“我替梁平向路总请了假,红包也不会少他的。李姐,你看,这活我也会干!”
“行,咱俩换。”李花花笑道,“干脆我做饭吧!”
“好呀。”左拉开心地说。
第二天,李花花把厨房擦得锃亮,扎起围裙下厨。看到李花花忙碌的背影,左拉架起画板,开始半年来她自认为最有灵感的一次创作。曾经,她以为《最后一个猎人》将会是她的封笔之作,甚至是绝笔。但从现在的状态来看,显然不是。
“来,黄米糯饭、玉米粥、手撕茄子!”李花花捧出一桌子家乡饭,黄白绿红,冒着热腾腾的香气。举筷入口的瞬间,左拉的鼻子突然一酸。原来,这味蕾才是乡魂,才是对故土的情谊呀,多么熟悉。
饭间,李花花提到了梁平。
“临时工,不容易。”李花花用手擦擦围裙,讪笑说,“听说德润公司又要减人,大妹子,你给路总说说,让梁平留下来行吗?看在我们是老乡的份上。”
“哦。”左拉举箸,痴了半晌,点点头。
可以说,德润文化公司画廊、茶馆、健身房的生意用“门可罗雀”四个字形容已完全不为过。疫情三年了,梁平觉得手里这个泥饭碗端得摇摇晃晃,指不定哪一天就得碎成八瓣。在医院那天晚上,梁平认出了左拉——那个送他画册的女人。梁平曾看到她和路总在一起,路总的脸上堆满笑。并且,梁平知道,德润文化公司策划了很久的画展就是为她举办的。这个不算十分漂亮的,名叫左拉的女画家是路总的座上宾。所以,梁平想帮她妥善处理胡三这件事,好让左拉帮他说说情。他不能离开德润文化公司,就是给德润文化公司看大门也不能离开。失业了,送孩子进城上学的梦就没得做了。
只是,梁平万万没想到胡三会发烧咳嗽,节外生枝。
左拉收拾了行李提出门外。尽管她用地毯、缀满流苏的窗纱和橙色窗帘把卧室已经打扮得相当温馨,但她还是去了车上。她在等我从省城回来。
暖黄云朵与蔚蓝天空融为一体,像是被磨砂纸磨去了棱角。渐渐地,风来了,把树叶推得“沙沙沙”直打旋,又觍着脸从车窗缝里挤进来,逗弄驾驶台上玩具犬的脑袋,微微点动。左拉打了一会儿盹,双腿有点麻木。她缓了缓,发动车子驶离梅村。
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樱花树立在雨中,花瓣零落,路面点点白。汽车越驶近城区,刮雨器就拨动得越快。大周市的轮廓在雨雾和乌云中隐现,像搁浅在平原上的一艘游轮,正被沉闷和忧愁笼罩。她突然不想去见路刚,不想还车,更不想再提梁平的事。
这都是些什么事!
她调转车头,加速,向着梅村方向。到了又调转。
那天我看到左拉时,她正站在路边,裤管拖在地上被地面打着旋的雨水浸湿。她举着伞,右手抱肩,樱花树叶子在她身后散发着阴郁、油亮的光。我看到她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嘴唇发白。很明显,她原本是想跟我多说点什么的,但话到嘴边却被阴郁心思截留。
“我想离开这里。”她说。
“可房子才收拾了一半啊?”
“就这样吧!”左拉对我勉力拉扯脸上的两片肌肉,笑得很难看,说,“最近,我的睡眠更差了。”
我随她进屋,看到桌上的颜料、工具、画笔全都胡乱扔在地上,瓶瓶罐罐的,好些画布皱成团。我随手扯开几张,李花花戴草帽摘果子的背影很像姑妈,但腿没有画完整。石师傅站在脚手架上,手举瓦刀,正在嘲笑躺倒在地上的一个人。我还惊讶地看到我自己,我在抽烟,蹲在田埂上,看着对面的老屋,眼睛像鹰一样坚定明亮。画梁平的那张,青年人面貌俊朗,密发盖在额前,体格匀称,手臂和腿饱满而结实。只可惜,那青年一直低着头,眼珠子处是空白。还有张画最完美,院子里,一伙搬家具的工人走成一串,蚂蚁一般,他们头顶的太阳和他们的帽子一样金黄。油画上人物的神态,肢体细节,左拉画得很好,无可挑剔。可惜,这些画都皱成了老头脸。
为什么突然要停工?我猜不透。左拉显然不是在为胡三的事生气。因为我觉得她对待这件事,从头至尾都很平静——一切都交由梁平去办。左拉解释说,因为梁平是李花花的儿子。这简直太奇怪。看来,女人对异性的信任从来都不需要什么理由。不过,听说胡三已出院,哪为什么现在左拉还老是语焉不详呢?她先说胡三是石师傅叫来的,后又说石师傅是我找来的。
“你明明认识胡三。”左拉说。
是啊,认识他怎么了?她到底想要表达哪些忧疑?
“问题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去知道什么,知道了,又能如何?”左拉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我终于明白,左拉怀疑我隐瞒了某些事。但我真的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三年前,高速路经过桃村,征用了我家房子。左军,我的表弟,他当担保人把我的宅基地赔偿款以4 分利息贷给了路刚。黑字白字,大家摁了红手印。表弟当时情绪飞扬,他对我说:“虽然P2P 火热,资本市场、证券行业,A 股上半年IPO 数量和筹资额直线上升,但把钱给路刚,增值更大!”
“定期存银行不行吗?”我问他。
“NO,NO,你的理财观念太落伍……”
表弟毕业于财经学院,现在省城干事,我不能不信他。看我一脸懵。左军清清喉咙正色道:“表哥,我保证你有大收益!我当担保人,你还怕我跑了不成?”当时,表弟浑身都在发光,财神一样。我觉得我和左军虽是表亲,但从小却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他既然如此笃定,风险应该不大。随后,我收到了相当可观的一笔年息。按此计算,左军给我计划的事不是没可能——过几年,我进城买大房子,两个儿子长大后一人一套。可惜,我的白日梦随着路刚宣布旅游公司的破产而破灭。这下,我彻底傻眼了!我以我一个乡下人最大的能耐去找左军和路刚。左军没了影儿,路刚则跟我解释说,左军从中抽了2 分利息,并且他的旅游公司只是有限责任公司。
“有限,你懂吗?”路刚问我。我摇头。
“德润公司呢,”路刚解释说,“朋友的,聘任我,我打工。”
“哪我的钱呢?我差点把嘴唇咬出血。路刚双手一摊,耸耸肩说,“起诉呗,最好你能请个律师。”路刚好像非常希望我走司法程序,省得我三番五次去拍他的桌子——我曾扬言要烧了德润公司,但这威胁已全无效力。路刚早看透了我,我在他眼中就是头黔之驴。
“让我帮你打官司?咋不让我帮你数钞票呢?”胡强也同样蔑视我,“上了一当又一当,次次上的不一样,不记病啊你?你以为打官司是玩儿呢?时间、精力、复杂的过程,请律师取证的花销,缺一不可,你有几样?”
胡强说得没错。自那以后,我为此事搭上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我再没见过路刚,法院开庭他缺席。德润公司不欢迎我,他们人多,狼狗也不少。左军更是抓不到一根毛。我守株待兔无果,最后**入住姑母家。我知道,我讨债的方式很不对。但没人了解我的困境,就像我不了解左拉的困境。
雨依旧下,柔柔的,淡淡的,愁愁的。天地暗晕,远近凄迷。左拉的离开悄无声息。我猜她不想惊动我。我从后窗看到她开车加大油门,从雨雾里消失。五岁时,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夏日,我迷了路。左拉从梅村走到桃村找到我。她冲着我笑,捏我脸蛋。她头上扎着两根羊角辫,辫子上的红绸花在风中动啊动的,看得我入迷。那天,我困了,左拉背着我。我双手勾着她脖子,感受到她用手托起我臀部的力量,红绸花在我眼前晃啊晃。再醒来时,我已躺在姑母家,窗外,半个月亮没入云朵里。
车子向东行驶,雨刮器拼命晃动。极目望去,一切都笼罩在灰暗中,影影绰绰。把车开到海里去,它会像船一样浮起来吗?左拉想,这密闭的空间可真令人窒息!她松开方向盘,打开车窗。
风呼呼响,雨滴碎成片,纷纷扑上她的脸、手。那是一种孤怯的凛寒,藏在黄昏的黑暗里。她知晓,这凛寒已无处不在了。所有哀伤的、衰败的,她终会与它们一一相逢,就像盐溶于水,浑然不分,伴这旅程。
手机响起,是李花花。接着,又是梁平的。反复响。
“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路上。”左拉迟疑,“什么事?”
“胡三的医院花费合作医疗已报销,我替他办的手续。”梁平说,“我收你的那些钱算是保证金,退你!”
“保证金,保证什么?”梁平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她伸手打开车载音乐,插入雅尼的CD 碟片,问,“怎么回事?”
“胡三就是支气管炎,再没别的。那晚,我居中替他们向你要了两万保证金,约定只要胡三没摔伤就还你。”
“他们怎么可能——会听你的安排?”左拉想到那几张极生气的脸。
“嗨,其实,胡三和胡强都是左老师的学生,还曾多次受左老师照拂。冯栋给胡强打了电话,大家才知道。”
左拉沉默,她把车子停靠在路边。的确,父亲在梅镇小学教了一辈书,学生众多。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当初应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都乡里乡亲的,不至于要闹成那样!”
“是啊。不过,他们有担忧,你要理解。”梁平说,“胡三还有个请求。”
“打住,别毁了我的那点想象好吗?”左拉突然不想再听这些。
“对不起,那天让你难堪了!”梁平在电话那头静默几秒,挂了电话。
雨继续。左拉发动了车子,又熄火。雅尼的音乐扑面而至,《santorini》《暴雨将至》《乡愁》。她放倒坐椅,闭上眼——流云穿越雪山徜徉飞舞;
瀑布跳出峡谷奔向大海;
奔腾的,汹涌的,生命的……
满眼皮都是音符,带着浓浓的睡意向左拉压来。
再睁眼,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干净得什么也没留下,无边的光滑与湛蓝。
电话再次响起。是我打给左拉的。
“表姐,胡三来了,”我说,“他想继续干那天没干完的活。我帮他。你回来吗?”
回去吗?左拉叹口气,摁了电话,定定瞅着手里那把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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