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君
“疼不疼?”老板问松莉。
“倒是没想的那么疼。也不是你说的一点儿都不疼。”她盯着耳垂端详了几眼,转过身子,打另一边的耳洞。
“我还以为真有个枪一样的工具,瞄准,发劲儿,就大功告成了呢。”松莉说。
是小珍推荐松莉到这儿来的。她从家里步行了二十多分钟才到。
一场小雪过后,相宜理发店前的路泥泞不堪,新鲜的泥点干结在冬青叶和路缘石上。两条主街在此交汇,之前这里是牙科诊所,门前有棵树冠高大的梧桐树和一个立式灯箱广告牌。广告牌夸张又突兀,上面印着一颗巨大的发光牙齿和几把放大镜,底部是用水泥封固的,大概想开成百年老店来着。辅路铺柏油时,施工队把它空了出来。
理发店开起来前,灯箱被拆除,水泥也一块块碎裂开来,街上的小孩用它们来跳方格游戏。泥土裸露,春夏车轮压不到的地方长着些灰灰菜和蒲公英。门前重新安装了红白蓝挂墙式转灯,底下停着六七辆轻便电动车。阳光掺了水一样,铁架上米菲兔毛巾已经冰冻板结了。
这是年轻人喜欢的地方。松莉脖子里世纪初买的围巾有些格格不入。墙上的射灯打在电影海报和美人图上,等候区有两张舒适的玫红色布艺沙发,边柜里放着《故事会》和时尚杂志。她在椅子上坐下来,面前的小桌上有两张带木框的相片:一张是张国荣蹲在地上看人打牌,另一张是理发店老板与一位本地小明星的合影——他在一档水上闯关节目里拿了冠军。店里人不算多,有两个烫头的,一个等着洗发染发,还有一个同来的人在看手机上的糕点教学。没有人刮脸。松莉原以为会有不少中老年男人在这里刮脸。老板的亲戚在店一角搭了隔板,开小窗口卖烤肉火烧,玻璃向内开了一道缝儿。热烘烘的空气里满是猪肉葱花和老抽的味道,对肚子饿的人来说,那是最勾魂摄魄的。
完事儿,松莉买了一个烤肉火烧。旁边的女孩儿也买了一个。她脸上抹着药膏祛斑,火烧还没来得及吃,被老板叫过去躺在洗头椅上。松莉跟过去看。老板用牙签从女孩儿脸上的药膏里往外挑黑色的东西。
“你这个疼不疼?”松莉问。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说话。她可能感觉有烧饼渣掉在了胸前,但松莉认为她也许是个哑巴。
“你要做一次吗?很便宜,八块一次。”老板问松莉。
“我不做这个。我吃完就走。”松莉说。
相宜理发店是镇上候车的地方,附近的居民在这里坐班车进城。以前的候车点还要往北两百米,后来为了蹭理发店的网络,转移到此地。尤其是夏天,人在梧桐树下等车能躲大太阳。老板把电线拉出来,插冰柜卖雪糕。班车在这里停十五分钟,司机老林会下车溜达一圈,把自己的凉鞋脱下来,在台阶上坐着,吃从冰箱里挑出来的山楂味冰工厂。
要是人不多,小珍习惯坐在后排那个海绵钻出来的座位上。她乐意把左侧的窗户当作取景框。麦地、山、树林和野花,桥和流水。班车从村庄的坡道行驶下来,公鸡母鸡扑棱棱被吓走,麻将桌边一圈脑袋。等在路边的老人、孩子,从地上提起行李,老远举手示意停车。她去过北京才知道,城市的公交车到站点才停车,不像她们的班车。挨着取景框的那个位子格外招人喜欢,坐垫和帘布最完整。乘客有各式各样的表情和姿势。有次她还见过一个人脱了鞋,像上炕一样盘腿坐那儿。
班车往返于县城与西郊各城镇,路线近乎一个葫芦躺倒的轮廓。整点发车从南向北转,半点发车从北向南转。丘陵地区颠簸多,班车老,公路旧,车开快一点,两肾都能倒换了位置。乘客不愿意在车上多熬煎一时,但常常忘记发车时间与路线的规律,计算不出怎么坐能更快到家,询问起来又表述不明确。这车到不到哪儿哪儿啊?无论是谁趴在司机老林的窗口问这个问题,都会被他阴阳怪气地训斥一通。坐上这车,到不了中南海,你家是怎么都能到。
“你生这气真是没来由,直接告诉他坐这班还是坐下班不就好了。”小珍对老林说。
“这人面不善,对这种人,可不能客气。”老林把烟头往窗外一弹,发动了车。
小珍一开始并不迷信面相,后来在车上见的人多了,又历经了一番大遭遇,反而认为人的眉眼确实藏着似有似无的秘密,或许还和命运扯上些许关联。
上班时,小珍喜欢打扮一下再动身。为此,她要早起半小时,铺底妆,描眉毛,上大地色眼影,睫毛稍微卷一卷,只涂一层睫毛膏打底,眼线不画,腮红扫两下。她不让妆容看上去张扬又刻意。脸妆看不到明显的边界,气色好一些,就是她要的全部。眉毛总是最难画的。短视频里说,阮玲玉画一条眉毛要两个小时。画完都能睡午觉了。看手机里几年前的结婚照,僵硬臃肿的眉毛让她自觉难堪。这才几年,那种眉形已经不时兴了。不过,没事的。经过不断练习,她可以轻易画双自然又舒展的眉毛。
此外,她还买了蛮多便宜的耳环。都包邮,邮费让她感觉吃亏。按照习惯,她会先戴好左边耳环。刚打耳洞时,她经常已经戴上右耳环,左边却因为耳洞细无论如何戴不上去,索性就全部摘下来了。还有眼皮、颧骨,通过化妆,她认识到自己身体诸多的不对称。这些领悟也安抚了她的内心,让她从以往那些简单的认知里恢复过来。连自己都是这么复杂的,还有什么可以牢牢控制、永久不变呢?
小珍对松莉说,去相宜理发店,老板手又狠又快,耳洞打得直,戴耳环不会偏,好看。松莉就去了。
她们是邻居。松莉家的房子还算阔气,房顶不是传统的红瓦,而是灰蓝瓦。这种瓦在十几年前热卖过一阵子,现在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后来,红瓦和灰蓝瓦都不流行了,人们开始盖平房。这几年,台风总在将要消弭时扫过尾巴来,接连下一个星期的暴雨。平房大大降低了漏雨的风险。松莉家的屋顶在一片平房中兀自凸起,好似一座庙。围墙用空心砖垒砌后,到现在也没有抹水泥。
小珍家的围墙不仅抹了水泥,还刷了白漆。因为紧挨省道,那面围墙便成了刷墙公司眼中的完美位置。几十年中,这面墙接连出现过蜂蜜、白酒、口服液、配种猪、屠宰机和二手车的广告。也刷过宣传口号,“只生一个好”“一个太少,两个正好”。当然,这些红油大字都将在几年后被“二胎不够,三胎来凑”再次覆盖。政策号召、普法卫生、教育经济、警示提醒,都曾在这面墙上留下痕迹。
松莉是前几天突然回家的。她家的房子闲了五六年,过年也是门锁紧闭,空寂惯了。门廊上悬着的灯泡都被小孩儿拧下来玩了。忽有一日,小珍听见扫帚刷拉刷拉扫院子、泼水、铝锅盖落地的声音,才发觉邻居回来了。
松莉家除了主屋,东西厢房都是平房。小珍家的屋檐稍长,两家的廊道几乎接起来,一步就可跨过。小珍刚来时,松莉站在房顶上看她结婚。有人扔给她喷花礼炮让她放,她以自己不会操作拒绝了。小珍看她背着手站在自己家新房的屋顶上,笑眯眯的,非常古怪。母亲说,“你记得她不?是你莉姐。她抱过你,你尿人家一身呢。”
有一次,小珍坐在台阶上吸烟,抬头一看,正好迎上松莉的目光。她迅速掐灭烟头,进了屋。后来,小珍从窗户里看见松莉几次轻松地迈到她们家的房顶上来,忍不住对丈夫小和抱怨,你们怎么修那么长的屋檐,拿刀砍一半去,别人也不会猴子似的蹦来蹦去了。
现在,松莉又来了,小珍却觉亲切,想让她多待一会儿。时机不同,人们希望的事情和不希望的事情并不截然相反。她坐在平房的排水口处,双腿垂在半空。
“你们活儿忙吗?”她问。
“就那样,收收钱,画画正。不算忙。”小珍说。
“还是那个老林转方向盘?”
“他干完这个月就走,去给领导开车。”小珍把被罩收到沙发上,没叠。
“那人老是凶巴巴的。”
“他人很好的,脾气有点火爆。临走了,这几天闷闷的,看上去不好受。”
“也没什么稀奇。一个姑娘,她就是自己找了满意的好人家,出嫁时也要哭一哭的。”松莉说。
她戴了一顶毛呢的卷边帽,细皮带交叉出一个简易的蝴蝶结,金属扣固定。估计太阳晒得她暖和了些,她脱掉外套,露出驼色粗毛线针织衫和灯芯绒的裤子。从鞋底看,她轻微足内翻,不过走路看不出来。还是老了一点,动作没有那么麻利而坚定,有些倦怠,缓慢柔和,这倒让她获得了难得的稳重。兴许是在高处的原因,小珍觉得她脸上的皮肤越发下垂。她曾经是个眼睛大而圆的漂亮女人。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打耳洞呢?”小珍问。
“没赶上好时候,老了好歹美一美。最后的机会了。”
小珍觉着她没说实话。和母亲一样,镇上的女人们习惯把好事儿捂着,生怕它们飞了。露馅不露馅的,总要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再掏出来给大家看。还没尘埃落定就张扬出去是沉不住气的表现,要遭人嘲笑的。
插图/戴未央
“看来要升级当婆婆,等人家的金耳环来填呢!”之前,她一直讨厌长辈们挖苦人的玩笑,现在自己出口成章,调笑起来也驾轻就熟了。松莉也不恼。
“我倒盼着那样的好事儿。只是不知道人在哪里。”小珍不清楚她说的是不知道儿子在哪里,还是儿媳妇在哪里。不好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没有耳洞的话,到了那边会变成个葫芦头。”松莉身体前倾,用手撑了个小喇叭,一本正经地说。
小珍迟疑片刻,被她过度的小心逗笑了。松莉比她母亲还大**岁,不过已到开始担心生死之事的年纪了吗?终究是太早了些。
“那男人岂不是个个葫芦头,阎王爷小鬼儿的,都挤到一起,比谁的葫芦腰细?”
“不是那么回事,只论女人。要是有耳洞支撑,就不会变成葫芦头。”松莉说。
那边的工作人员也真够累的,还多了一道鉴别公母的程序。小珍没把这话说出口。她夸赞了松莉的梅花耳钉,又同她讲了点别的。葫芦头让她们亲近了许多,瞥见了彼此心上丝丝缕缕的纹理。
小珍想问她怎么突然回家来,从哪里回来。但多年不见,还是生分了,加上一些传言,她自知问这样的问题是失礼的。
“你日子好过吗?”松莉问她。这个问题比小珍想问的更唐突。
“好过。”小珍马上接过话来,没让问题掉在地上,甚至还坦然地笑了,“我都享受起当寡妇的日子了。”
以前,老林把车启动起来,小珍便开始售票。车上的人也都懂,暂寻个位子坐着休息的,这时候就下车去了。乘客停止讲话,纷纷转动身体开始寻找零钱,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也总有人运气好,在临近发车前几秒赶上来。小珍拉开一个腰包,那是去泰山旅游时的纪念品,她在中间加缝了几片隔断,把钱按数值夹在里面,一走路,硬币叮当响。总共也就二十三个村,早在上班第一天,小珍就记住了各个路段的票价。
早上,老林从车站把首班车开出来,替小珍把车票钱收好,到了谷花园,接上小珍,再把钱交给她,由她把计票板的正字补上。公司管理疏松,这样她就能多睡一会儿,不用大清早赶到县城跟车。下班也是一样,老林在镇上停车,小珍过了马路就到家。这个主意是老林出的,小珍很感激。别的路线上,搭档还算愉快的售票员和司机师傅也这么效仿。
从小珍来时,这辆班车就已经足够破旧了,可它神奇地治好了小珍的晕动症。几年过去,小珍没有感觉车变得更糟糕。再朽坏能到什么程度呢?它还在路上跑,只要能跑,车轮就不会掉下来。玻璃花掉就重新配一块,没人理会油漆的剥落。倒是老林头顶的吊扇,有年天气太热,老林冒险让它工作了一天,末班车开到一半它掉下来,砸得老林满头是血,一边刹车一边骂人家奶奶。吊扇从车窗里磕出去,沿着路边的坡道滚了好远。老林和小珍下车,在养鸡场的草丛里找到了它,换了几个螺母又装上了。
最近几年,小珍工作轻松多了。她只向不会使用手机的老年乘客收票费,年轻人一般都用手机支付。车也换了电车,车载空调也有了,只不过车的速度慢下来了。路修过几次,平坦宽阔,偶有几个蛤蟆大的小坑,但规定车跑起来不能超过六十,三蹦子都能超他们。老林不满意,他说电看不见摸不着,连点汽油的味道都没有,电动车不是一个男人该开的车。不过,小珍喜欢新车,油亮的白漆透着新鲜与洁净,让车好像变成一只温顺的兔子。她等不到公司季度的常规清洗,看到坐垫和帘布有污迹就在下班时把它们拆下来,回家放到洗衣机里清洗,第二天上班时再套上。
“你费这劲干吗呢?自己家的水电不花钱?”老林抱怨,他从不帮她干这项工作。
“我自己高兴啊。”小珍回答。
末了,她将烟盒藏在后座的椅套里面,候车时在卫生间里抽。她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吸烟。抽完扔坑里,冲走。西瓜味的爆珠,她只喜欢这一种。
多少也有点不舍。与老林在一起工作是安心的。几年前的夏天,一个暴晒的午后,半路上来一个大哥,给的五块钱贴了胶带。小珍不收,让他换一张。大哥的烂钱没花出去,心里憋闷,嘟嘟囔囔说小寡妇事情多。老林不顾被投诉的风险,把他赶了下去。那人不依不饶,大声叫嚣你就是个臭打工的,又不是老板!老林说,放你妈的屁!老子就是老板!你这种人,活该下脚量着进城!
车当然不是老林的,他就是个打工的。
小珍当趣事讲给同事们听,从此老林有了新绰号:林老板。连他们的老板也叫他林老板。
小珍了然于心,老林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她。小珍无意,婉拒了。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与一个因为打老婆离婚的人一起过日子。老林那边可能猜测,需要张罗两个孙儿才是主要原因,站在小珍角度想,实在不划算。但他好像并没有放弃,临走了还要提一提。
这天下午,老林给小珍买了个菜煎饼,知道小珍爱吃麻辣口味,特意嘱咐加了花椒油炒。“吃吧吃吧,最后一顿了。”老林开玩笑说,“回头我找人给你俩算算,看看合不合适。”小珍没接这茬,挖苦他说,“我还以为你多大方,就打发我吃这?日后发达了,你铁定记不起咱难兄难弟了。”
没过几天,理发店门前真来了个算命的,不过老林没见着。黄雀叼签算卦。说出年龄,黄雀出笼,一点不怕人,从卦纸上吧嗒吧嗒走几步,精准地从一排卦签中叼出对应属相的签帖。签帖里都有一首押韵的诗。其实不算诗,是一些顺口溜类的东西。山水林木,花鸟虫鱼,大有解读的余地。
小珍也来凑热闹看鸟。理发店老板告诉她,“你妈上午来给你算了一卦。”小珍问花了多少钱,他说四十块。
“说你是个长命的人,可能活一百岁,寿路看不到尽头,不过能保证九十六岁还可以出门打醋。还说感情婚姻多波折,不怎么顺利,现在看起来,已经遭遇了。算得神吧。还有一句叮嘱,近前有安逸可贪图,勿要过分警惕。”
“这只雀儿。”他伸手指最外面的鸟笼,“它给你叼的签。”
小珍笑起来,“我九十六哪还用出门打醋?那时候就服务到家了,像接水一样,开这个龙头是酱油,开那个龙头是醋。”小珍伸手逗那只黄雀,它歪头审慎地盯紧了她。
来给自己看婚姻的,肯定是妈妈,不是婆婆了。
十二岁的时候,小珍妈妈也带她去算过卦,算她能不能考上大学。那人怎么说呢,多少可能差一点,要是考上了就是命好,可以补卦抬一抬。一抬花了两百,小珍喝了一杯黄水,配方简单得很,就是画着符的黄纸烧成灰泡热水,味道让她想到过年。
婆婆是个退休的医生,做了几十年的心电图。四年前,她主动提出搬到小姑家住。虽然都在镇上,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小和去世后,婆婆希望小珍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平分所得。小珍同她商量,明确提出自己的想法:不打算回家,更不想卖房,如果需要钱,她可以给。婆婆就此作罢。小珍付出代价才获得一座空房子。没有人回家,当然要珍惜。她在家里想干吗就干吗。
小珍听说过,这把戏里的小鸟叼签是被谷粒训练的条件反射。等待半天,无人算卦,倒是从冬青带里钻出一只快活的泰迪。算命先生甩帽子驱赶它,泰迪反而从他的胯下闪回,跳到鸟笼边。黄雀偏了下脑袋,转眼间就被吓飞了,隐约看见落在梧桐枝上。先生站在树下叫唤,黄雀不应,学灰喜鹊叫了几声,朝仰头的人群拉下几坨粪便,飞到对面影楼楼顶上去了。大家看不见它有没有飞走。
天光早已慢慢阴沉下去,一切带着宿命的色彩变得逐渐灰暗。就是那样一个过分平静普通的傍晚,一辆崭新的救护车驶过,横穿谷花园的主街。没过多久,那辆车又开过来,向着县城的方向远去。那时候,算命先生没有关注到一个附近的人将要面临的风险,他跟帮忙的人一样,只想把鸟捉回来。
车上的病人是松莉,她在医院待了两天。
小珍本以为她要么会直接死在医院,要么被医治好了回家来。两天里,她照常上班,每日去松莉家门口看看,推推紧闭的大门。好或不好的消息开始伴随猜测扭曲滋长,在她看来那些都毫不准确。
比如说,有人声称她得了严重的恶性肿瘤,长在胃上,天天呕血,人比竹竿还瘦。还有人听说她欠了高额外债。最夸张的是,她在吸毒的事绘声绘色地流传开来。
“鸟活够了还一头撞死呢,”毛裤在喂他的鸽子,“兴许没什么多大的事儿,她就是不想活了。活够了。”小珍认为他说的有一些道理,但仔细琢磨又是一句废话。
“她喝的那瓶,是你家卖的吗?”小珍问。
“好几年前的药了。别老跟我扯上关系啊。卖这个是乡亲们需要,别的除草剂都没它管用,只有百草枯,喷上没多大会儿,太阳一晒就全死了,省了多少人力。别只看见它毒,早几年它也为粮食增产出过不少力。”毛裤家临街开店卖农药、农具和化肥,夏天也贩水果。到季,他身上就会有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你闻过吗,是什么味儿?”小珍问他。
“你不要再想了。对你不好。”毛裤把院子里的鸟粪清理干净,将一袋排骨从冰箱里取出扔在盆子里化冻,问小珍加藕块、土豆还是山药,小珍说加白菜。
“之前是臭的,加了臭味剂、催吐剂,让人有想法的时候少喝点,起到保护作用。这几年不让用了,大厂不敢再生产,小作坊哪管你,商标也不贴,为了省钱什么都不加了,喝下去就是纯药,无添加。”
“喝多少会死?”小珍从台阶上站起来。
“两口吧。”毛裤说。
那晚,小珍洗了澡,坐在沙发上擦头发。擦到半干,捏着耳垂里谷粒般大小的通道,又记起松莉“葫芦头”的说法。她早就开始做准备了吗?隔壁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想着想着哭起来,头发上也有水珠滴下,把前襟打湿了。
以前,小珍早上去上学,经常看到老师和学生围在树下议论。学校门口的两棵杨树上,三番两次被挂上五彩的宣传布条。不是在低处的树枝间,而是在顶端的树尖儿上。她隐隐知道一些事情,在她的推测里,松莉白天嘻嘻哈哈,夜里就上树去挂布条,可能还会戴上面具。
那时候老师在课堂上讲一些乱七八糟的应用题。李华走路,李刚跑步,李刚见到李华就折返,再见李华再折返。或者用两根水管往水池里注水,一根水管往外排水,要你计算水池注满的时间。虽然这些事情让她大费周章也没搞清楚,但她喜欢美术课,做手工,办各种节日的手抄报。小珍有双灵巧的手,她教同学们怎么折出两只对称的鸽子。
所以,当松莉教她玩手指游戏时,她很快就学会了。
“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松莉说。
她伸出双手给小珍演示。小珍看到,她的手很不一样,指节纤细,手指伸直,指尖是往上翘起的,指甲是一个个饱满的长椭圆形。五指并拢。中指和无名指分开,这是谷。中指与无名指并拢,小指与无名指分开,食指与中指分开,这是山。小珍根据松莉的指令做动作。有山。有谷。一山一谷。这个游戏就叫做“一山一谷”。
之后的很长时间,小珍总在洗完手时练习,她的指头有节奏地在裤缝两侧开合。终于,在松莉再来家里时,把她打败了。
小珍琢磨过,松莉的频繁到访应该不是串门那么简单。虽然松莉的母亲家离小珍家不远,但她每次来,一定会从谷花园镇上的家里带东西来。不锈钢洗菜盆、一两捆绣花线、一棵芍药花母根,还送过小珍一副布头做的白色印花套袖。最多的还是碟片和书。那些不需要的东西,小珍的母亲客客气气地收下,等她走了再另作处理。比如说,烧掉,或者把书页撕下来擦灶台上的油脂,然后烧掉。母亲也有去找松莉的时候,她提着毛线和织针去松莉家里,让她教自己给毛衣收针。要是去集市,她会将自行车停放在松莉的院子里,以免被盗贼盯上。
“你不要在那儿喝水呀,”母亲对小珍说,“她家里,炒锅和碟子都是羊舔干净的。”
但在农忙的时候,松莉是受欢迎的。她很热心,母亲希望她帮忙,但不会主动提出。松莉一般连询问意见都省去了,直接开始投入其中,认真又爽利。她把玉米叶剥开,捋顺到屁股上,多余的叶片拽下来,一排一排放好。六根玉米像编辫子一样被绑到一起,搭在晾衣杆上。母亲把它们一层一层挂到阳光好的地方晒干储存。傍晚时,小珍晾晒的袜子没有及时收走。第二天穿上,感觉脚底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脱下来倒一倒,从袜筒里滚出三四条白色肉虫。从此,她只要看到环节状的肉虫就浑身过电一般。
“你女儿很聪明,她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松莉一般从表扬小珍开始话题。
“我是为你们好哦,”她的语气诚恳又焦急,“世界有末日!”
“可是我没空啊,我还得接着生孩子。你说的祷告这些我也记不住,你看,我只是听一听、想一想就会偏头痛。”小珍不止一次听过母亲拒绝她,她甚至做作地表现出想为而不可为的痛苦表情。“我不像你。我没有那个天赋。”她遗憾地说。
碟片实在太多了,小珍偷藏起来一盒,等父母不在的时候拿出来放。封面是一张文艺汇演的造型图,演员有男有女,穿着天蓝的绸质服装,扎着腰带,学京剧里吊着眉毛。放进影碟机里,没有什么小珍想的“天地会”,跟陈近南和“反清复明”也毫无关系。甚至没有剧情和故事,就是一段一段的文艺汇演。除几个杂技节目有些意思外,其余冗长又无聊。单元的题目字体粗大,红色描边,歌颂生活美好、人民勤劳,还会插入一些自然风光的视频,金银花、蜜蜂、野梨树和湖。
“不是天地会,是**神。她想让我们也信**神,当教徒,消灾避祸进天堂。”小珍的母亲对父亲说,“听说,他们会在山上的房子里跳脱衣舞,每星期三的早上。”
母亲说的那些房子是废旧别墅,有欧式的柱子和窗户,矿场转型做旅游后建的。共有十几幢,倒塌了一些,砖头被人偷偷拉走盖房子,其余的也无人居住。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小珍听同学们讲,没有孩子敢独自去那里,流浪汉和狗会吓死他们的。
做手指游戏时,小珍还是有些惧怕松莉的。老师警告他们,不要跟陌生人讲话。甚至有人传言出现一种新药物,坏人只要在后脑勺拍一拍,小孩子就会变傻,一句话不说,迷迷糊糊地跟别人走,连呼救都会忘记。还有传言,**神为了惩罚叛教的教徒,杀害了教徒的儿子,并在他的脚心做了闪电的标记。
松莉应该不算陌生人了。不过,她的说法很奇怪,宣传资料上还有错别字和病句。这不应该。小珍认为,神不会出错。
“是你们挂的布条吗?怎么能挂那么高?”有的问题不好问出口,但小珍实在太好奇了。
“不是,我跟他们不是一派。他们是邪教,见不得人,只能晚上偷偷宣传。我们不一样,我们光明正大。”松莉说。
确实有几次,小珍在上学路上见过松莉,也见过她丈夫,但是两人没有同时出现过。她或他骑着一辆有横梁的自行车,匆匆往镇的反方向去。松莉的儿子李颜亮跟别的男孩儿一样,下课会在操场上挖的弹道里打玻璃球。他头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地方不长头发。有一学期,他和小珍做过同桌。松莉还有一个女儿,和她长得不像,黑胖的身材和红色的头发让她看上去结实能干、巧舌如簧。那时,她已经结婚,在镇上的公司卖保险。
“是有人上当的,她们母女相互帮衬,一个劝人入伙,一个劝人花钱。入伙了会劝花钱,花钱了会劝入伙,都是嘴皮子上的工夫。地都荒了,她们明年吃屎吗?”母亲抱怨道。松莉坐下来不走,耽误了她睡午觉。起初,母亲用热水沏茶,偶尔看见碗里有竖立悬浮的茶叶,都说是有客要来的征兆。后来,再有类似的情况,她会果断把那根不同寻常的茶叶用筷子挑出来,或者等茶凉了,猛吸一口咬住它,吐掉。
小珍从《西游记》里得到灵感,画了菩萨,但是拿玉净瓶的手怎么都画不好。松莉正端着一杯茉莉花茶同母亲讲话,小珍比照她的手画了出来。就是那样的,菩萨的手就该是松莉那样柔软、温热、灵活的手,这才符合她的心肠。
“你画错了。”松莉临走时指着小珍的手抄报,为她纠正错误,“菩萨是个男人。”
“没有留下遗书吗?”毛裤问小珍。“没有。”小珍回答。“欠条之类的呢?”“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最后一句话,记不记得,说过什么?”“问了我一个问题。”“什么问题?”“他问我,洗衣机洗完衣服有几声提示音。”“你答对了吗?”“错了,我说有五声,有六声其实。”
谷花园的人没有更多的死法。年纪到了,老死、病死是常见,好好的突然头倒地,或者睡梦里死了那叫修来的福分,自己享福,儿女也享福。溺死在水库里、被车撞、上吊的也都有,这几年喝农药的死过四个,喝了就没救回来。松莉要是能活过来,这个数字就不会增加。被杀害的有两个,一个是谷花园考出去的医学博士,在郑州的医院里被病人家属捅死了;
一个是小珍的丈夫。前者并不神秘,后者凶手一直找不到,死得不明不白。
小珍与小和结婚时才二十一岁。他在外工作了几年回来,连续考编制一直不成功,在他母亲的帮助下去镇派出所做聘任会计。后来,因为与单位的人性格不合辞职,租用附近的一个学校旧址来养猪。
那所学校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九十年代,另一所新学校建成后,两所小学合并。后来,这里被买下,翻修一次,当过果汁厂的职工宿舍。几年过去,住过几户人家,直到被小和租用。窗台以下是褐色和白色的小马赛克瓷砖,以上的墙面刷了水泥,装饰有苹果绿的碎玻璃和同样大小的灰白石子。中间三个房间是猪栏,窗户被小和用加厚塑料膜封住保温,中午打开给猪透气。猪栏西边的房间相对干燥,玻璃完整,没有老鼠和蟑螂,用来存放饲料、豆饼、治疗瘌痢的药物、高压水枪等。东边的几个房间里,堆放着废弃的木课桌、凳子和焊接粗糙的双层床。小和在之前的传达室睡觉,水蓝色的油漆轻微脱落,空白的地方有孩子用粉笔涂的花朵和皇冠。
自来水管在院子的东北角,那儿有一棵桑葚树,掉落的果实将地面染成紫黑色,树下几丛紫色和白色的重瓣丁香靠着院墙向南伸展。夏天有一阵儿太阳晒不到,渗水的地面和潮湿的矮墙长一些苔藓和点地梅。围墙是用红砖砌的,完整结实。院子空旷有回声,小珍和小和在那里打过羽毛球。晚上,如果把屋檐下的灯打开,可以在很远的地方看见光。
有猪的时候,小和夜里住在养猪场。
一个冬天的早上,小珍没班,去给小和送早饭,发现他倒在院子的水管旁边。
医生判定,人已经死亡。警察和法医进行了勘查和检验。好多人都来了,他们看见了尸体、结冰的血液和泡沫、翻卷在地的被褥、大开的铁门,还有洗劫一空的猪栏。被切断的狼狗绳子暴露在惨白的阳光下。
关于气温变化,小珍预估错了。院子里站满人的时候,雪和冰开始融化,屋檐的冰凌已经开始摔落在地上,碎裂、浸泡,汇成一汪一汪的水,到处滴。
没有指纹,没有凶器,也没有车辙印记。院子里除了一些蹄印和粪便,有另一个男人不太清晰的脚印。所有人都参与到臆测中,他们激动又尽量周全地推理。嫌疑人是小偷。一个深夜行盗之人。那时谷花园镇经常有小偷出没,偷鸡,药狗,拆墙赶猪赶羊。但他是个谨慎的罪犯,这么多年,没有留下别的证据,他们没有抓住他。
小珍从养猪场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毛裤。
关于几年后她会和毛裤好,两人的观点不一致。小珍认为毛裤在一些重要时刻发散的灵光打动了她,不过并不是所有方面她都爱。毛裤不信,他觉得每个女孩儿都会爱他。有时,一些姑娘让他劳神费力,他只好通过装作不懂来消退那些浓烈的热情。
小珍家里四处都有毛裤的东西。厨房里放着陶瓷砂锅、黄桃罐头、麻椒、香叶、二荆条;
床头柜上有手表、一个蚂蚱形的巨大指甲剪、多潘立酮和杀灭幽门螺旋杆菌的四联用药;
餐桌边摆着牙线,总有一根放在盖子上,不知道是干净的,还是用过的;
院儿里扔着剃须泡沫的空瓶子,屋檐上的雨滴啪嗒啪嗒打在瓶上的夜晚,小珍会格外想他。还有干煸辣肉丝,毛裤用它拌饭。他只买那一个牌子,陶碧华,就那个好吃。是陶华碧,小珍纠正他。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打赌,毛裤输了三百块。
这几年,毛裤和朋友开了一家小婚庆公司。街道上几家婚庆接连干起来后,生意变得冷清。他有一间办公室,门上挂了一幅《莫生气》。以前,小珍觉着这个好无厘头,全是废话,强行押韵,简直搞笑。毛裤把它挂在那里不是因为信奉它,倒像是用来自嘲。卖票的几年里,小珍越来越觉得那是真理。桌上的电话机声音过大,毛裤一般把它塞在抽屉里。小珍在扬声器的蜂窝孔那儿贴了一块胶带,声音轻柔了不少,依旧摆它在茶几上。那里有套毛裤喝茶的用具,还有一只木头棕熊。
毛裤嘴上热闹,好多人喜欢他,跟他在一块儿,只是听他逗趣就很容易高兴起来,对他产生信任。一般,他会主持婚礼,别的时间也帮忙干杂活,顺带出售增添气氛的地爆球、礼炮、喜糖和装饰用品,出租婚纱西服和充气拱门,还有假花。毛裤挑了几支蓝色绣球和香雪兰插在小珍家的花瓶里。
在开婚庆公司之前,毛裤开小货车去各处换煤气罐。那时他弄来一个手提喇叭,固定在车顶。“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嘿嘿嘿参北斗啊,生死之交一碗酒。”来回播放。小珍问过他,怎么不换一换,老是那一个,听乏了。毛裤说,换了才是个傻,你有我有全都有,不是这个,换煤气罐的标志就被破坏了。人家还以为你是卖小鸡、换豆腐的。
在这一点上,小和与毛裤不一样,他讨厌重复。如果同样的事情叮嘱两遍,小和就会烦躁不安。他时不时走路有点跛,因为他的趾甲总是修剪得过于苛刻,经常长到肉里。一些事情小珍不可能会忘,她经常思考它们之所以发生的缘由。前几次,小珍的下体发出过一声古怪又尴尬的声响。“你真是个离奇的人,做这事儿还会放屁。”小和下了床。直到后来,她才明白那个声响是怎么回事。等她能解释清楚时,小和已经死了。
“他们为什么叫你毛裤?”小珍好奇地问过。他经常不穿袜子,直接套上鞋就走,边走路边嚼口香糖,给人恍惚又随意的感觉。一米九多,衣服虽不廉价但没有一件合体的,裤子总短一截,显得不正经。衣裳覆盖着扛煤气罐积累起来的肌肉,以及浓密的腿毛——那是诨名的来源。他对小镇的圆滑世故了然于胸,在谷花园如鱼得水。
没过多久,小珍就察觉到毛裤说话简短,但切中要害,言语中不会特别推崇谁,也不表露对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人的厌恶。他保持理性又时刻警觉,献殷勤也是礼貌性地适可而止,让人产生亲近感,让人认定那些顿觉舒爽的机灵对话是他努力完成的,然而他却表现得漫不经心。他不会认真,他觉得都行。
近前有安逸可贪图,勿要过分警惕。小珍回想这听上去意味深长的话。不过,结婚是困难的。毛裤的家人并不待见小珍,明面上不闻不问,暗地里肯定说过不少难听的话。关于毛裤想不想跟她通过一个仪式或者一张证书捆绑在一起,小珍拿不准,也没问过。经过小和的事情,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循规蹈矩了。她不愿意听从别人的建议了,她想尽量自在一点。
那天早晨,天气没有特别寒冷。第一班车一般七点半到达,小珍由此养成了习惯,她很早就起床。洗了脸,涂了面霜。将刚买回来的热豆花倒进保温饭盒的最底层。打开煤气,煮了鸡蛋。接着,在煎馒头片上抹了一些辣椒酱,把它们一层一层放入饭盒。才八点一刻,她不饿,准备回来再吃早饭。因为要出门,她把头发放了下来,让脖子不至于太冷。最后,还戴了一顶粗毛线织的棉帽。
林间空地里,落叶浮着一层薄霜,脆弱、湿冷。脚轻轻一踩,便改变了它们的形态。
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没有扔掉手里的饭盒,反而紧紧抓住了它的塑料把手。能做的似乎只剩那么一个动作。随后,小珍想快速找到一个人。
那个时间,婆婆在医务室给学生体检,小姑在超市整理货架。小珍没有带手机,她出了大门,沿坡道往家的方向走。下坡时,她的鞋底仿佛变得僵硬,滞涩地摩擦地面。她或许早就冷静下来了,知道小和已死透,不存在抢救的麻烦了。
为了将这个不幸的消息早点公布,小珍抄了近道。她从铁丝栅栏的破洞处钻了进去,沿着坚硬的田垄走。麦苗离返青还早,一眼望去,是片古旧的暗绿色。有一只鸡从草絮中跑出来,警觉地盯着小珍和她的脚下,那里有它积攒的两颗白晃晃的蛋。阴凉很快穿透了她的大衣,大衣里只有一件宝蓝色套头毛衣。从杨树林绕过去时,她才感觉到冷,手是迟钝的,胳膊止不住发抖。不过她认为是冷空气的作用,只要再披上一件外套,她确信自己能够恢复。
终于到了河边,她踏到冰上,感受到冰层下的水隐秘地流动和冲击。这让她比走桥节省了几分钟时间。她尽量不跑,以免双腿把脚步剪得凌乱破碎。
一辆银灰色的小货车停在路边,车身有几处鸟的粪便,轮胎粘着新鲜的泥水,车上立着那些静默的煤气罐。车顶的喇叭在播放,“一路看天不低头”。歌声让这份求助过于正式。
驾驶室狭小灰暗,随着车的启动,饭盒里的液体翻涌激荡。小珍猜想,顶层的馒头或许已经逐渐浸水软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将头放在了靠枕上。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责备的风。他蜷曲的腿、局促的膝盖无处安放,开车的动作也不那么自然,仿佛还在为被撞见背对马路撒尿而尴尬。
下车后,他们来到小和身边。他没有太多变化。阳光比刚才强烈,他的脸更白了一些。院子里稍微起了一丝风。一张纸板被饲料封口棉绳系着,悬挂在铁钉上,随风击打廊柱,上面用粗重的马克笔写着:不许看猪。它用来阻断人鞋底上可能携带的猪瘟病毒。
小珍的眼睛时不时瞥过那个洞口。在他脖子的侧面,是一个洞,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血迹表层结了薄冰,虽没有融化的迹象,但极不可靠。他绕尸体走了一圈,头顶飘浮着白色气体。小珍听见他因为紧张和过度思考带来的深呼吸。他从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剥掉糖纸,放在嘴里嚼,糖纸掉到地上又被他弯腰捡了起来。随后,他将口袋里一副扛煤气罐用的白色手套掏出来,走上前去,轻轻盖住了它——那个洞。
手套上有几条灰色污迹和褶皱,但它明显是新的,好像给他裹了一条宽松的围巾。纯棉的手指聚集在一起,按摩着重创的脖颈。小和似乎变得安详起来,他的眉毛和眼眶柔和了许多,下颌骨也不那么冷酷而尖刻了,就连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咄咄逼人都开始缓慢消散。他看上去不再软弱,而是难得异常坚决地躺在地上。
“我可能要去外面,接应一下。”毛裤说。救护车和警车都还没有到。他走了两步转回头问她,“你自己可以吗?”
小珍点头说,“我可以。”
几天前,下了一场雪,小珍爬上木梯,站到房顶上。煤烟掺杂雪花的味道弥散在冷冽的空气里,她跃跃欲试。一串猫脚印引路,她跨过廊道,踩上绵密的积雪。
院子里空寂无声,没有扫雪的痕迹。从烟囱看,炉子也没有工作,一幅冷锅冷灶的景象。石榴树多年无人修剪,枝条摩擦瓦片上的雪。夏天的纱门还没有拆下来,纱网边角有老鼠咬开的洞。那是一种老式纱门,小珍还没读小学时,经常趁大人不注意,踩在纱门的木框上,抓住把手,身体贴上去,用脚蹬开,再等弹簧慢悠悠把她和门弹回来。玻璃内侧看不出凝结的雾气,小珍分辨不了松莉在哪间屋子生活。
她是被医院赶回来的,这里的意味是明确的,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她的丈夫、儿子、之前卖保险后来与一个投机分子私奔的女儿,都还没有回到家里来。一众亲戚反复盘问病人,其他家人去了哪里、联系方式、和谁在一块儿。松莉要么回答不知道,要么沉默。
可是音讯全无呀。亲戚们抱怨说。
一开始,有人在省城见过松莉和她的丈夫、儿子。他们在纯净水公司的水站送水,住在一个工地边的棚屋里,电器坏掉时,做饭只能在外面生火。她与丈夫依旧为**神传教,还是早已更换山头,别人不得而知了。后来,他们分开。松莉去过食品加工厂、板厂,还在一家疗养院里做过护工;
李颜亮到广州或东莞倒卖手机;
松莉的丈夫则不知所踪,更多的说法是他参与到传销组织中,脱身不得。有一年,松莉独自回来过年,没过几天又匆匆离去。
一周后,母亲与小珍通视频,让小珍到家里取灶君像,她买了两张。得知松莉还活着,母亲面露愧疚之色,真心地祈祷她少遭罪,早日死去。对不可更改的结局急不可耐,这在小珍看来,实在残忍。闹闹哄哄几天后,院子里清净下来。亲戚本不多,女婿带来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松莉曾经对他建议说,你要不要掏掏我的肚子,看看她在不在里面。他极力掩饰焦躁,熟练精明地给其他亲戚散烟点火,叮嘱他们,如果他老婆回来,一定要通知他。其中,两个侄子为此次入院的费用分摊问题生了龃龉,不理会对方了,估计只有等丧礼的时候才会勉强出场,一起解决掉这个麻烦。来来往往的,只有松莉的一个外甥女小易,每日来给她送些吃的。
冬至日后,天开始变长,阳光伸进房间的脚在一步一步退出,从茶几到柜子。一日,小珍下班后开始煮饭。大门上铁环疏疏朗朗响了几声,有人来家。是小易。她很害羞,说感到不好意思,然后问小珍能否借她两个鸡蛋,给病人。病人说想吃个炖鸡蛋。小易的家不在镇上,每顿饭都是她在家里做好了带过来。
只找到一口平底煎锅,锅边粘着黑色的油脂。松莉不像母亲那样好好刷锅。母亲煎完鸡蛋都会让小珍拿馒头去把油擦干净,鸡蛋的腥味掺杂在没融化的盐粒里,还没进嘴,就弥散着一股铁锈味。小珍打开家里的蒸蛋器,它用几十毫升水就可以把蛋羹蒸熟。此时,小易坐在台阶上剥一棵干掉的小葱,里面的葱芯是完好的。
“想吃什么我尽量满足她。蛋羹倒是容易,草莓是真的买不到。”小易说,“也不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他们在哪儿,一点线索都没有。”
在金黄而光滑的蛋羹表面,小珍倒了一勺生抽,滴了几滴香油。为了保温,小珍把蒸蛋器一起送过去。
前厦的地板上有一层细密的尘土,隐约看到几个纹路浅显的脚印。靠近窗户的地方,堆着紧急买来的十几颗白菜,晶莹的菜帮上沾着碎冰和泥。在白菜的旁边,还有一些菜花、一袋姜,墙壁的木杆上挂着冻猪肉。猪肉片炖白菜,冬天的乡镇丧礼都有这道菜。甚至,连当天换馒头的大半袋麦子都准备好了。木板上放着几斤瓜子和炒花生。所有的东西,都在等待派上用场。
茶壶里还有半壶水,小珍倒了一杯,是玫瑰茶的香气,不过喝起来有些返潮方便面的味道。
“别喝那个。”病人开口说话,语气平和而不容置疑。房间内似乎有张尖利的纸张划过。从医院回来,小珍第一次见到她。
“在那里,你自己拿,一个蓝色的铁盒,里面是我春天炒的苦菜茶。你尝尝。”她抬起手,指着高低柜上的茶盘盖布,“你知道苦菜吗?就是开小黄花的那种。”她的口腔黏膜和咽喉部溃疡糜烂,虽然是一碗完美的蛋羹,但她吃得特别缓慢。表面看上去,松莉却不像快要死去的样子。她只是些许喘不过气来,精神挺好,貌似只是得了一场重度感冒。小珍明了,即使现在感到后悔,也不可逆转了。她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刻,遭受了极度痛苦与折磨。
以前,松莉在家时,夏天总在围墙边种几棵丝瓜,插竹引蔓,朵朵肥胖厚实的黄花,接着果实就长起来,垂隐于掌状的水绿叶片中。夏末,茎枝弯弯绕绕,攀援到小珍家的屋顶,嫩须卷曲,惊奇又傲慢。吊瓜没几天就长到酒瓶那么粗。老了不便再吃,松莉也不要了,小珍摘下来,剥除皮肉,留干净的瓜络,刷碗。此时,那些粗糙失水的纤维让她想到她的肺。
“医生来过了,昨天她呕吐一次,但缓过来了。这几天看上去还好,所以我一会儿要回家,还有小孩子要照顾。可能一会儿会有别的亲戚过来,也说不好。”小易讪讪地说。
“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蒸蛋器不用着急还回去,或许她还想吃。”小珍叮嘱她。
第二日,小珍培训了一天,回来实在太累,她没打算再去看望松莉。毛裤没来,小珍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才九点钟。她开始刷手机视频。近一两年,班车上乘客们因为外放声音吵过不少架。父母也赶上潮流换了智能手机,每晚临睡前,俩人统一靠在床头,目不斜视,一人握一机,看小视频,双胞胎一样,让她想到小时候手抄报上的两只鸽子。趁年货节,小珍先买了一双棉靴,才开始看微信里的消息。她看见了那条视频,小珍的表弟发在家人群里的。
是松莉。才过去一天,她竟完全变了样子。脸上是恐怖的青色和紫色淤青,右边额头有一个板栗大小的鼓包,头发在满是旧被子的床上蹭得凌乱不堪。小珍还记得,昨天屋内温暖干燥,松莉的脸细腻红润,比平常看去还要健康几分。然而现在她躺在床上,头拧转回来,冷漠地直视镜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视频配文里解释了缘由,昨晚她疼痛难忍,以头撞墙,在地上翻滚。最后,那些古怪的绿色文字兴奋地跳出来:谷花园何松莉的家人!快快回家!转发扩散此条视频!帮帮这个可怜的女人!
第三日,视频出现在小珍所在的各个群聊中,点赞转发已达十几万。连班车上的中学生也在谈论这件事。一天下来,视频里那段惊心动魄的配乐,她被迫听了数十次。
午后开始扬尘,小珍去了四家超市才买到草莓罐头。她不满意瓶中草莓的颜色,看上去毫无新鲜水果的诱惑。淡红的糖水也让人联想到枯萎、腐烂和窒息。她送过来时,家里没有别人。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会来。
房间里便溺的气息让她忍不住想象一只濒死的牲畜。那会发生什么呢?要是天气炎热,动物会帮助她的。苍蝇,它们会精准判断死亡的气息,贪婪地爬行在猎物的身上。还有蚂蚁,它们需要丰富的蛋白质。这些小东西会极富耐心地分解身体组织,一点一点镂空庞然大物。
几年前,姑姑去世,小珍去给遗体磕头,磨蹭得太久,亲戚们手忙脚乱抬遗体了她才到。赶走一只苍蝇,在大家的脚踝中跪下来。等她缓过神儿来,后退几步,看到了那块铁皮的全貌,像一张逼仄的单人床那么大,两边有粗粝的把手。对的,是抬尸架。姑姑的头被安放在她膝盖接触的地方。那里,被无数具尸体的后脑勺摩擦过。一切结束后,那只苍蝇又从众多的裤脚里落回原处。
然而,现在是冬天,一无所有。她只能靠直觉来辨认松莉的生命走到哪一步了。她换了一件麻灰色的毛衣,脸肿胀不安。她平稳地呼吸,并没有被小珍吵醒。
屋里的白炽灯散发阴沉的冷光,沙发上盖着多年前流行的橘白花纹沙发巾。没有遮盖的地方,露出叶片大小、边界清晰的污迹。旁边的小桌上放着柠檬味的芳香剂、空碗、汤匙、一次性手套、漱口的生理盐水和红色暖水袋。床单的褶皱是一个水杯的形状,底下露出她的脚,没有穿袜子。小珍喜欢观察人的脚,这个器官带给她新鲜的错位感,那些奇形怪状、别别扭扭、陌生又没出任何差错的脚趾,与熟识的脸需要建立对应关系。那带给她全新的感受。
“你为什么偷我的钱?”松莉睁开眼睛。她或许没有睡着。
小珍望着她凸出的眼球。病人可能已经出现谵妄,她的心一阵狂跳。
“没有啊,我怎么会偷你的钱呢。”
“你偷了,钱没有了。一万块。在那个茶叶盒子里。”她说话声音清清楚楚,胸腔里唰啦唰啦的声响,加重了她的控诉和质疑。
“我真的没偷。”小珍担心自己会不会惹上麻烦,“那里面全是茶叶,没有钱。”
松莉笑了,她的嘴角苦涩地向下抿着。
“你上当了。哈。你是不是不打嗝了?”小珍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她的背部松弛下来。打嗝止于惊吓。以前,母亲喜欢使用这幼稚的一招儿,不过总没效果。对松莉的帮助,小珍甚至有一点感动。
一直以来,母亲只在需要松莉时才对她说几句好话。在别人那里,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她奇怪的穿衣搭配、刺眼的红色雨靴、神秘又煞有介事的神情和语气、笨拙的热情与玩笑,让小珍获得了奇妙的轻松。她不会轻易教人失望,总是鼓励别人再义无反顾一点,放心地吸取她的能量和活力。允许犯错,而后迅速修复。和她一比,你就觉得安全、平静。
“为什么让人拍了你的视频去?现在你是这儿的名人了,你火了知道吗?”
“无论是谁,就是对着我的鼻子放屁我也反抗不了。”
房间似有昆虫的脚隐秘爬行。小珍记起去年,除夕晚上,谷花园群里有人发红包,在一片混乱的感谢、恭维和鼓动中,松莉也发了一个。没过几分钟,她在群里陈述自己刚才想发五块,但把小数点搞错了,发成了五十,并要求抢她红包的人归还。有一人未曾理她,她在群里连发几条语音破口大骂,最后把钱要了回来。
“你想不想尝尝草莓罐头?”
“不想,从来都不喜欢吃草莓。”松莉回答,“我儿子喜欢吃,春天他在花盆里种草莓,真的会结,但都是酸的。鸡跳上去,一啄一个准儿。”
小珍第一次从家里步行到谷花园是在小学的时候,与一群小孩儿一起,走了三公里路。他们要去松莉的儿子李颜亮家。为了解暑,他煮了一锅沸腾的绿豆汤,并为大家传授如何不让汤氧化变红的秘诀。太阳快落山时,有人提议再不回家就要天黑了。李颜亮把大门锁了起来。请你们再玩五分钟。他乞求道。有一年,公路扩建,小珍在梧桐树下候车时,见到他正提着油漆桶沿街在墙上写“拆”字,写完再用一个圆圈圈起来。河面结冰,他却只穿了一件卫衣,并把卫衣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前额露出染过的金黄头发。
她不知道他、他的姐姐和父亲,是否看到那个视频。是有很大概率看到的,不知道他们藏在哪个群里。即使没有这样的通告,但总有相熟的人会把这个绝望的消息告诉他们。
“我这样子吓到你了吧?”松莉问。
“其实还好。我见过比这更吓人的,你忘了?”小珍原想让她也放松一下,但没有奏效。
“你婆婆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可突然没了儿子,她也真心难受吧。不像我,死了也就死了。”松莉说。
小珍本想鼓励她。他们或许正在赶回家的路上,然而她不想破坏她们之间刚刚建立的信赖,去编造显而易见的谎话欺骗她。毕竟,她第一次进门的时候,松莉就知道她不是来看热闹的。
“你现在还害怕他吗?”松莉问。
一开始是怕的,噩梦不断。她抱着他温热的头颅四处找不到人;
他捂着流血的脖子来问她要个塞子;
她困在一个关了大门的院子里,被一群流着眼泪的小孩儿追。
“你有没有想过,你丈夫可能不是别人杀的。”墙壁、家具和被子仿佛被涂上一层过期的油脂。松莉的声音漂浮在暗夜里,像饱含一氧化碳的危险煤烟,不知不觉,逐步逼近,“可能是你。是你搞的鬼。”
那个冬天过于平常,没有特别寒冷,也没有温暖得不像样子,并且,它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年,春天来得不晚,地下草的根茎坚韧地冒出嫩芽,丁香也早早开放。松莉骑了一辆自行车从树林里的小路回家,她见到了一条狗,站在路的尽头。等她靠近的时候,狗跑了。那狗之前经常在街上游荡,去集市吃人扔的鱼鳔,后来被小和拴在养猪场。当年还是狗崽的时候,松莉的哥哥托她带给小和的。是一条纯种狼狗,长得非常不一样,半边脸都被黑色盖住了,鼻子却是白的。每次见到,只要手里有吃的,松莉都丢给它一口。
在宜昌,松莉也见到过小和。那时她更换了信仰,正为另一个教派服务。小和去寻求过匿名帮助。但在不怎么正规的管理中,有人总是知道是谁倾诉了他自己的秘密。演讲、说服、金钱、地位、服从、背叛。在那样的情境下,她摆脱了他们。她自己读教义,不再听信任何人的宣讲和组织。只要能让她活下去的启示,她都去信信试试。她不再那么拘谨。
“他不想结婚,”松莉平静地说,“他不喜欢女人。”
这一切经由一个垂死之人揭开,小珍突然不那么紧绷了。她将一缕头发的末梢放在嘴里咀嚼。知晓始末的人对这件事遮遮掩掩,从没有一个人明确地向她阐明这一点。松莉的病肺中呼出气体,与天花板的迷雾汇合,一些轻微的旋涡正被她消解。
“没有小偷。他跟我一样,自己杀自己。只不过我没他聪明,没能一下死掉。”
早上,小珍用一个小盆清洗虾皮,洗干净后,将它们一点一点捞进碟子里。完整的破碎的,都有。最后,她看了一眼小盆,虾皮竟掺杂了如此多的黑色细沙。它们均匀地沉在盆底,随水的晃动轻盈地流散。来自湖心,还是海底?她把水倒进白瓷的洗碗池,那时她才看清楚,不是细沙,是一只只触目惊心的虾眼睛。
很奇怪,小珍总担心婆婆一眼看穿了她。她极力想掩饰的东西都从身体的外在形态里泄露出来,胳膊上的汗毛会透露她雄激素的分泌,眼神、呼吸和动作会表明她惧怕、逃避甚至是讨厌的心理。
小和是在结婚前几年从外县迁入的,父母离婚后,母亲被调入这边的医院,他和妹妹也一起来此生活。每次过生日,母亲都给他买蛋糕。十岁以前的几张照片上,她都在点蜡烛时捂着他的耳朵,仿佛在围观放鞭炮,或者看烟花,仿佛蛋糕会当场炸掉,给他造成伤害。
小和死的时候,她的植物果实早在窗台晾干,枯黄的外皮包裹着饱满的种子。
“有个问题想问你,就是,你知不知道他……有时候……会……会伤害自己?”小珍问婆婆。她为了表达善意,或是讨好,给婆婆买了做工精细的陶土花盆。没想到,婆婆将它们藏在厚重的窗帘后面,只在中午拿出来给那些罂粟幼苗晒太阳。说是为了看它漂亮的花朵,其实,小珍知道她会用罂粟种子炒鸡块。小和告诉她的。
“所以,你要好好看着他。”婆婆站在窗纱的阳光里对她说。
小珍觉得这命令如此莫名其妙,仔细回味一遍,又像是直截了当的托付。
但诡异的是,一直到结婚,她都没有察觉。没有人暗示过她,也没有人问她的意见。从备婚的各项准备里,都传达出你去就是了的意思,你早晚都要这样做。
小珍在奢侈品商场挑结婚戒指。她的手指戴大一号戒指会滑脱,戴小一号则有点紧勒。小和摸她的手说,你的手是热的,热胀冷缩你懂吗,小号就可以,一定能行。她被说服,断定他会是个体贴的好人。
她为此而感动来着。
一定能行,这是他的口头禅。说不定当时和她结婚,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一定能行。他早就认识到了她的软弱、天真、容易服从。
和她想的一样,没用怎么劝说,婆婆和小姑就放弃了尸检。小珍明白,让她的丈夫失去生命、让她的生活混乱的凶手将面目模糊下去,永远不会有人提起了。
晚些时候,她打通了老林的电话。老林给领导开车,关于沸沸扬扬的小视频,也许知道一点。不是亲戚录的,是谷花园的人拍摄的。老林说,一个做婚庆公司的小老板,大概为了养号积累粉丝好做买卖。别的账号也伺机而动,视频已被录屏传播,到处都是了。明天,他们要开会商议这些视频的处理方案。
“她要是坚持到明天的话,或许会有一些补助,”老林说,“听到这么一两句。也可能没有。”
此时,院子里的风阴森恐怖,小珍把炉盖盖上,将热水倒入松莉的暖水袋,剩下的倒进暖瓶里。她打开灯,提着壶,看着外面晃动的枝条,不知道桶里的水结了多厚的冰,有没有留个足以敲破的缝隙。
她打开门,打开纱门,来到院子里。水桶里已看不到鲜活的水,她把筒壁附近的冰敲碎,将水连同冰块舀进壶里。在壶口清脆的冰水上,她发现了一个人影。
“怎么着,你把我的棉拖鞋扔了是吗?”毛裤穿着一件她的羽绒服,站在屋顶上。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她家里爬上去的。
“扔了。那可不是你的拖鞋。”
“找人吗,自己就这么死了多可怜。后来的,也都是没想到的事。你快回家来吧。”他的声音里传达出一种情绪,仿佛已对她不抱多大希望。和毛裤一样,许多人都以帮忙说服了自己,转发点赞后,得到了满足和自我感动。当初,毛裤叮嘱小珍别管他们家的烂事儿,现在,他自己倒是心甘情愿进去缠一缠,又缠又绕,还裹出了花样来。
“真是个高级发明!”她说。走吧你们,一个接一个抽离,烦恼会越来越少。
“你真是了不起!”
她已经明白清晰是可遇不可求的。有时,她想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但是那不切实际,她认为是高中没读完导致她没有办法命名一些东西。其实不是,她沉迷在情绪的混沌中,享受让她颤抖的时刻,这些倾向和乐意让她自觉变得丰富、深刻起来。对呀,她不想让自己再那么一望而知。
“那凶器是什么呢?我一直想不通。是一把锥子吗?你把它藏起来了,还是把它扔到哪儿了吗?”松莉问。她说了过多的话,缺氧,小珍把她扶起来半坐着。她的身体扁平,没什么重量可言。小珍想到草堆里捡到的鸟的尸体,干瘪又轻盈。
屋顶是平的,屋檐每隔一米安装了塑料排水槽。雪化后,水从上面流下来。从黄昏开始,排水槽的尖嘴开始凝结水滴,越积越厚,凌晨时分,它们已有一柄剑那样尖利。站在高处,可以随意取用那些冰凌。如果有块布片或者什么增大摩擦的东西,你就可以握住它。他们问小珍,丢了多少头猪,小珍说二十三头猪。二十三,是她的年龄。事件发生的前一天,猪栏里就没有猪了。猪去了哪里,她始终不知道,也没有人见过。小和放走的,只有那条狗。
“是冰。”小珍回答。
她看到小和时,那根闯了大祸的冰散落在他身边。它们粘连在地上,在短暂的独立后,连带着血迹与地面冻成一体,在中午太阳照过来之前都不会有丝毫变化。小珍将饭盒放在地上,用手一块一块融化它们,水一股股消融进沙土。右腿边、腹部、脖子那儿、水管的泥槽里。碎冰如此之多,它们顽固而狡猾,她的手湿冷麻木,皮肤下的血液迟疑地流动。
她开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要看向小和脖子上的伤口,以免影响她的劳动。小和带她到北京玩,他知道城市里所有的程序,坐地铁、购物、预订房间,他都熟悉。他应该待在城市的,小珍不无遗憾地假设。她也一下喜欢上了城市,自由、梦幻。她很少坐电梯。那天,她坐了一次三十二层的电梯。按键后,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到达目的楼层。在微妙的失重和不易察觉的摇晃里,她体会到了闭合空间带来的安全感。后来,如果她短暂地爱上某一个人,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他们一起坐电梯。恰好电梯坏掉,他们被围困其中。她能感知对方的呼吸,因为难堪或者紧张带来的身体僵硬,以及虚渺的眼神。在这些想象里,她满足到浑身惬意,既打发了时间,又得到了快感。
她没有放弃,仍旧隐忍地蹲在那里,做这项工作。这些透明坚硬的东西事关尊严,她不能让它们成真。她要凭借一己之力,不让那些传言得到验证。
在眼前的这片空地上,她也心惊胆战过。因为小和对本地兽医的偏见,他们需要自己给猪注射阿托品,治疗它们的腹泻。小和捉猪,小珍拿针管注射。是一只银色的注射器,她想到中世纪的欧洲银质餐具。扎脖子。猪奋力挣脱、嚎叫,猪皮粗粝坚实。第一下没有刺破,针管被猪甩到地上。小和让她用力。小珍定定神,再刺。推药液,活塞丝毫不动。你扎到颈骨了。小和提醒她。拔掉再来。终于,药液缓缓推进时,小珍流下眼泪来,她不想折磨猪。
每完成一只,就在猪头上画一个三角形标记。接下去,她默认干掉一块冰,就像收完一位乘客的车费,他们剩下的路途将不再与她相干。
最后两块,她等不了那么久了,她将饭盒打开,把它们放进了温热的豆花里。接着,她一层一层将食物放回去,然后把饭盒的盖子使劲拧紧。
这样,过去的欺骗和屈辱才会持续成为秘密,被覆盖,被警惕。
不可预测,现在回想,在跟冰凌较劲的时候,或许她最理解松莉。
“他会感谢你。”松莉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也帮帮我。我只想快点死去。让我舒服点也行。”
“我不知道。我不是医生,不知道怎么做你能舒服一些。”松莉开始出现血尿,毒素开始缓慢侵蚀她的肾脏,“你想漱漱口吗?”
“不想。”松莉闭着眼睛说,“你把另一条被子拿来好吗?”
被子在东厢房的立柜里。小珍以为她冷。她将新棉被覆盖在原来的被子上。松莉被死死压住,看上去过于沉重,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不是。李颜亮。你们是同学吧?”松莉说,“他需要这条被子。他离我们很近。我知道他在哪儿。”
小珍坐在床边,她一刻都没停止思考。她剥了一个橘子,橘皮散发着清新的气味。一会儿回家还要再刷一遍牙。她喝了一口温水,漱口后本应吐掉,但她想事情想得太深入,把水咽下去了。
在松莉的讲述中,李颜亮欠下了不能想象的高利贷,他不敢光明正大回到家。她可能撑不了几天了,所以他怎么都会在凌晨到家里来看她一眼。他在旧学校那里,小和养猪的地方。她求小珍不要告诉别人,偷偷去给他送一床被子,不然他会被活活冻死。
小珍还想知道更多消息,来确认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比如,他有没有回家过,或者,你们是如何保持联络的。然而,松莉急促呼吸几分钟后,不再愿意讲话。她的力气和精神消耗殆尽。从气息来看,她仿佛正在远去。
打开房间的灯时,小珍想起一些灵异故事,感到振奋又恐惧。松莉恳切地央求她,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房间能找到什么。的确,没什么蛛网,也基本没有多少灰尘。靠近窗户,有一张木床,一根根木片如裸露的肋条,上面有一包陈旧的棉花、十几个做罐头的圆筒玻璃瓶。一张铺着挂历纸的写字桌,还有一把老式的椅子。旁边是一个蜂蜜色的立柜,镜面糊着一些褪色的小燕子和紫薇的画片。打开柜子,中间有木板隔断,上面真的有一床崭新的被子,绿色绸质的被面,有蛇的灵动与光泽,针脚均匀。下面则杂乱不堪,是一些课本、字典、歌词本和纸箱,一包文具被装在透明的袋子里,笔尖统一朝向,吐出一些淡蓝的油墨。她翻动那些挥发着鼠皮气味的纸页。是李颜亮的东西,书的封面写着他的名字。他喜欢用一支带荧光粉的橘黄色笔做标记。“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在这一页的插画上,他写满了这句话。她的手碰到了一本紫色封皮的笔记本,上面有一个虚张声势的密码锁。那时大家都买一些秘密但又张扬着我是秘密的东西。只有两个数字,小珍试了几次就把它打开了。
里面乱七八糟记着流水账和小孩子之间莫名其妙的猜想和嫉妒。运动会的小鼓手,花坛翻修,谁偷了一整盒黄色粉笔,音乐老师和她的坏脾气,还有一些打闹的意外流血事件。当然,还有别的。
九月八日
今天看到一则趣闻,据说,阿尔卑斯山的野猪都会“气功”,它们为了节省体力,尽快下山,会让自己充气,身体变圆,咕噜咕噜滚下去,山石都伤不了筋骨。(附加小画:一个猪头人身的动物正在练功)
谷花园的野猪会在黄昏下山。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秋天的玉米地。
七月六日
半月连续阴雨,今日好天。青苔长了半墙,一只青蛙不知怎么跳进院子里,不叫,也不走,警惕着水洼里被风吹动的柳叶。看到它想起来,我们玩过一个冒险游戏,不记得我干了什么,逼得你一定要赢。去舔了青蛙的皮肤,味道很像电池。细想几遍,无果,或许以后会记起来。
没错,李颜亮家里是养了羊,不过都是关在院子南面的棚屋里,棚屋四周还修建了半米高的围栏,小羊羔也在围栏里啃食草料。没有羊会跑出来舔食盛剩菜的碟子。小珍回想,母亲当年在松莉家里停放车辆的见闻,是为了衬托自己家的干净整洁,顺带发泄繁重家务的牢骚,所以夸张得过分。与现在不同,棚子依旧在,不过围栏被拆除了。家里没有任何牲畜。小珍知道,松莉是靠出租自家的土地来维持一部分开销。
当年,他们一家还在种地,院子里有一辆崭新的拖拉机,它会被用来拉粮食、秸秆和各种沙石,以及把羊粪运到地里施肥。到了春天,它要带动别的机器进行耕种。一群小孩儿玩着模拟司机与乘客的游戏。小珍坐在车辆的侧翼,几个更小的孩子坐在她的对面,用身体的颤动表明车在飞速行驶。为了让两边车翼的“乘客”对称,小珍抱上来一只小羊凑数。可它活蹦乱跳,根本不会老老实实地趴在位置上。并且,它什么都想尝一尝,大家的裙边、衣袖都被它用嘴巴濡湿了。那几个小孩儿是谁的弟弟或妹妹,可能还没有去学前班。大孩子提议推选一名售票员,好管住他们,让他们老实一些,不要总是叽叽喳喳,往彼此的头上吐唾沫。为此,几个人展开了各种竞赛,最终决定,谁能表演“龙吸水”,谁就可以当选光荣的售票员。
他们轮番尝试,没有人能用蛇皮管从摩托车油箱中吸出油来。小珍的嘴巴太小,不足以含住管口,她遗憾地放弃了。他们不断欢呼,汽油在一个男孩儿的努力下不断往外游走,但挥发的气味让他退缩了,汽油又狡猾地回落到油箱中。只有李颜亮做到了,他轻松地表演了一次,汽油稳定持续地流到预先准备好的脸盆中。
十二月四日
坐在天台等天黑,看见你们一起玩捉迷藏。你的朋友藏在了男厕所,你当然找不到她。最后一局,你还在努力地把游戏玩好。我看见你甚至迟疑地进了男厕所寻找她。她耍了你。她早走了,从花坛里拿出书包出了校门。
傻瓜(斜线划掉),不要被人戏弄,不要在风口站立。
“我并不想当售票员。”李颜亮吐掉嘴里残余的汽油,唾液里有泡泡旋转。“我来指定,她!她数学好。这个工作随时需要算账。”他指着小珍。
但此时,已经没有人还想玩售票游戏,仿佛他们刚刚玩过了。
十一月六日
神说的有山有谷、雨水滋润的地方不在别处,就在我们的所到之处。
他们开始注意到院子里的水管。将几个塑料桶放满水,互相舀水泼在彼此的身上,直接把塑料软管对着人多的地方冲刷。小珍用食指和中指堵住管口,让水流喷得更远,更有攻击力。她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对准了李颜亮。水流射向他,他用手掌来挡。如同施加羞辱,她享受自己的冒失和侵犯。同时,她又有一些担心,她准备一旦他面露怒色,就立马停止这个游戏。
小珍从李颜亮家出来后,走了一段路,想起挂在脖子里的钥匙还放在他们家的餐桌上。
她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一幕。半盆汽油从李颜亮头上浇下,他身上的水迹还没干透,就被愤怒的父亲泼上了另一种更为粘稠的液体。油快速漂散到水汪里,像为李颜亮镶了一圈五彩的花边。这惩罚似乎同样落在她身上,他所受的耻辱让她牙齿打战。那时,她只想快点离开,根本不想取回她的钥匙。
之前,她听李颜亮说起过暴躁的父亲,他折磨家里的每一个人,让姐姐吃死掉的苍蝇,把蜡油滴在母亲的脖子里。
关于李颜亮,小珍还记得什么呢?他把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放在桌上,用圆珠笔掸落源源不断的头皮屑。她坐他旁边,在他课文的标题处模仿他家长的笔迹:读了三遍 何松莉。老师一会儿要检查。
“你相信有神吗?”他问她。
“不知道。”
“有次,我妈快被我爸打死了,她头上不断有血流到眼睛里。她放弃了求饶,什么都不说,也不哭了,就倚在那里,眼睛血红。我向神祈祷,希望他停下来。为表诚意,我自愿加码,如果我爸停下来,作为交换,我愿意放弃我最爱吃的苹果。这辈子都不再吃苹果。”他说,“他真的停下来了。不可思议。他刚刚才找到了一个新的打人工具——新鲜的桃树枝条,却毫无征兆地坐在了沙发里。”
“可是有一个问题,你爸爸有可能就是打累了。你这个没办法证明。”
“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十分相信是神听见了我的心声。”
“那你岂不是每次都可以祈祷,祈祷考试得高分、走路能捡钱?”
“神也要吃饭、睡觉、上厕所,那么多人,他顾及不到的。让神听见你的祈祷,那种机会,每个人或许只有一次。要谨慎使用。”
“这可不是你妈写的,”老师翻开他的课本说,“去门口站着。”
“你刚刚祈祷了吗?”她问。
“没有,我的机会用光了。”他笑着说。
“那以后怎么办?”
“靠我自己。”他满足地走向教室门口。她模糊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了。他掌握了承受的秘密,今后,他不会抱怨吃苦,他将会把那当成神的奖赏。
窗台上干掉的月季插花一经抚弄,散发出一股烟草的味道。松莉闭着眼睛,小珍不知她在睡觉,还是陷入昏迷。但没几分钟,她恢复了精神,猛然生出一股力量,像换了一副面孔,用特别正式、布告一般的语调和口气对小珍说话。那些错乱的、呓语般的话,让她想起了二十几年前松莉说出“世界有末日”的时候。
“别害怕。人在将死时,为了追求幸福和安定所做的错事需要被原谅……你要做的是接受,接受他对你的全部恐吓,让他对你的威胁与伤害不再重要。”
初中二年级,李颜亮辍学。他对小珍的爱恋随日记的终止而结束。看到这些,小珍被一阵欣喜、愧疚和晕眩俘获。
她想祈求神明给些提示,但那次机会她已经使用过了。在化冰的时候。
她清楚地知道,即使没有被子,他也不会在几个小时内冻毙。他好手好脚,一定会倍加小心地弄点什么取暖。但这些专心、炽热的心绪把她猛然击中,让她身体满是疤痕的某处蓬勃湿润。她的疑虑完全被打消,不再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正瑟缩在旧学校的哪个角落。她迫切地想与他产生一些亲密的联系。可以说,现在,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终于,她充满渴望地走出了家门,抱着那床被子,手和胳膊在温柔的棉絮中开始发热。她感觉被子在肃穆的雾霾和凄凉田野的对比下,私密而混乱。
一簇烟花直升霄天,炸开后传来的声音犹如迟滞沉闷的枪响,被静默的山谷立刻弹荡回来。这要是在秋天,她这样偷偷摸摸地沿河行走,眼镜框反射月光,身躯躲藏不定,肯定会被偷猎的人辨认成野猪,一枪打在她的脖子上。荒唐!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她不会在野猪出没的季节为人送被子,谁会在炎热的秋季需要被子呢?但就像刚刚的推演一样,在她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她似乎已走了无数遍这条路,为男人送过一堆精心准备的东西,衣裳、食物、水、肝胆……有时是夏天,有时是秋天,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午夜。
她对自己的推论不那么自信了。那种感觉,很像她终于屈服于欲望,却在毛裤身上发现他不可低估的弱点,他前胸上的“忍”字让她忍无可忍。
小珍记起在一个下午,她偷拿父母的钱去买指甲油,回家时面临了他们最严苛的质问和责备。跟指甲油毫无关系,跟偷钱也没关系。是松莉,她给母亲打电话,说她亲眼看见小珍在镇上上了一群小混混的面包车。小珍不理解为什么松莉那么坚信上车的女孩儿是她,以至于让她花费好几角钱的电话费,警告父母,让他们别被自己的女儿蒙骗。还有诸多捉弄,不痛不痒的小玩笑。松莉将她冬天的帽子一把摘下,将混合着油脂气味的发丝和丑陋的扁头暴露出来。她告诉正在街上疯玩的小珍,你妈正到处找你。等她急忙回家后,才发现没有人找她,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断劝说自己。
一个将要死去的人,大抵对自己也不太放心了,她会羡慕活着的人,嫉妒他们的呼吸和心跳,抓住最后的机遇再体验一次活着的幸福。真实的也好,虚幻的也罢。她希望有个亲人能回来见一面,在他的安慰和见证里离去,让他记得她,让他别忘了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女儿?丈夫?不行的。只有儿子。反正是小珍,一个招人喜爱的乖女孩儿,她的好邻居,最后逗弄她一次又何妨呢?她记得刚刚她答应了她,随后,她的手往空中一抓,像握住了什么东西。
焰火很快就消散了。没有了光,夜晚无处不在。河流冰冻,土地瑟缩,干枯脆弱的玉米秸秆随风摆动叶片。月光冷淡,不均匀但慷慨,水波一样送到额前。
这时,小珍好像预感到,没有人会回来,松莉将在小镇众人的注视下隆重而滑稽地死去。她死前的时刻,是她一生中被人谈起最多的时刻。并且,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一个独自死掉的女人,因为新年马上就要到了。仅存的同情和不安也将被欢乐的节日冲淡、中和,直至消失。
新买的靴子帮了小珍的忙,它宽大的边沿碰上了什么东西。她摔倒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碰上这样的困境。火炉散发的温暖和病人的呻吟麻醉了她的神经。然而现在,冷风吹来,让她在房间里的想象变得极其虚幻,那些不真实的情感很难在这样的夜里继续生长。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李颜亮明确的怜悯和爱意,在这里会慢慢变得荒诞、土崩瓦解。
自此,她坚定起来,没有人会选择在野外度过一个冬夜,没有女人,也不会有男人。
她的膝盖涌过一层又一层麻木,继而开始出血、刺痛,一阵古怪的放松缓慢占据了她的意识,潮水般温柔地漫上来,逐渐洇透她干燥的皮肤。伴随一缕香气,她的意识像芍药一样逐渐打开,萼片、花瓣、花丝、蓇葖,颜色似落日似珊瑚。倒下时,她看到夜晚的景象,天幕低垂,云彩都飘到耳边来。此时,月光仿佛面汤一般浸泡了万物。她听到一种声音,无比熟悉又让人心惊。是黄雀,那只被狗吓跑的算命先生的黄雀。她扭过头试图在枝头找寻,好像真切地看到了它。她企图与它对视,但她越努力,越把握不住。随后,疲惫从小腹开始凶猛地上升,她特别想咬碎一颗爆珠,吸一支烟,让西瓜味充满口腔。然后,就这样休息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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