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克族)哈乐塔依·沃拉孜别克 著
(哈萨克族)努尔古丽·胡麻汗 译
每每看到那块有些发黑、边上有破损的、已经残缺不全的银元,我不由得想起阔拜。位于沙漠边缘的盐碱泉以及它那毫无破坏的美景,在那儿度过的短暂而难忘的、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有那瘦小的男孩儿阔拜紧跟在我身后边跑边喊着“等等我,你等我一下吧,我绝不会怪你”的情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那天我看到一群脚夫准备在盐碱泉那儿歇息,便以挑水为借口跑去看热闹。骆驼那短笛般悠扬的叫声再加上马的嘶鸣声,让盐碱泉热闹非凡。原来,他们是到北边沙漠地带驮木柴回来的牧民,准备在这里停留一会儿,让骆驼和马歇歇脚,吃些草,他们自己也烧壶热茶喝,休整休整。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人,我们索尔巴斯陶(盐碱泉)的人们把给喀拉夏格里牧区的人们驮木柴的人习惯性地称为“脚夫”。当时的我还很矮小,挑着大人用的扁担,两边挂着的两个大铁水桶耷拉着,几乎挨到地上。
“孩子,你还小,哪能挑水呢?先做一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等长大了再分担妈妈的重担也不迟。让我来吧。”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了很多,但我就是不肯,其实,我的本意并不是帮父母减轻家务负担,而是借此机会凑凑热闹,去看看脚夫们。我喘着粗气,拼命地往前赶。
从梧桐窝子到索尔巴斯陶的路上,除了长着稀稀拉拉的梭梭之外,还有一堆堆表面上有均匀波痕的沙丘。再过去就是宽阔的戈壁滩,那里找不到一滴水。从索尔巴斯陶到喀拉夏格里的地形是一层又一层的漫坡、丘陵和连绵不断的山冈。当时的索尔巴斯陶是坐落在浅洼的沙沟里的小村庄,居住在这里的都是定居的牧民。有时,在盐碱泉歇息的、往喀拉夏格里驮木柴的脚夫们也会因为排队给骆驼饮水等原因而吵起来;
有时骆驼受到惊吓,狂奔跳跃,背上的木柴就耷拉在腹部或者散落得满地都是;
有些脚夫很能干,把三块大石头有规律地摆到地上,当作临时的灶台,上面架上一个壶,烧一壶热气腾腾的清茶,从随身带着的马褡子里掏出干粮放到众人中间的餐布上,然后边吃边津津有味地讲他们的经历……去年秋天,那位一直生活在索尔巴斯陶的名叫哈赛英的老脚夫说,这里曾经有茂密的胡杨、梭梭、芦苇和红柳,盐碱泉周围相当大的一片地因为土壤的盐碱大,远远望去一片白色,因而得名“索尔巴斯陶”(盐碱泉)。他还说古时候这里有过水神蟒蛇,后来被猎人们射死,蟒蛇的骸骨在此后的数十年时间都散落于此。他讲述那些迷人动听的故事时,在那里凑热闹的我们——一群顽皮的孩子,听得都目瞪口呆。盐碱泉这些形形色色的趣事一直吸引着我,那天也不例外,让我招了魂似的朝盐碱泉旁奔走的原因也是这个。还有一个名叫昆迭巴依的老脚夫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古时候,我们这里生活过名叫加凯塔依的巴依,他很善于经商,他家拥有一袋一袋的银元。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那位老人,听说他临死的时候,把白花花的银元拿到盐碱泉,埋到了土里。后来,很多人去找过那些银元,但谁也没找到。那笔财富就被这些沙丘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听到这故事的第二天,我们这群冒失鬼在玛热依的带领下,手拿铁锹,把盐碱泉周围的土铲来铲去,忙活了半天。
当时,居住在索尔巴斯陶的人们是来自各地的,他们从四面八方搬到索尔巴斯陶定居,队伍不断壮大,最终形成相当规模的村落。人们在这里相继建造一些房子、牛圈和羊圈,还开了一些商铺,又办起了流动小学,让曾经荒无人烟的荒漠变成了小型闹市。盐碱泉虽说是泉,实际上是一口井。人们把泉眼上覆盖的树枝和石块取开,用砖头砌成圆状井口,把内外用水泥墁得光滑平整,看起来似一口井。春天,盐碱泉的水会上涨,从井口溢出来,泛滥在井口周围,流到很远的地方,让流经的地方变成绿洲。冬季,井口会冒出白色的雾气,十分壮观。这时,盐碱泉北面的那片宽阔的地面会结成冰。
“大家看看这臭小子,待会儿别连水桶一起掉到井里去了……”
“这孩子真是自不量力啊,小小的年纪,逞什么能呢……”
“你们怎么知道他挑不起两桶水,要是没有信心,他也不会从老远的地方挑着扁担过来了。”
盐碱泉旁脚夫们讽刺的话语伤了我的自尊心。我一向好面子,平时在众人面前和同龄的男孩儿摔跤时,我绝不会轻易输给他们。脚夫们排着队,没有其他事情可干,觉得很无聊,于是准备戏弄我。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拿出我的本事来,让他们刮目相看。我没有把我的想法说出去,也没有露出丝毫生气的样子,稳住脚步,装出一副每天都在挑着满满两桶水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往前走。众人都在用怀疑和试探的眼光盯着我,从他们排着的队伍中让出路来让我通过。我把系在腰上的绳子解开,绑到水桶的把手上,让水桶从井口滑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大约到了水桶装满了水的时候,我闭上眼,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水桶往上提。水桶到井口处碰了碰井口摇晃着,又被我稳稳地放到了井边上。紧接着是第二桶水。本以为我会连水桶一起掉到井里的那群人都哑口无言了,准备看我笑话的脚夫们也用佩服的目光看着我。盐碱泉旁一片寂静。他们接下来还要观察我怎么把两桶水挑走。他们一个个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仿佛他们到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歇息,而是专门来考验我的。我把两个水桶挂到扁担的两头,吃力地起步。我感觉自己所有的肋骨都快断了,腰也闪了一下。如果是在家里,我肯定会把扁担往旁边一扔,大声哭闹喊腰疼,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起。母亲则会在第一时间跑过来,问我哪里疼,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来安慰我。可现在我正接受众人的考验,我必须承受住。谁说小孩儿就没有尊严呢?更何况我向来是有骨气的小子。泉口不远处有一个很不起眼的牛圈,今天却变得那么遥远,我拼了命也走不到那里。我双腿开始颤抖,浑身麻木,感觉天要塌下来似的,拼命地移动着身子。那一刻我有过把水桶放到地上、把扁担移到左肩的念头,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样的话,一心准备看我笑话的那群人肯定会说:“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他没有走几步就承受不住了。本来就没有这个本事,干吗逞能呢?”我发现他们停下了手中所有的事情,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很生气,一群乌合之众,难道他们聚在盐碱泉就是为了试探考验我吗?虽然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但我无暇顾及他们了。我听到他们在议论纷纷,但没能听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也许人过于难受的时候,听力也会出现障碍。不仅仅是听觉,我的视觉也开始出现问题,视力变得模糊,好像村庄边上的沙丘、山冈、红柳、梭梭、芦苇都动起来,不停地旋转。平时就在咫尺之外的破牛圈今天似乎也长了腿似的,像是故意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离我越来越远。我差点跌倒了,用蹒跚的步子支撑着身子,水桶晃荡着,里面的水差点倒出来,我决定把水桶放下去。这时,听到有人说:“大家看看那小子,不会是尿到裤裆了吧!”听到有人这样嘲笑我,顿时有股执着的劲儿涌上了心头,我不甘心,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仍不停地往前移动。
当我走到简陋的破牛圈旁时,顿时头晕目眩,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自尊、羞耻等感觉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仰躺着,把头扭向一侧一动不动,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睁开了双眼,发现了一双蓝色球鞋。我慢慢地抬起头,看到了肥大的、膝盖处打了补丁的条绒裤子,再往上看是敞开着的、里面加了羊毛的条绒外衣。是个年龄与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儿,但因为我从下往上看的原因吧,他显得很高大。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了上来。因为自不量力,故意逞能,固执地要挑起两桶水而跌倒在这儿的这副狼狈模样让我无地自容。何必要找借口跑到盐碱泉旁呢?不仅没能听到任何趣事,反而让自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笑料了。我后悔极了,快速提了提精神,用手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这才发现站在我面前的那小子非常矮小,瘦如枯柴,头发蓬乱,一对耳朵又大又薄。我很反感他,因为之前在脚夫们中间见过他。看到我踏着蹒跚的步子,跌跌撞撞的,摇晃着水桶走到牛圈后面的样子,脚夫们很可能派了这小子来查看我的状况。想到这,我一下冲动起来,准备对他大打出手。但我又冷静了下来,因为我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与这个男孩儿摔打了。他非常同情我,无可奈何地搓了搓手,看样子不像是来羞辱和讽刺我的。我从他那心疼、怜悯的眼神中读懂了他所有的想法,我想我现在说什么他都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要不要我帮你把水挑到你家呢?”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温和又清脆。
“你不要跟我套近乎,管好你自己吧,我还嫌你臭呢,乡下人!”
他好像根本没想到我会说这么难听的话,用恳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便低下了头。一双手一会儿交叉在前面,一会儿垂下去,不知所措。我的态度还是那么坚决,我怎么可能因为他那副语无伦次、一脸茫然的可怜样而怜悯他呢?我可是住在居民点的人,绝不能轻易让像他这样来自牧区的人占了上风。我们一直把我们的居民点看得比闹市还重要,因此,只要见到从牧区来的孩子,首先会想办法修理修理他们,绝不让他们来欺负我们。我们那里的人以前把从牧区来的人叫作“粗野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才是真正粗野的人啊)。我有几个淘气的玩伴,他们常常抢来牧区孩子头上戴的帽子或随身带着的羊髀石玩。牧区的孩子们也和我一起上小学。我的朋友们经常教导我:“如果遇到了那些野蛮的人,要第一时间打击吓唬他们,他们就会乖乖地顺从你,听你的话。”然而,我们未必都能吓唬住每一个“野蛮的人”。有些孩子我们确实打不过,那时就会及时向几个哥哥求助,让他们来收拾。但年龄与我们相仿的那几个孩子早被我们驯服得老老实实了,每次遇见我们都会看我们的脸色行事。居住在附近冬窝子的牧民家的孩子初次到我们的小学上学时,总会被我们孤立起来,然后被我们合伙吓唬。经过种种方式欺负一段时间,彻底打垮他们之后才让他们加入我们的队伍中。不只是我们这些毛头小孩,连小伙子们也不例外。有个大哥叫夏热依,二十来岁,很会打扮,衣着时髦,平时把头发朝后梳得光光的,显得非常潇洒。他喜欢喝点小酒,也很爱打架,如果在村里发生了打架事件,肯定少不了他。他有个弟弟叫玛热依,也是个惹是生非的捣蛋鬼,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习惯性地用拳头来解决。不要说别人了,就连一直一起玩耍、一块学习的我们都免不了惨遭他的毒手。村里有人办婚宴之类的活动时,夏热依总会想方设法地与来自牧场的小伙子们发生摩擦,强迫他们从村里的小商店给他买东西,让他们依着自己的意愿走。每逢村里人举行婚礼、割礼等仪式时,他就组织年龄与自己相仿或者比自己小的年轻人举办简单的舞会,让所有人听他一个人指挥。也许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我们这群孩子看到了陌生的孩子,也会想用拳头说话、用拳头解决问题,让他们认清谁才是这里的老大。
我收住了思绪,这才发现水桶摇晃的时候,里面的水洒出来一些。我重新把扁担扛在肩上,蹒跚着走起来。没走几步,便又汗流浃背,迈不开步子了。
“累了吧,让我来挑一会儿,就一会儿。”他跑过来,用恳求的语气说着。他那温和的声音,让我萌生一种不愿与他作对的感觉。
这时的我已经没有力气与他抗衡,别说打架,就连大声呵斥他的力气都没了。可我还是不甘就此罢休,瞪着眼睛,暗示他讨好我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他退后几步,还是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我,微笑着。其实我很想以友好的态度对他,但又害怕那群伙伴发现后嘲笑我。若是他们知道了,肯定会说:“这没有骨气的家伙连两桶水都挑不起来,让粗野的牧人来帮忙了。”我硬着头皮,咬着牙关又坚持了一会儿,但水桶不停地摇晃,我的步伐越来越不稳。那矮小的小子立即跑过来扶我。我把水桶放到地上,本来想一把推开他,可确实没劲了,只能喘着粗气,前后摇摆地站在那儿。
那小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中的扁担,放到自己的肩上。我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很轻易地站起身,轻松地走起来。看样子,挑两桶水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或许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沉甸甸的水桶变得轻轻的。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不是刚刚把我的肩膀差点压垮的那两桶水啊!他似乎挑着两个空水桶,一直快速地往前奔走。肥大的上衣和裤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我差点追不上他了,于是咬着牙,拼尽全力,迈开步伐,跌跌撞撞地追赶他。肩上的扁担被拿下来之后,我也慢慢开始恢复体力了。有几次想拼命地追上他,从背后把他一把推倒在地上,然后嫁祸给他说:“你凭什么要把我的水倒在地上呢?”以此为借口,吓唬吓唬他,但一想到他温柔的面孔,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妈妈在家门口等我,她似乎也很好奇一个瘦小的陌生男孩儿是如何挑着沉重的两桶水,踏着轻松的步伐奔走过来的。妈妈一会儿望着我,一会儿望着那小子,不知说什么好。小男孩儿把扛在肩上的扁担拿下来,靠到墙上,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向我母亲笑了笑。
“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母亲上下打量着他,好奇地问。
“本来我完全可以把水挑回来的,但这小子半路上碰上我之后,执意要帮我挑,我只好答应了……”我害怕对方会把所有的秘密说出来,让我难堪,故意抢先一步,编了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谎言。
那小子还是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母亲,微笑着搓了搓手,这大概是他的习惯,之后,便准备往回走。他咧开嘴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点缀着被阳光晒得通红的脸庞,显得非常健康可爱。他一直在张望着盐碱泉。我这才发现,有个高个子的男人从那群人里走出来,向我们招手。妈妈一再邀请那小子进屋喝奶茶,但他无暇顾及妈妈的挽留,匆匆告别。妈妈很着急,也很遗憾,只好说:“孩子啊,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家,以后记得要常来哦。”说罢,便往家里跑去。而那位瘦小的男孩儿也要回到盐碱泉,和在那里歇息的人群一起赶路。我没邀请他进屋喝碗奶茶。妈妈又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边喊些什么边向他招手,他也回头招了招手。看到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洁白酸甜的奶疙瘩,对我说:“你赶快跑着送过去,你看,多么有教养的孩子啊!从很远的地方驮木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遗憾,他没能喝上咱家的奶茶……”他快到盐碱泉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赶上了他,硬把奶疙瘩塞到他敞开着的肥大外衣的口袋里。
我走了几步之后,才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回过头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阔拜……”
我默默地目送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的驼队翻过西边那依稀可见的白坡。
那天,我没能听到盐碱泉上歇息的脚夫们讲的任何故事,也没能看到他们的任何趣事,没能拾上他们用剩的柴火。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我觉得特别疲惫,浑身疼痛,胳臂和大腿感觉异常沉重,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像得了场大病似的在床上躺了一天。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逞能去挑两桶水了。
以前,我们这一带长着茂密的树林,树林里生活着黄羊、盘羊等野生动物和家畜,它们一起吃草。到了晚上,家畜往家里走的时候,野生动物留在野外。后来,草场退化,野生动物渐渐地少了。这是我父亲给我讲的。我还听说以前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很轻易地就能从附近拉来一些树墩当柴火。可现在树墩没了,为了保护环境不让砍伐树木了,好在这些措施使周边的灌木开始增加了。这也是脚夫们为什么要赶着驼队到很远的梧桐窝子和梭梭林那里去,露宿在野外,吃不少的苦,驮木柴回来的原因。听我父亲说,在梧桐窝子、梭梭林那些地方木柴可多了,到处都是干枯的胡杨根、梭梭根或者树枝。
脚夫们不是每天都到盐碱泉来,有时一个星期只经过一次。从每年的五月份开始,他们用驼队驮木柴,一直持续到十月,下了一两场雪后为止。从喀拉夏格里那边来的脚夫们可以直接从盐碱泉北面的戈壁滩走。而从梧桐窝子那边来的脚夫们必定要经过盐碱泉。听我父亲说,去的时候因为是下坡路,骆驼都走得很快,回来时是上坡路,再加上骆驼都驮着沉重的木柴,所以行进速度很慢,很勉强才能到达盐碱泉。脚夫们不得不停留在盐碱泉旁,把木柴卸下来,让骆驼歇息,吃些草,他们自己也喝茶,吃些干粮,让整个驼队休整一下再走。
我们一群孩子每到休息的时候,就会到离盐碱泉很近的居民点背面的沙丘顶上,急切等待从北方盐碱滩方向慢慢走来的驼队。有时,天色已晚,只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人们都结束一天的忙碌走进自家门了,我们这群孩子还是会与驼队有什么约定似的在那个沙丘旁望着无边无际的戈壁滩等待着他们归来。之前,村里人家的狗总是能比我们更早地发现驼队,汪汪地叫着去迎接他们。现在这些狗们似乎已厌烦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经过的驼队,当他们来盐碱泉的时候,只懒洋洋地叫上几声便完事儿。我们则好像出远门的亲人要回来般急切渴望地等待着驼队。
脚夫们归来的时候,盐碱泉热闹极了。有些脚夫会把骆驼背上的木柴卸下来,把牵绳卷起来,让骆驼们去吃草……驮着沉重的木柴,长途跋涉的骆驼一个个躺在地上,把长长的脖子蹭到地上,闭上眼睛,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很长时间。
在盐碱泉旁停留一段时间,等骆驼群和脚夫们都吃饱喝足,恢复了部分体力之后,他们便会启程。等他们走后,盐碱泉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们的心情也会变得很低落,舍不得那驼队,踩着盐碱土和沙子跟着他们追到很远的地方。有时,脚夫们的驼队在松软的沙土上留下明显的印子,从西面的白坡上陆陆续续翻过时,我们总是用一种非常虔诚的、依依不舍的目光送别他们,渴望着他们下次能早一点来。驼队从盐碱泉离开之后,会在休整的地方散落一些梭梭柴、红柳柴和胡杨柴。我们这群孩子就会按照母亲们的吩咐抢着收拾那些脚夫们用剩的木柴。在我们那里,驼粪也是很好的燃料。脚夫们牵的骆驼群留下的免费燃料——骆驼粪干了之后,大人们也把它们堆在一起,用麻袋装回家去囤起来。妈妈们一夏天把牛粪和驼粪当燃料用平锅烤馕,或者烧酸奶来制成酸奶疙瘩……把馕埋在牛粪或者骆驼粪燃烧后的热灰里焖熟了吃,香香脆脆,外焦里嫩的馕味道鲜美,让我至今难忘。
从此以后,每当骆驼队来到盐碱泉歇息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与阔拜见面。现在的我不是在等骆驼队,而是急切地等待与骆驼队一起来到盐碱泉的阔拜。同样阔拜也到处找我,如果他们到来时我没能及时赶过去,他便挤出一些时间跑到我家来。阔拜是个出手大方的孩子,来的时候从不会空手,总要给我家带些木柴来。我母亲是个善良的人,看到别人对自己小小的关怀便激动得不得了,不知怎样回报他才好。因此,她对阔拜的帮助非常感激,每当他来到我们家时,她都会把家里所有的美味佳肴拿出来款待他。在母亲眼里,阔拜和我同等重要。而爸爸则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小矮子很般配嘛。”七月份的时候,阔拜给我带了一袋刺葡萄。小骆驼的眼睛般明亮的果子让我至今难忘,头一次吃便迷恋上了那味道。刺葡萄熟透后,放到嘴里用舌头一压,酸甜可口的果汁瞬间在嘴里蔓延开,根本用不着咀嚼。阔拜有时不会跟着脚夫们一起驮木柴,这时他是与他们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到喀拉夏格里南面的库孜拱土依克、阿克喀巴克等地摘刺葡萄去。听阔拜说,刺葡萄长在阴坡峭壁上的灌木丛里,果实挂满了枝头,雨水多、气候好的年头摘刺葡萄可以大把大把地把刺葡萄果实装在袋子里。如果吃了没有熟透的刺葡萄会倒牙,所以没有熟透的刺葡萄要放到阳光下晒一晒。当时,更吸引我的是阔拜讲的像刺葡萄一样甜蜜的故事。
第二次遇见阔拜时,我莫名其妙地摆起架子来了。我本该非常谦逊地对待他,感激他。因为在我最困窘狼狈的时候是他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可我没有,在我看来,阔拜无论怎样讨好我,他还是来自牧区的脚夫的儿子,是粗鲁的人。我当初的傲慢和无知使我萌生了这样一些愚蠢的想法,让我做出些没教养的事。当脚夫们的驼队再次来到盐碱泉歇息的时候,我想给阔拜展示一下自己的种种本领,我要向他证明虽然我的力气不及他,没能把两桶水轻轻松松地挑回家,但我还有很多方面是比他强的。总之,我想拿出一些颜色让阔拜瞧瞧。当他们到来时,我发现阔拜坐在骆驼背上驮着的一大堆木柴上。他看到我很高兴,立即向我招手,我装作没看见,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阔拜迫不及待地从骆驼背上跳下来跑到我眼前时,我没有表现出热情,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我身边的榜样人物是夏热依和玛热依,平时他们的很多举动在我看来很潇洒,我也在日常生活中去模仿他们。当然今天也不例外。我向阔拜得意地仰着脖子,双手叉在腰上微微点头,轻蔑地笑了笑。虽然阔拜年龄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成熟懂事多了,见识也比我广。他很早就尝过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因此,对我的无理和傲慢并不在乎,老相识一般津津有味地讲述他的所见所闻。
阔拜的求知欲很强,他一直渴望学习科学知识。他毫不在乎我的傲慢和蛮横,也不会因此沮丧、自卑或者失望,从未因此与我发生摩擦,更别说记仇了。在盐碱泉旁见面时,他总是热情地讲述很多故事,大多数是他自己的经历,伴随着他朗朗的笑声,我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他的世界……
我的印象中,他的父亲是个个头很高、体型偏瘦、眉骨凸出、眼睛凹陷、不爱说话、老实本分的人。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让年幼的阔拜跟着脚夫们一起进行艰辛劳累的驮木柴的劳动?为何不把阔拜送到学校上学呢?父亲跟着驼队的时候,阔拜完全可以留在他母亲身边呀?那么,阔拜的母亲又是谁呢?她到底生活在哪里?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事。我从阔拜的长相上找不出丝毫与他父亲相像的地方,于是就以为阔拜应该长得像他母亲了。倘若这样,他母亲应该是个瘦小又很活跃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和阔拜之间渐渐产生了友情。有一天他很伤心地告诉我他如今还没能上学。我刚问他为什么,他就立马把话题转移了,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有一次他说:“如果我有上学的机会,肯定会周游世界,找到世界一流的学府,在那里如饥似渴地读书,攀登科学的高峰,成为科学家。”每当谈到这些,他就像在蓝色苍穹上看到猎物的雄鹰,双目闪烁着光芒。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渴望和追求,他渴望用矫健的翅膀搏击广阔的天空。当时的我根本不理解“最高学府”一说,但也不能在“粗野的文盲”面前显露自己的无知,因此装作听懂了的样子,随便附和几声,心想:“那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呢,让一个文盲都如此向往?”
“如果我去上学,我会读很多书。”他说。我不敢问他之前读过什么书。我虽在学校学习,可成绩很差,顶多是识几个字而已,这种情况下,我哪有资格质问他读过的书,更没有资格与他探讨人生哲理,一比高低。而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以书为友,对人生有了自己的见解,全归功于当初阔拜对我的影响。我不得不承认,通过与阔拜的接触,我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启发。
我们村里几个精明的人有时让脚夫们驮木柴的时候顺便给他们带一些棚顶上用的芦苇、黑盐、硝土等东西。硝土是喂家畜用的,而黑盐的用处多,可以在做饭的时候作为佐料,还能治疗一些常见病。我母亲曾经膝关节疼,把黑盐加热后敷到膝盖上就彻底康复了。后来,脚夫们也学聪明了,在盐碱泉歇息的时候,把顺便带来的硝土和盐按大小和多少与当地人进行交易,换我们的绵羊或山羊。又是在盐碱泉旁,脚夫们与我们村里的人因为讨价还价而发生争执。有时我们村里的人以为自己是本地人,想仗势欺人,把脚夫们以为能值大山羊的东西只给一只小山羊便拿走。这时候夏热依就能派上用场,他在脚夫们面前显威风,故意找碴,让脚夫们束手无策。看此情景,还有一些人特意把夏热依带过去,让他和脚夫们讨价还价,把脚夫们的黑盐和硝土的价格降到最理想的价格。之后他们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回报夏热依,把他领到村里的商店,给他买一些酒。对我们孩子来说,这样的热闹场面难得一见。只要听说有人因为讨价还价而发生了争执,我们就像妈妈要发酸甜的酸奶干或者刚烤出的热馕一样,从四处跑到盐碱泉去凑热闹。当时的我们因为自己生活在居民点里,还拥有了像夏热依这样为乡亲们讨回公道的大哥,感到骄傲。对年幼的我来说,这世界的西端是我听说过但从未目睹过的大批人口居住区——喀拉夏格里,东端则是脚夫们常常去驮木柴的梧桐窝子和梭梭林。而南方那个夏天只能看到黑乎乎的轮廓,到了夏末,顶部被白雪覆盖的两座高山阿皮音山和朱万萨山显得无限遥远。阿皮音山和朱万萨山是天山山脉的一端。天气晴朗的日子,尤其是冬天的早晚,这两座山仿佛长了脚走到了我们身边般,显得离我们很近很近。山顿时朗润起来,每条沟壑、每条峡谷都那么清晰,甚至能看清生活在山上的野生动物。
我父亲还说过:“在那遥远的东方,有野猪沟、七湖等无人居住的地方,那里生长着茂密的芦苇丛,比骆驼还高。那里还有很多野猪……盐碱滩上远远能看见碧绿色的无边无际的盐湖水,这水能治疗好多疾病。”由此看来,脚夫们顺便带来的那些盐、硝土、芦苇等东西是从野猪沟、七湖等地捎来的。
那天正好是脚夫们的回归日,我们一群孩子在沙丘顶上等驼队,等到天黑还没见驼队,最后都失望地回家了。我们一家人围着母亲用平锅煮熟的一盘土豆刚准备吃时,阔拜突然打开门走了进来,不知他是如何在这漆黑的夜晚走到我家的。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很开心。紧接着一双眼睛凹陷下去的阔拜父亲也弯腰从狭小的木门挤了进来。
阔拜的父亲简单寒暄几句之后,直接说明了他们的来意:“我们现在急需你们的帮助,骆驼驮的木柴本来就很多,半路加了两麻袋盐后,骆驼们就因东西太沉而精疲力竭了……我们准备下次过来再卖,如果实在卖不出去就带回家。所以我们想把东西暂时留在你们这儿,你们能帮我们看管一下吗?”
阔拜的父亲——这个被强烈的阳光晒黑了的、从脸色上明显能看出疲惫不堪的男人谢绝了我父母再三让他上坐的请求,只是坐在炕沿上,接连喝了两碗奶茶,自始至终却没有吃一块馕。他用简短的话语回答我父亲的问话。我的父母都非常好客,有时有人找走丢了的家畜晚上到我家来住,父亲会高兴地与客人聊天到很晚。客人离开后我便很失落,感到很孤独,这也许是所有孩子共有的特性。
吃过饭后,阔拜的父亲再三说他们很急,准备即刻就走。他说和他们一起来的脚夫们很可能要启程了,他们想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回去。我和阔拜各拿一个熟透了的土豆到里屋去了,阔拜边吃热乎乎的土豆,边和我聊起天。
脚夫们在盐碱泉歇息的时候,阔拜经常跟着我到我家来。阔拜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很有礼貌,叫我的父母“叔叔”“阿姨”,很快融入了我家。他所有的举动都和大人一样稳重,言行得体,很讨我父母喜欢。以前我母亲责备我的时候常常说:“你这孩子和玛热依有什么两样呢?”倘若看到我不好的行为,就当场责骂我说:“这也是玛热依教你的吧?”现在的她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对阔拜赞不绝口,教导我说:“孩子,你可把这朋友交对了,你要以阔拜为榜样,你看,多好的孩子啊!”我顿时嫉妒起来,心里嘟囔着:“他不过是一个脚夫的文盲儿子,有什么给我当榜样的资格呢?父母也真是的,让我学谁不行呢,偏偏找来一个粗鲁的家伙给我当楷模。”
阔拜在家里人喝完奶茶,再把驮在骆驼背上的两麻袋盐卸下来的时间,给我讲述了这次跟着驼队驮木柴的路上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他说,驼队路过别依提阔拉的时候,脚夫们捉住了一只小兔子。可是到了晚上准备在野外睡觉时,脚夫们害怕兔子不习惯与他们一起生活,便把它放走了。不料第二天小兔子紧紧地跟在驼队后面,跟了很长一段路。一个名叫哈那提巴依的老脚夫牵着的骆驼被突然起飞的群鸟惊吓而发飙狂奔,横冲直撞,把背上驮的木柴撒落一地,鼻孔也被牵绳扯了个口子,之后窜进一层又一层的沙丘群里,脚夫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只骆驼。当他讲到这些有趣的事,我顿时好奇起来,不由得萌生出跟着阔拜一起驮木柴的念头。阔拜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说:“我听说兔子把小兔子生下之后会跟孩子当场告别说‘鞘绳上见吧’便走了,可怜的小兔子从那天起就得自食其力。我很同情那只路上碰到的小兔子,不忍心让它孤零零地留在戈壁滩上,恨不得把他一并带回来。它也恋恋不舍地跟了我们的驼队很长时间。它那无助地蹦跳着跟在我们身后的样子依然浮现在我眼前。”说完这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鞘绳上见是什么意思呢?”我疑惑不解地望着阔拜。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等死了以后在来世见吧。”沉思中的阔拜闷闷不乐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他的声音很低沉,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离别的生灵,等死了之后在来世还能遇见吗?谁知道呢。”
我虽然不理解阔拜为何要同情一只在野外走失了的小兔子,但当被抛弃在荒野上的孤零零的小兔成了其他凶猛动物的美餐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时,我也不得不同情它。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一刹那,无比伤心又忧郁的阔拜给我的感觉似乎很像那只无助又孤单的小兔子。
我想,如果阔拜能上学,说不定真的能成为科学家。入学已经有好几个年头的我到现在还没有读过任何课外书,说白了是不想读。最吸引我的是玛热依讲的那些低俗故事。对我来说,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儿莫过于跟着玛热依,学他的种种不良行为,让我背诵那些杂志上刊登的英雄史诗简直是天方夜谭。阔拜不一样,他把很多英雄史诗、爱情叙事诗背得滚瓜烂熟,吟诵时的声音非常好听,清脆又洪亮。他在给我吟诵古代英雄史诗的时候,那些身材魁梧、头戴金冠、身披盔甲、手持宝剑、背挎弓箭、骑上骏马绝杀敌人的绿林好汉就会呈现在我眼前。我很喜欢听他那清脆优美的声音。他在吟诵《叶尔托斯提克》的时候,以铿锵有力的语气把叶尔托斯提克的英雄事迹和威严的形象以及肯杰开的美貌讲得惟妙惟肖,就像诗中的人站在眼前一样鲜活。天使般美丽的肯杰开诉说着悲哀,哭唱着“不该久留于此地,盐碱井旁不吉利。公公大人因害怕,把儿子赠给妖妇哩”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阔拜与他的父亲为了生计连夜奔波,不辞辛苦地到很远的地方去驮木柴,回家的路上到盐碱泉旁歇息的场景。现在他们又因为骆驼精疲力竭而无法上路,束手无策地在我家留宿。古代诗歌中叶尔那扎尔一家在搬迁时停下来歇息的盐碱井,该不会是我们这个盐碱泉吧?
一直上着学的我从心底里佩服从未上过学的阔拜,欣赏他的聪慧,欣赏他的知识面广。可是从其他人那里学来的傲气又不允许我用言行体现出来,悄悄地提醒着我:“得了吧,你到此为止。阔拜再能,他也只是个文盲,是个粗鲁的家伙。”
阔拜和父亲把两麻袋盐寄存在我家,然后就出发追赶已启程的驼队了。吃饱喝足了的我出门看着夜空。空中没有一朵云,星光闪烁。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夜色,依稀可以看见周围马圈、牛圈的轮廓,邻居们的房子,还有几个匆匆赶路的人。已经是八月底了,晚上有些凉。我在门口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然后仰起头看着夜空,足足站了几分钟。刚准备转身进门的时候,从牛圈的一个角落传来了口哨声。没错,是玛热依在吹口哨。他虽然是我的同班同学,却比我大将近十岁。他个子很高很高,体形很瘦,走姿也与众不同,尽量模仿他哥哥夏热依的走姿,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喜欢给别人显威风。我不理解他为何要和我们一起上学,怎么没能跟上自己同龄孩子们的节奏。这些都是谜,但我们不敢问。他整天把衣服敞开着,我从未见过他扣过上衣的纽扣。上课时,他从没有举手回答过老师提出的问题,也不做家庭作业,如果有同学举手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或者上黑板做题,他便做鬼脸来捉弄那些同学。当时,全校只有一个球,课间休息的时候,所有同学都出来踢球。踢球的学生几乎都是小孩儿,只有玛热依比我们大得多,好似一群牛犊中的三岁犍牛,气喘吁吁地东奔西跑……后来,我们从索尔巴斯陶小学毕业,到别处去上初中时,玛热依已成为二十几岁的大小伙了。有一天,他与本村里一起长大的、喜欢浓妆艳抹的姑娘帕妮扎提私奔了……
在学校,大家都害怕玛热依。老师们好像也不想与玛热依产生正面冲突。我们村的小学里只有四五个班级、四五位教师。大多数学生是骑着毛驴或者阉牛来上课的牧区的孩子,所以我们只上大半天的课,下午很早就放学了。去年有一次,玛热依抢了一个来自牧区的名叫叶尔森的学生带到学校来的酸奶和馕。一位名叫托里恒的身材魁梧的老师想教训教训玛热依,准备让玛热依站到全校师生面前做检查,顺便也警告我们如果有谁敢欺负来自牧区的学生,就会落得玛热依的下场。老师把玛热依从队伍中拉出来,玛热依并不在乎,老师说一他说二,当场与老师顶嘴。我们都同情托里恒老师,因为他不但没能批评玛热依,反而在师生面前很尴尬,下不来台。从此以后,不只是我们班的学生,全校师生都会让着玛热依了。如果在班里有谁不听玛热依的话,立即就会被孤立或者挨打。
我顿时猜到玛热依为何连夜跑到我家找我了,心里咯噔一下。玛热依已经发现了我与阔拜走得较近。我俩经常在盐碱泉旁聊天,还时不时地把他带回家,此前已被警告过几次。
“那位最近与你形影不离的野蛮的家伙是谁?是你家的亲戚吗?”上次玛热依质问我。
“不是我们家亲戚,就是在这里相识的,他曾经帮过我。”我知道自己无法隐瞒,因此选择了直言。
玛热依恶狠狠地说:“你给我记住,既然他不是你的亲戚,以后给我离他远点,别让我再看到你跟那个人野蛮人在一起。难道他比我们强吗,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让你和他如此形影不离?倘若你不跟他断绝关系,就别指望以后跟我们一块儿玩,还有以后的日子里若要拾牛粪,也要独自一人去拾,别跟着我们。”
我没能说出阔拜是个懂事体贴的孩子的话,也没敢说他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年,他没上过一天学,但会背诵很多英雄史诗,是个非常聪慧的孩子。他有那么多优点我却只字不敢提。如果我说了,玛热依会马上回应道:“难道我讲的故事不好听吗?我们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接下来他肯定会狠狠地扇我一巴掌,用他细长有力的腿把我踹飞。因此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知道了,以后我会远离他,不是我找的他,而是他主动上门来找我的。”
玛热依略举一下右手,说:“好了,下次再发现那野蛮的小子来找你,我们就饶不了他。本少爷一定拿出点颜色给他看看,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我看他还敢不敢再踏进我们盐碱泉一步!只是你自己不能与他套近乎,懂吗?”
我答应了玛热依,但一想到阔拜对我的好,想起他那忧郁而深邃的双眼,就舍不得离开他。他拥有一颗纯洁的心灵,只要见到了需要帮助的人,不管是谁,都会热情地帮助,我心想:“我以后在不让他们发现的情况下与阔拜交往吧。”
于是,我把正准备踏进门槛的脚步抽回去,顺着口哨声向他们走去。玛热依身边还跟着叫海拉提和叶尔多斯的两个男生。他揪着我的衣领,拖着我不知要到哪里去。起初我也反抗过,发现毫无作用之后,便顺从他了。他力气很大,掐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把我拖到离家较远的牛圈,猛地拉扯我的衣领,差点让我倒在地上。我知道与玛热依抵抗的下场。
我浑身哆嗦,声音颤抖着问:“怎么了?”
“刚从你家离开的那些骑骆驼的人是谁?”玛热依从我头顶上俯视着我。
“是我家亲戚。”
“真的是你家亲戚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叶尔多斯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
“我们亲眼看见了,明明是阔拜和他父亲!”站在一边的海拉提这时也逼近了。
海拉提和叶尔多斯平时不敢与我抗衡。今天他俩觉得有玛热依撑腰,便助纣为虐,准备为他拼命。一旦玛热依出手打我,他俩肯定不会闲着。如果单独跟他俩较量,他俩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对玛热依再熟悉不过了,他可是个死咬着不放的家伙。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只得说实话。
“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发誓今后再也不跟他交往了。”
我顿时潸然泪下。
玛热依恶狠狠地说:“我再次提醒你,以后要离他远点。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与他有任何来往,可别怨我没提醒你,下次我们绝不客气!”在漆黑的夜晚,他指着我鼻子说话。我担心他的指头会戳了我的眼睛,下意识地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我们村里的男孩子在冬天里游走在被薄薄的一层雪半覆盖着的沙丘间,在梭梭下给兔子布陷阱。陷阱的制作方法十分简单,把铁丝绕在细木棒上,然后把铁丝来回捋直,铁丝的一头结成圈套,一头要绑到树桩上。到了晚上,觅食的兔子中了圈套时会跳跃,这时要么铁丝被折断,要么兔子被累死。下雪第二天,大地被白雪覆盖后,地上留下狐狸、兔子、沙狐等动物的脚印。村里的捕兽手阿布德哈里老人在捕兽夹弹簧上擦擦油,把捕兽夹装进有马粪的袋子里,挎在肩上,到沙丘深处的狐狸和沙狐的窝上做圈套。有时候,邻居们的小牛中了他的圈套,邻居间就会发生些矛盾。偶尔刮起的西北风会把沙丘弄得一塌糊涂,吹得沙子满天飞,甚至把沙子和雪混杂在一起刮跑,塞到沙坡的阴面。这些时候,我们男孩就把积雪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如饥似渴地咀嚼,咀嚼时还能听到沙子被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的声音。
春天到来,雨过天晴,沟壑里长出绿油油的沙葱。一群群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向南面的阿皮音山、朱万萨山飞去。我们开始出动,在沙漠里捡沙葱。沙葱捡来之后,放到锅里,倒一些水,撒一些盐,煮上一小会儿再就着馕吃,别提有多香了。有时我们还跑到沙漠里采酸模。酸模的叶片很大,背面有着很多红血丝状的东西。酸模成熟的时候放进嘴里嚼,味道极像马奶子。
暑假期间,驮木柴的驼队没来的几天,我们孩子就到沙漠上生长着红柳和芦苇的沙沟里拾牛粪。我们头天晚上商量好,第二天清早就在腋下夹着装牛粪的袋子(是妈妈用羊毛线编织成的)上路。领路的当然是玛热依。他比我们大,见识也比我们多,他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他每次滔滔不绝地开讲时,我们便着了魔似的围在他身边,一步也不愿离开。玛热依给我们讲的都是些低俗下流的故事。当时的我们还不懂事,所以觉得他讲的那些故事都十分有趣,非常崇拜玛热依,以为他无比英明、见多识广。刚开始的几天,我们在居民点附近能装上满袋子的牛粪。过不了几天,附近的牛粪就被我们拾完了。我们打算到远处去。有时,大清早走出家门后,到了下午才能拾满一袋子牛粪,有时根本拾不满。我们从远处看到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牛粪时,就像看到了馕似的,从四面八方跑向那圆形的牛粪。也许是因为整天只想着牛粪这一件事,有时会感觉整个沙坡和戈壁滩上到处都是牛粪。有些时候我们会把戈壁滩上的假木贼踢来踢去,也能连跟拔出来。玛热依时不时地带领我们走进沙坡深处,把黑白相间的羊毛袋子铺在下面,一坐就是半天。当然也不会闲着,他会给大伙儿讲故事。他首先讲了我们村里一个四十来岁的有些智障的叔叔哈拜西的故事。哈拜西不久前与一位剩女结婚成家。听玛热依说,哈拜西叔叔在新婚之夜不愿入洞房,竟往外跑。于是村里的大人全部出动,好不容易把他叫来,像哄小孩儿一样,给他赏给些糖果之类的好吃的,才把他哄到洞房里。玛热依讲的时候滔滔不绝,让人佩服。有时他也讲自己和夏热依有多么勇敢,多么气派,教育我们要挺直腰杆子。他说人想要有尊严地活着,就应该靠拳头解决问题。有时他突然跳起来,举着拳头扑向我们说:“你们有谁敢与我较量,一比高下?”我们撒腿就跑。如果不跑,被玛热依抓住,那可要遭殃,他对谁下手都毫不留情。一看到所有的孩子都怕得跑光了,玛热依觉得自己好似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特别得意,就又变得温和起来,叫我们过去后说:“我只不过是跟你们开了个玩笑而已,你们还当真了,一群胆小鬼!男子汉应该大胆地迎接挑战。”
每到听玛热依讲故事的日子,我们谁都拾不上一块牛粪,只能提着空袋子回家。有些时候,玛热依无缘无故地闷闷不乐,皱着眉头,变得暴躁起来。这时的他肯定不会给我们讲故事了,对着我们大吼小叫,细心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倘若发现什么看不顺眼的,马上就是一顿毒打。我们也看玛热依的脸色行事,碰上他开心的日子,我们就围着他团团转,希望能听到有趣的故事;
若是碰上他不高兴的日子,大家就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跟着他,来到牛粪较多的地方,大伙儿会七手八脚地先把玛热依的袋子装满,然后再考虑自己的。在我们为自己拾牛粪的时候,玛热依就闭上双眼躺在沙丘脚下,一动不动地晒太阳。
阔拜的父亲带走了寄存在我家的两麻袋盐后,我俩见面就更难了。每当驼队来到盐碱泉旁时,海拉提、叶尔多斯、阿山、霍塞、玛热依等人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那里。我知道他们是在监督我。他们不希望我与“粗鲁的牧区人”交朋友。有玛热依他们在盐碱泉,我肯定去不了那里了。有时我也偷偷看到阔拜在盐碱泉旁到处张望着寻找我。我只能在自家附近巴望着盐碱泉旁人们的举动。虽然距离较远,但我能清楚地看到阔拜那高个子父亲和矮小的他在众多脚夫中,从跪卧着的骆驼上取下水桶,站在盐碱泉旁从井里打水。我有时躲在房子、牛圈和马圈的后面,跑到离盐碱泉较近的地方,看着阔拜他们。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我所熟悉的生活:有的人让驮着木柴的骆驼跪卧,有的人正在从井里打水,偶尔也听到有人开玩笑地说句搞笑的话语,紧接着是大伙儿朗朗的笑声。有时阔拜会看到在隐蔽处偷偷看着他的我,立刻朝我跑过来。宽大的衣袖和裤腿被风吹得鼓鼓的,边拼命跑着边呼喊我的名字。可怜的朋友啊,他怎能知道我已经受到了玛热依他们严重的警告。遇到这样的情形,我立刻躲起来。每当阔拜发现我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跑来时,我只能装作没看到也没听到,沿着村里弯弯曲曲的巷子溜走。
“等等我,你等我一下吧,我绝不会怪你的。”阔拜那清脆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可我不能停下,我不能与他见面,甚至不能让人看出我俩是老相识。一旦被玛热依和他的那群走狗发现了,我肯定没有好日子过。虽然他们不会对我大打出手,但一定会孤立我。在学校时,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参与他们的游戏。对一个小男孩来说,最大的惩罚莫过于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孤立。
我听说有一次那该死的玛热依在盐碱泉旁等着驼队的到来,等阔拜来到时,把他叫到沙坡的背后,和他那群走狗一起把阔拜打得很惨。有一天上学的路上,霍塞向我透露了这个消息。别看阔拜看起来身子瘦小,他的力气可大了。玛热依本来想把阔拜单独叫出来,指着鼻子骂个痛快,在沙子上摔打他,让他长长记性,以此来威胁他远离我。谁都没想到平时显得那么弱小的阔拜竟能用惊人的速度把身材魁梧的玛热依轻易地绊倒在地上。从未被别人打过的玛热依被瘦小的孩子绊倒,有些害怕了。他考虑到自己身边还站着那么多随从,一贯仗势欺人的他不服气,连忙站起来再次扑向阔拜。阔拜快速躲避,没有让正在气头上的玛热依打中。这时,玛热依的随从们就从不同的方向围上来,把阔拜扑倒在地,把他打得很惨。他们质问阔拜:“以后还敢不敢找玛尔坦,还敢不敢接近我们的朋友?”面对他们的问话,阔拜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无声地抗议。
此后,我与阔拜见面难上加难了。
有一天,我独自留在家里时,经过思考,下定了决心。“对,我是舍不得阔拜,但我为何要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孩子离开我的那群伙伴呢?阔拜与玛热依那伙人比,谁重谁轻,我心里是有数的呀!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陌生人而被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孤立起来呢?阔拜没有出现时,我的日子过得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嘛。天天与玛热依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拾牛粪,那些日子不是挺快乐的嘛!”
十月底的一天晚上,已经下过两三场雪,寒风在戈壁滩上肆虐。落光了叶子的红柳和胡杨光秃秃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阔拜跟着父亲来到了我家。他们是从梧桐窝子、梭梭林那边驮着木柴回来的。几个骆驼被沉重的木柴压得精疲力竭,再加上已是深夜,父子俩只好到我家来歇息。我见到阔拜格外高兴。他们准备在我家留宿,第二天清早等骆驼恢复了体力再上路。那天晚上,我和阔拜住在我的卧室里。阔拜给我讲了很多很多,一直讲到黎明时分。我发现阔拜讲的每一句话都有深层含义,好似一个知识渊博的老者。我才知道,阔拜的真名叫阔博干。他母亲在阔拜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就这样年幼的阔拜遭到了后妈的毒手。这位后妈整天用难听的话语辱骂阔拜,还想方设法毒打他,父亲是他唯一的依靠。后妈让小小年纪的阔拜做干不完的家务,无情的命运让阔拜渐渐成熟起来。可怜的阔拜习惯于跟随父亲,不管父亲走到哪儿,他都跟屁虫似的跟着他。因为父亲不在的时候,后妈总是找借口折磨他。他还依稀记得母亲的模样,说到这里阔拜显得很伤感。
“你有母亲,真是幸福的孩子啊!”他羡慕地对我说。
“如果母亲还活着,我绝不会跟着父亲像现在这样游荡在野外。我也会像你一样去上学。我多么渴望上学啊,但是后妈不肯。在我家,凡事后妈做主。每每看到孩子们背着书包兴致勃勃地上学的情形,我就躲在没人的角落默默落泪。”
阔拜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听出了他咬着被子哆嗦地哭的声音,我也不禁潸然泪下。
“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是我的无价之宝。父亲前几年觉得我懂事了以后才交给了我。对我来说这枚银元与我母亲同等重要,每每看到她,我就仿佛见到了母亲,在后妈那里受到的委屈就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它是我对母亲思念的寄托,一直温暖着我的心。我会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它,每次拿它出来时,就仿佛从银元上看到了给予我生命、但我还没来得及报答的母亲那可爱的脸庞。我便振奋起来,它不仅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是我活在这世界上的理由,是我的精神支柱。玛尔坦,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吗?”
阔拜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低声唱起《母亲》那首歌。虽然他的声音没有那么高亢嘹亮,但我仍能从他的歌声中听出来那种发自内心地对母亲的思念和对母爱的渴望。
愿母亲寿比南山,
永远都福禄安康。
孩儿便心满意足,
心里话对您倾诉。
有母亲的人们啊,
永保持一颗童心。
过了一会儿,阔拜停住了歌声,好像又回到了现实中,把手伸向压在枕头下面的衣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用白色的布裹着的一枚银元。月亮正偏西,南边的雪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宁静、安详。一缕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俩的被子上。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我看到那枚银元闪闪发亮。
“玛尔坦,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知道你为了我一度与你的朋友们疏远了。你夹在我和你那些朋友之间左右为难,但你一直信任与尊重我,因此我从内心深处尊重你,我对你的评价很高,把你当成我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们在盐碱泉旁歇息时,你不敢接近我,从远处窥视我的原因我都明白。你那些朋友把我叫到野外,逼迫我远离你的时候,我也知道你有多么难过。我能猜到你当时憎恨他们的霸道,无奈又无助的心情。我想对你以及你那些朋友解释一下我的情况,但你又不敢停下来听我说。今天终于有机会亲口告诉你这些了。这件事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上学。我一心想上学!别人看我个子不高,体态消瘦,都以为我是弱小的孩子。其实不然,生活让我比同龄的孩子更早成熟。别看我的个子矮,其实我的岁数比你大。我是因为从小用扁担挑水才长不高的。你也别再像上次那样跟别人赌气,勉强自己挑重东西,那样你也会像我一样长不高的。”
黎明时分,阔拜和父亲启程,牵着骆驼向喀拉夏格里方向走去。临走时,他向我打了个手势,让我与他单独见面。之后,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银元,递给我说:“不知道我俩以后还能不能见面,这枚银元送给你做个纪念,让它见证我俩纯洁的友谊吧!”
我一再推脱,把那枚银元还给阔拜:“虽然我很喜欢这枚银元,可这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你对母亲思念的寄托,这么意义非凡的东西我怎么能接受?你的心意我领了,由衷地感谢你,我的好朋友!”
可是他最后说的“以后不知还能不能见面”那句话对我打击很大。我顿时沮丧起来,并且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以后可能真的见不到了。阔拜这次说的也许是告别的话语。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我发现阔拜牵着骆驼转身走的一刹那,也抹了抹眼泪。
寒冷的冬天已远去,又是一个春天。到了五月,万物焕发着勃勃的生机。大地回春,荒野披上一层光芒。有一天,从梧桐窝子方向来了一支驼队,照常在盐碱泉旁歇息。阔拜与他的父亲都没有出现。每次驼队来到盐碱泉时,我都会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但每次都见不到阔拜,心里别提有多么失落。时间长了,阔拜一直没出现,玛热依他们再也不限制我去盐碱泉了。母亲经常惦记阔拜,说道:“阔拜怎么不来了呢?不知道那孩子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爸爸安慰她说:“阔拜那孩子很可能已经上学了。”
周六早上,我起得有些晚了。走出家门时发现母亲从盐碱泉那边挑了两桶水过来。沉甸甸的扁担压得母亲比平时矮了许多。她来到家门口,把两个水桶放到地上,给我递来一个用白布裹着的东西说:“这是阔拜让脚夫们转交给你的。脚夫们是今天天快亮时来到盐碱泉的,这会儿已经朝着喀拉夏格里的方向走了。”
我接过母亲手里的小包裹,发现是阔拜写给我的信。我小心地拿着包裹,左看右看,仔细地瞧了一会儿,跑回到屋里,把包裹打开。这是用包装砖茶的牛皮纸写的信,铅笔字写得工工整整的。我把纸摊开时,从里面掉下来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元。我弯下腰把银元捡起来,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阔拜和父亲最后一次住在我们家的那天晚上,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那枚银元——阔拜母亲的遗物!他在信里说父亲与后妈离婚了,现在他俩正准备搬到远处的阔拜姥爷家的村里居住。他还说到那边以后会尽快入学,好好学习,将来成为有用之材,并且一定会来找我。“我早已认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了我,你也吃了不少苦,被同学和朋友孤立。无法与你见面的那些日子,我心里也非常痛苦。这件事我绝不会怪你。我想把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寄存在你这里,我怕我不能保管好,说不定哪天就会弄丢了。我想来想去,你才是我最信任的人。说不定哪天我们可以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再次见面,那时再要回来也不迟。如果我们再也见不上面,那么请你好好珍藏这枚银元。勿忘我,请永远记住你曾有过一名叫阔拜的朋友!”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阔拜,我感到很沮丧。我很快意识到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连忙起身跑出家门,沿着朝喀拉夏格里走的崎岖小路奔去。等我跑上西面的白坡时,驼队已经走远了。我不甘心,追着驼队跑啊跑。终于跑不动了,我喘着粗气,目送远去的驼队,立即摘下帽子,边喊边拼命挥动帽子。但没人理会我,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走进天地相连的地方,消失了。倘若它们能停下来,我追上了他们,我一定会让他们替我向阔拜问好,问清楚阔拜姥爷家的具体住址。
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年,当年的索尔巴斯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以崭新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的居民点现在是小型的镇,一排排房子整齐地排列在宽阔的柏油路两旁。北面的戈壁滩上开发了胡兰哈赞煤矿。我们小时候经常有驼队经过的那条小路也被柏油路取代。现在住在喀拉夏格里的人也好,住在索尔巴斯陶的人也罢,都不会驮木柴了,运煤炭的卡车整天在公路上来回穿梭。阔拜毫无音讯。也许阔拜如愿以偿走进了高等学府,成为一名学者;
或者毕业之后定居在了大城市里,一直没有回到故乡;
时间的推移也可能让他遗忘了儿时有过我这个朋友。我相信在驼背上度过童年的阔拜如今已经能够乘坐飞机在高空中翱翔,因为我坚信他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我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阔拜会来找我,向我要回他寄存在我身边的这枚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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