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张建春
天蒙蒙亮,二芬就睡不住了,跨进腊月,家事多起来。要过年了,穷家富家年都是要过的。
栏中的花猪“哼哼叽叽”,二芬骂了句:“真是猪头叭叽的,天还没亮透就要吃的,饿死鬼投胎。”花猪的“哼叽”声是连串的,二芬抹了一把脸,心乱乱的。
二芬转身回到床边,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丈夫孙兵,说:“醒醒,醒醒,商量个事。”孙兵抬抬头,向被窝里缩了缩。二芬说:“今年我们杀年猪吧,花儿也肥了。”二芬一直喊花猪“花儿”。孙兵有些吃惊:“杀猪?”二芬点了点头:“是的,杀年猪。”孙兵不吭声了,家是二芬当着的。
孙兵身体不好,去年生了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不是二芬硬撑着,拼死拼活不放弃,孙兵的坟头草怕是早长了一人高了。孙兵的身子还弱着,家中二芬里里外外一把撑着。
花儿是二芬从集上逮来的,来家时小猫样,二芬在它身上用了不少心,**个月时光,花儿长到了二百多斤,膘肥体壮的。花儿二芬看得重,准备腊月天磅了,磅了钱,一来贴家用,二来置办个大东西,比如缝纫机,做些缝缝补补的事。缝纫机二芬可是想了好多年,扒心扒肝地想。
二芬下决心杀年猪也是想好久了。过年家中总得有些油水,两个上学的孩子瘦得像竹竿,得养养,孙兵身子弱,也得补补。更重要的是,二芬想通过杀年猪还还人情,孙兵大病一场,郢子十几户人家谁家没伸手帮过?杀年猪约定俗成,得吃杀猪饭,杀猪饭家家户户都会来的,情还不完,不也是个意思?
二芬算了算日子,腊月初十是个好日子,这天杀年猪,猪肉可以腌,也可以存着吃新鲜的。主意一打定,二芬的心就开始酸酸的,看花儿的眼神也变了。花儿养久了,二芬对它有感情,心中多有不舍,何况是要在家中对它动刀子,真要是磅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二芬平日对花儿还时不时动动粗,决定杀年猪了,就再不对花儿动一个指头。花儿也变得乖巧,连“哼叽”声二芬都感觉好听多了。
腊月初十,二芬起得更早,天还黑着,二芬就生火煮了一大锅稀饭,花儿的“哼叽”声一起,二芬就端上了一盆子稀饭倒进了猪食槽里。花儿没心没肝,这等美食何曾吃过,顷刻间就将一盆子稀粥吸到肚子里。二芬心中不是滋味,又盛了小半盆,嘴中念念有词:“吃吧,吃吧,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二芬想哭,但眼泪不多,没落下来。
孙兵在房里咳嗽了一声,二芬看看门外,太阳露脸了。二芬喊了一嗓子:“太阳晒屁股,还不起来,去郢子里打声招呼,晚上来家吃杀猪饭。”
花儿是下午三点多被按在了杀猪板凳上的,郢子里的四个小伙子“闹”猪腿,花儿“嗷”得惊天动地。二芬早躲在了一边,二芬听到了花儿的呼救和哀哭声。孙兵本是看热闹的,但还是忍不住,拿了块破抹布捂在了花儿的眼睛上。花儿的“嗷”声停止了,屠夫在那么一瞬间将长长的尖刀送进了花儿的脖子里。
屠夫姓李,是个好屠夫,精精瘦瘦的,却有一手好手艺。杀猪、捅腿、烫猪、刮毛、吹气、剖肚、清理下水,一条线下来,麻利得很。不久,活蹦乱跳的花儿就成了两扇白生生的肉挂在了钩子上。
二芬抹着眼泪出来了,对李屠夫说:“多下点肉,多下点肉。”李屠夫明白,这是要做杀猪饭用的。李屠夫手起刀落,一大块颈口肉就扔在了一边。二芬说:“少了,少了。”李屠夫点了点头,又割上一刀。二芬还不满意,比划着一抹五花肉,说:“再割一大块。”李屠夫摇摇头,说:“不少了,还割?”二芬说:“怎不割?割!”
二芬请了邻家的嫂子烧锅,两口大锅烧得热气腾腾的,一口锅里烧的是猪血,另一口锅里烧的是肉,两口锅都满当当的,吐出诱人的香气。
郢子里的人围了不少,除看热闹的,还有来割肉的。这家三斤,那家五斤,也不挑挑拣拣的,李屠夫当家,割肥是肥,割瘦是瘦,猪肉哪块不好吃?割肉的人家大声说:“孙兵记个账,记个账。”孙兵袖着手在一边笑,说:“记啥,记啥呢。”
天还没黑,杀猪饭开始了。
杀猪饭是摆在场地上的,卸下的两扇门当桌子,猪血和猪肉是用洗脸盆装的,一溜粗碗放桌子上,郢子人围上来,没有坐位的就站着,捧上碗就大口地吃,解馋呀,嘴角的油不停流,也顾不得擦擦。
饭也是有的,菜烧好上桌了,二芬煮了一锅饭,可很少有人盛。二芬喊了几声,应答的是:“不要,不要,油汪嗓子眼了。”
李屠夫拎着一挂猪下水走了,一挂猪下水是李屠夫杀猪的工钱。
人散尽了,孙兵对二芬盘算,除了猪头和猪油,肉就剩下十来斤。二芬拿眼剜孙兵:“还不知足呀。”
二芬在心里点吃杀猪饭的人头,突然一拍屁股,说:“坏了坏了,麻三奶没来。”麻三奶是孤寡,腿脚不灵便。二芬忙拿碗盛了半碗猪肉,想想又割了斤把肉,对孙兵使威:“别呆站着,给三奶送去。”
孙兵出门,二芬想着麻三奶的好,去年孙兵生病,三奶还拖着腿送来十个鸡蛋。
二芬有些饿了,忙着大家吃杀猪饭,自己还没吃上一口呢。
一年里,一顿饭最为重要——年饭。吃不上年饭是大憾事。“不想吃年饭了”,可是句极具威胁性的话。老人病重了,往往叹息:“怕是吃不上年饭了。”人“作”,边上人会说:“你是不想吃年饭了。”在外地奔忙的人,不顾一切地往家赶,赶着回家吃年饭。
年饭是团圆饭,一大家子的团圆,万万忽视不得的。
过去,我们那儿的年饭,腊月三十这天早中晚都行的,没时间约定,一些地方叫做年夜饭,我们称之为年饭,时间宽泛得多。
一大早,就有人家把爆竹炸响了,这家人性子急,早早吃年饭,占了先。随后爆竹就会陆陆续续炸响,一直要到天黑透了。一挂子爆竹,一家子年饭,准性得很。爆竹除旧岁,爆竹也迎新年。如酒,高兴了喝,愁也喝上两杯。
年饭的时间也有说道。一早吃年饭是商人的做派,中午吃年饭多是种田人,而天黑吃年饭为官或是手艺人。说归说,可是没个定规,年尾的一顿饭吃个热闹、吃个喜庆、吃个团圆就行。
年饭的菜是有讲究的,菜要双数,不能单下了,鸡、鱼、肉圆是必须有的。“鸡”和“吉”接近,寓意吉祥;
“鱼”为年年有余;
“圆”则是一家子团圆。吃圆子还有拿元宝一说,圆子又象征着财富。这桌子饭有文化了,吉祥如意,团团圆圆,财源滚滚……还不一切都有了?还不够,得上一盘“和气菜”,“和气菜”是大葱、菜梗、千张、豆腐果等混合炒成的菜肴,包容万象,和美得很。这下子齐全了,年饭中的菜包含了人间所有的美好。
吃年饭坐桌子次序是绝对不能错的,按辈分摆,长幼有序,错了就成大笑话了。酒肯定是要喝的,向醉里喝,三天年的第一天,没人打扰酒的兴味。
年饭桌上有一样菜是不能动的。不能动的菜是鱼,鱼是整条烧的,全须全尾的。鱼精贵不说,重要的是年年有鱼(余),得余下来,从头年余到来年。有余多好,家中的稻扎子里堆着余粮,还怕啥?
家中有老人的年饭更讲究些,说话必须格外注意,“破嘴话”是万万说不得的。这就难了,乡村人话本就糙,不小心就冒出一句。老人肯定生气,酒杯一放,说:“抓把牛尿草把嘴操操。”吓得冒话的人不敢吭声,抓块大肥肉塞嘴里。不过,许多家早有准备,备了煮熟的荸荠,当菜又当饭,酒中一人吃上一个。没事了,荸荠乃“不忌”,吃了荸荠万事不忌,何况几句“破嘴话”,荸荠有金刚不破之身。
早、中年饭上是不发红包的,红包在晚上守岁时发,这倒让孩子们留了份念想。
吃年饭时,一样大牲畜不能忘了——老牛,这可是乡村的恩人,牛不吃荤腥,米饭拌豆子是牛的最爱。牛吃过年饭,“哞”的一声,春天突然贴近了。
年饭吃罢,红门对子贴上,喜喜庆庆的年一下子贴上身了。对子贴得多,树上贴,牛角上贴,鸡笼猪栏上贴,幽上一默也不为过,比如“猪长千斤,鸡不下蛋”之类,就图个红红火火。
维山叔家兄弟四个,大刚、二刚、三刚、四刚比肩排,兄弟四个分了家,住在一个小郢子里,亲得很。维山叔不在了,大刚立事,长兄如父,三个弟弟听大刚的。
四兄弟都立了门楼,家家过年,家家要吃年饭。四兄弟的年饭四顿,四顿四家都要在一起吃的。年三十,四家比平时多吃一顿饭,吃得肚子要爆炸。
好几年,大刚安排年饭的顺序从小到大,从四刚开始,到大刚结束。这年大刚重新定了顺序,从老大开始,四刚放在晚上的最后一顿。
大刚家的年饭早得很,天还没亮,大刚就一家家喊人,人齐了点爆竹,爆竹声脆,在村子里最早,占了先。
到了中午,四兄弟家人的肚子还是饱饱的,第二顿年饭又开始了。二刚家的菜和大刚家区别不大,不外乎鸡、鱼、肉圆之类,但环境变了,还是稀奇。酒喝不起来了,老大家的酒还没醒呢。
到了下午四点多,第三顿年饭又吃起来了,三刚劝酒劝菜,可怎么也劝不下去,年饱年饱,前面可吃了两顿年饭了。
四刚和老婆忙了好几天,晚间的年饭四刚准备得充分。兄弟四个,四刚家的日子过得难些,四刚的老婆老是生病,一年到头病恹恹的。家有病人,穷是跑不掉的。穷归穷,一年到头年饭还是得好好吃的。
晚八点钟四刚家的年饭开始,四家近二十口人,火火热热挤在一张大桌子上。四刚站起来敬大家,看了一眼桌子,突然心虚了,菜少了,比前面三个哥哥家的菜少多了,酒也不是一个层次。心一虚话就讲不周正,引得一桌子人哄笑。
大刚发话:“老四家的酒要好好喝,不管前面喝多少,一人六杯,少一杯也不行。”四刚高兴,说:“大哥说得对,说得对。”
首先醉的是四刚,醉是大醉,但醉中却发现菜不间断地上,四刚踏实了,醉得踏实。
第四顿年饭吃得时间长,兄弟们说说笑笑,迎来了新春。
大年初一开了大门,四刚醉意还在,却让眼睛湿了好久。老婆告诉四刚,三个嫂子端来了好多菜,年饭家中的菜最多,上不停,还都没怎么动筷子,够正月吃好久。
四刚没对老婆说,三个哥哥吃年饭时都给自己塞红包了,沉甸甸的,把弟还当孩子。
大年三十晚上,娘就叮嘱木头,初一早晨早早开大门,早早去给村子里长辈、平辈、晚辈们拜年。娘重三遍、倒五遍地说着一些人家的名字,说这些人家对娘俩有恩,又无可回报,只能给人家磕个头、拜个年。
木头木木地听着,随口答应,但也是向心里去的,木头翻过年就七岁了,还有什么不懂得的?
木头的爹在木头四岁时死了,娘一个人揣着木头,而娘的眼睛又不好,眼面前的事看不清楚,还得下地挣工分,养活自己、拉扯木头,不是村子里关照娘儿俩,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
何以报恩?似乎只有在大年初一木头一家家地磕个响头,拜个实诚的早年。
大年初一一大早,木头就起床了,拉着娘放了开门炮,随便吃点,穿戴整齐,慌里慌张地出了门。娘在身后喊:“木头,磕响头,一家家拜,可不敢丢了!”木头没吭声,天冷,木头把头缩了缩。
木头拜的第一家是三大爷家,三大爷是村子里岁数最大的,八十岁的人了,“结杠”得能挑重担子,在村子里威旺高高的。木头跪下就磕头,大声说:“拜年了,拜年了!”三大爷一把将木头拽起来搂进怀里,也不说话,就是抱了又抱。木头出门,竟发现口袋里塞进了糖果,还有一张五角的票子。是三大爷塞下的,木头不知是怎样塞进去的。
拜的第二家是王奶家,王奶平时对木头和木头娘好得很,常去木头家帮着木头娘缝缝补补的。木头娘和王奶有说不完的话,王奶称木头娘为丫头,说强强(就当是)自己多生养一个。木头给王奶下跪,王奶一把拉住了,说:“我大孙子,大孙子。”边说边抹眼角,王奶拿了两个鸡蛋,硬向木头嘴里塞,说:“吃,吃,吃。”鸡蛋好香,木头噎了一下,还是吞了进去。临出门,王奶又塞过两个鸡蛋,说:“带给丫头,我可怜的丫头唉。”
木头一家家地拜,娘说过,拜年是大事情,宁卯一村,不卯一户。
木头的两个口袋塞满了,都是拜年的礼品,瓜子、花生、糖果、鸡蛋、欢团,五花八门的,也是平时少见的。木头很是馋这些个物品,但还是忍住了,木头要让娘摸摸,让娘尝尝。
木头知娘的苦、知娘的难,木头夜里常被娘的哭声吵醒,娘哭木头也哭,但木头流泪不让娘知道,木头懂事了,木头已能干家务事了,帮着娘像个小大人。
木头拜年是代表娘、代表一个家的,娘说过,木头要撑一个门楼子的。木头去一家家拜年,家家都当回事,和别人家的孩子拜年不一样,木头是个孩子,可这孩子代表的是撑起的门楼子。
二华和木头同岁,木头到二华家拜年,二华还在和爹娘撒娇。二华爹娘不等木头跪下,已将几样好吃的捧在了木头面前,一个劲地向木头的怀里塞,口袋早装满了,东西只能揣怀里了。二华还在磨邪(生点子,无事找事),二华的爹反手给了二华一掌,说:“学学人家木头,木头多好。”
木头出了二华家门突然想哭,木头也想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磨邪。
一个村子只剩李四叔家没拜了,木头不想去给李四叔拜年,木头生李四叔的气,李四叔让木头挨了娘的打,打得很重,腿上留下了重重的痕子。
李四叔家门前有棵梨树,去年,树上结了很多梨,木头眼谗,偷偷摘了两个,还没能进口,李四叔找上了门,和木头的娘一逮一个准,两个梨还拿在木头的手上。李四叔说得平静,木头娘却“嗷”的一声,顺手拿起平时引路的竹竿,用足了劲扫向木头的腿,木头大叫一声,不自主地跪了下去。木头娘狼样地嚎哭,三大爷来了,王奶来了,任谁也劝不住。
三大爷摸着木头的头说:“自小偷针,长大偷金,记下,记下了。”木头摸着腿不敢哭,娘哭得快翻白眼了。
木头还是迈进了李四叔家的门,见了李四叔恭敬地跪下,李四叔转身拿来了两个梨,好大的梨,木头瞟一眼就知道,这梨不是李四叔家树上结的。
木头的拜年礼物里就有了水果,两个梨,梨是李四叔特意备下的。李四叔算准了木头要来拜年?
村子里的年拜完了,木头想玩了,还想吃东西,比如两颗大大的梨。
木头喊着娘回到了家,家里却热闹得很,拜年的人结了群,大人揖手,孩子跪下,齐齐地给木头娘拜年。木头娘茫然看着四周,腿一软也要跪下,边上的人搀住了坚决不让。木头娘说:“这怎办,怎办呢……”木头看在眼里,把拜年得来的礼物撒在了桌上,说:“吃吃,是你们家的,蜻蜓吃尾巴……”木头娘笑了,说:“是的,是的,吃一点,吃一点。”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木头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娘还健在,快九十了。又是年三十,木头娘叨叨,说:“拜年,去拜个早年,一户户地拜,千万别挪下了。”木头忙答应:“娘,放心,一早我就出门。”娘老年痴呆症了,可忘不了拜年事。
大年初一木头出门,木头犯了愁,何处去拜呢?村子早些年就拆了,乡亲们四零八散地不知去向,木头对着四方揖手:“拜年,拜年了。”木头很是奇怪,六十多岁人了,发的还是自己六七岁少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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