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非可
我喝了二两小酒,没醉。这完全是小意思,对我来说。年轻那会,动不动就是一两斤。当然,现在也还没老。47岁,还是壮年。只不过,喝酒已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爱好。毕竟,能跟自己碰杯的人,越来越少了。二两,是爱好,也是底线。
躺在沙发上,我又想起了女儿。她刚大学毕业。前段时间,打来电话,说是找到工作了。但具体干什么,她没说,我也没问。她上初一那年,我跟她妈就离婚了。原因很多,说不清楚。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还把结婚时她作为嫁妆的一个三门柜和一面镜子打烂了。看着碎了一地的镜子,我知道破镜难圆,我们再也没法过下去了。
其实,矛盾之前就有。还在几年前,我就知道她跟厨师的事。但为了女儿,我选择了隐忍。她也答应,跟那个厨师一刀两断。后来,我确实也没发现她跟那个厨师再有联系。至于,他们是何时藕断丝连的,我一点不清楚。
在争吵中,她才说,那个厨师已经离婚了。我腿上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两根。一踉跄向前跌了两步,顺势扶在墙上,才稳住身形。缓过神,我冲进灶房,拿出来一把砍柴刀。她走了过来,说,你要整哪样,要砍我吗。我说,你给老子等着。我先去砍厨师,再回来收拾你。她向我走了过来,说,你觉得我们这样子过下去有哪样意思。我确实答应过你,跟厨师断了联系。我也做到了。但你觉得,我们这样子过下去真的有意思吗。
我手里的刀不断在颤抖,她说的话,可信度不高。在我的记忆里,她不止一次欺骗过我。以至于,她说的每句话,我都会怀疑。比如她刚刚说的这句,我就不相信。即使我并没有什么证据。
我将砍柴刀往左前方的水缸甩去。“啪” 的一声,水缸碎了。水流了出来。她又向我走了两步,说,要不我们离婚吧。顿了一下,又说,三年前就该离的。我也来了劲,说,离就离。说实话,我跟你也早就过怕了。也不止一次想过离婚。一了百了。
当天,我们就办理了离婚证。我不知道她是否开心,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笑过。我是开心不起来,但也没有想象中难过。晚上,坐在院子里,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来,把天上的月亮吹掉了一个角。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鸟。这是在离婚后,我才发现的。毕竟,在离婚前,我觉得我们两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钱的问题。我每天苦的钱没有厨师多。那时候,我还不是一个水泥搬运工。而且,就算有错,也是她的错。是她对不起我。近几年,我才后知后觉。那时候的我简直是王八蛋。每天晚上喝醉酒回来,都拿她当出气筒。不知对她进行了多少次拳打脚踢。我在隐忍的同时,她也在隐忍。乃至,她后来跟厨师发生那事,也可能是我间接造成的。至少,我脱不了关系。
离婚后,我大醉过几次。还喝了胃出血。后来,就不怎么喝了。只是偶尔在晚上,小酌一杯,且控量。
说起女儿,是我最为自豪的。她考上了西安的大学,一本。现在毕业了,去了北京。虽然不知道干什么工作,但肯定很好。每次想到她,我的心里都是暖暖的。这么多年,受过的那些罪,那些累,都是值得的。但话说回来,为了供她上学,真不容易。特别是上大学后,她的开销越来越大。我抱了十年的水泥,最近,常觉得腰杆有些弯了,要费力才能把它挺直。但一松劲,它又回去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时也会隐隐作痛。但疼一阵松一阵的。有时候连疼上好几天,但有时候又不疼。没有规律。
这天晚上,我有点失眠。想起了很多有关女儿的事。初三那年,女儿说,爸,我不想读了。我要回来帮你干活,帮你苦钱。我大了。不想你每天这么累。我不读书,你就不用每天干这么累的活。那是我第一次与女儿争吵。女儿开始叛逆,不听我的话了。那次,她休了一年的学。在家里养鸡、养猪。或许,她也不想她以后都养鸡、养猪。来年,她说,爸,我想好了,我还是决定好好读书。以后去大城市,赚大钱,给你养老。高三那年,她谈了男朋友。在街上被我撞到了。他们两个手拉手从奶茶店出来,我远远看到就躲开了,怕被她撞到了尴尬。她当然没发现我。事后,我也装作没有看见。但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上了大学后,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便寒暑假,她也很少回来。说是在外面做兼职。有时是在街上发传单,有时是在做家教。但每天晚上,她都会打个电话回来。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往家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也没有规律。有时是四五天,有时是半个月。最长的一次是38天。我倒也想给她打个电话过去,但每次在手机上找到通讯录后,又放弃。今晚也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醒来。似乎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晨睡醒都在这个点,前后不超过两分钟。以前,我会躺在床上听两三首歌,才起来洗漱。但现在,我迷上了抖音,无法自拔。
这天,我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已经七点。一个多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把手机扔在一边,举起手想给自己两拳。门外,圈里的大鹅和鸡叫得惨绝人寰。它们一贯如此,受不得半点委屈。
我飞快地跑到地里,割了些嫩草、菜叶,倒进圈里。大鹅和鸡扑腾着翅膀跑了过来,向菜叶和嫩草发起了进攻。看着它们,我竟有些羡慕。饿了就有吃的,吃饱了晒晒太阳,似乎没什么烦恼。不像自己,每天都要为生活奔波。为了那几文钱卖命。我想,或许,它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宿命,所以活着的时候,就开心快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吃饱喝足。倒也乐哉。反正时间一到,也不过是一刀的事,痛苦也只是分秒。
我往槽里加满了水,在地上撒了些苞谷,才又把圈门关上。路过另一个圈的时候,我还是扭头看了一眼,没做停留。
曾经,这个圈里总养着两头猪。冬天杀一头、卖一头,这个习惯保持了十几年。今年却破例了。还在年初,猪价就猛涨。我一直在观望,直到小猪卖到了两千多块钱一头。妈的,这不是抢劫嘛。到了冬天,猪价还是没降下来。每次看到这空空荡荡的圈,总会有些失落。
我从床上捡起手机,抖音上还在播放着一个视频。长腿美女扭动着腰肢,跳着妖艳的舞蹈。我还是没忍住给她点赞,双击666之后,才恋恋不舍地退出了抖音。我把摩托推出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这才开始后悔,不应该赖在床上刷抖音,浪费这么长的时间。要是今年养了猪,哪里来得及。
曾经,我也把抖音从手机里卸载,并发过毒誓再刷抖音就是孙子。可这样的毒誓并未维持多久。就像我曾在很多次大醉后发毒誓再也不喝酒,却又在酒醒后的第二天开始逞英雄。以至于我当过小狗,也当过乌龟王八蛋……
霜降后,空气中充斥着深入骨髓的冷。我骑着摩托疾驰在去县城的公路上,迎面而来的风,像一把刀。就算我全副武装,还是被这无孔不入的冷风侵袭。我深吸一口气,冷风便钻进了我的肺里,令我打了个寒战。我只好减慢了骑行的速度。很多年前,我梦想当个骑手。但这个梦想在我买第一辆摩托车的时候破碎,第一次骑快车就撞死了一只羊。我的心里留下了阴影,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再也做不了真正的骑手。摩托终究只能沦为我代步的工具。
一路上,像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们每天从村里出发,到县城后又各奔东西。透过反光镜,我看到了自己。这几年,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仿佛昨天还是少年,今天就已经白发。当然这种讲嘛,有些夸张。不过我的眉目间透露着沧桑,笑起来的鱼尾纹也像海浪一样。就连鬓角也长出了白头发。每次看到自己的时候,我都会有些难过。不仅是因为自己的衰老,更重要的是奋斗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有。
我赶到水泥铺子的时候,刚好七点五十。老板娘还没过来,门口已经停了几辆拉水泥的车。司机给我发了根烟,闲聊了几句,便又刷起了抖音。我和这些司机还算熟络,但也不算太熟,单纯的业务往来。他们开着车过来拉水泥,我帮他们装水泥,也负责卸。说实话,这些司机从心底里看不起我们这些搬运工,觉得我们身处底层,又脏又累,但又不能不靠我们。不然,车上的这些水泥谁卸? 所以很多时候,司机和我们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关系中,既不能走太近,却也不能走太远。有时候,我们会在半路上撂挑子说不干了,这时候司机也没办法,只能又发烟又送水。这样的情况在我的那些同行中常发生,但我从未干过。我觉得这样干没有职业道德。也因此,我在那些司机口中有极高的评价。但即便如此,也很难赢得他们的尊重。
但这些根本不重要,只要每天下班时,从老板娘手中接过钱,我的内心就会踏实。只要每次女儿没钱时,我都能按时把钱打给她,我就高兴。我就觉得,我是一个好父亲。这么多年,我也努力地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我觉得很有意义。否则,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个球意思。所以,我几乎没有亏欠过女儿,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极力地去满足她。我就这么一把老骨头,苦点、累点,根本算不了什么。
话说回来,那些司机每天的收入并不比我高多少,有时候还不如我。毕竟他们不是每天都有货拉,而我们,却天天都有活干。在楚城,装或者卸一吨水泥,价格在七到十五块,但具体是多少,有时候看卸的距离,有时候也看人。比如在老板娘店铺里,一般按最低价七块,但出了店铺都是十块起步。一天下来,我的收入在三百块左右,且是当天到手,比这城里百分之七十的人收入高。这也是我甘愿当一名水泥搬运工的主要原因。曾经,我也干过很多工种,从早到晚累个不停,到手的收入却少得可怜。后来去搬运水泥,一干就是十年。水泥搬运工是所有搬运工里最脏最累的,或许也算不上最累,但的确最脏,也正因此,大多数的人都不愿当一名水泥搬运工。
老板娘是在货车司机一遍又一遍的电话轰炸中醒来的。司机说,老板娘,还做不做生意了,太阳都照屁股了。老板娘一听是熟人,简单问了几句,便打电话让我先给装水泥。车装满的时候,老板娘才过来。司机看着老板娘说,怎么起这么晚还看着一点精神都没有,昨晚又跑去哪里嗨了。老板娘瞪了司机一眼,嗨你个大头鬼。事实上,昨晚老板娘确实是去应酬了,吃完饭还去了KTV,快一点了才回来。尽管她很讨厌这些场合,但也不能每次都拒绝。对方是她最大的客户,又是楚城最大的房地产老板,彼此合作了近六年。特别是在自己资金链断裂的时候,对方以付现钱的方式让她渡过了难关。除了散户,大多是工程完工后才结水泥款,已经成了行业里不成文的规定。因此她需要垫付巨大的资金,并承担着一定数额的风险。比如有一年,她供货的一个老板突然跑路,打了几年的官司才要回欠款。经过这事后,她便打算转行,最后把目标定在养殖业,在老家租了六十亩地,盖了牛场和猪场,又雇了几名工人帮忙养殖。她想着,等到牛场和猪场能够赚钱,就彻底转行。但连续三年,牛场和猪场并没有给她带来收入。
另两名搬运工喜欢赌。在没活干的时候,就会叫着另一个店的搬运工,有时也有货车司机参与。在河边的大树下,斗地主或者炸金花,赌资一般不大。我从不参加,虽然有时也会选择观望,但更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刷抖音,或者是听听歌。
一天下来,我装卸了五十吨水泥,从头到脚都是灰的。好在,老板娘在库房旁建了个太阳能洗澡间,让我们下班前干干净净地回家。
洗完澡出来,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骑着摩托回家。无意间,我看见了我的前妻。站在桥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我从她身边一闪而过,仿佛是经过的一阵风。前妻和厨师过得并不好。这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前几年,两人染上了赌博,输光了所有的钱,就连城里的房子也做了抵押。
我继续向前。天边挂了一道好看的晚霞,永安湖里也挂了一道。几只白鹭站在枯荷上,像入定的高僧。小时候,我经常来这里钓鱼。就在几年前,偶尔也还来。那时候,这里叫永安水库。这几年突然改成永安湖了。虽然只改了最后的字,但性质还是发生了变化。以前,在这里钓鱼是不收钱的,现在不行。
晚霞实在太美了,像跳舞的美人。又像是颜料盘被打翻,无拘无束画出的一张天马行空的画。我在路边停下了摩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还有一段视频,发给女儿。过了几分钟,没收到女儿的消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应该忙着。我又骑上摩托,离开。白鹭却挥动着翅膀,飞了过来,在我头顶上绕了一圈,又落回枯枝。
我到家的时候,天刚擦黑。大鹅和鸡又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每天都是这样,只要我一到家,它们就开始叫。我舀了一小盆苞谷,分别倒给它们。吃上苞谷后,它们也不闹腾了。这是它们的晚餐。饱后,它们就会回到里圈,开始休息。这样的生活真的安逸。我无数次想过,下辈子如果不能投胎于富贵人家,那就让我做一只白鹭。如果不行,做鸡做鹅做猪都可以。只需要吃饭、睡觉。
我的晚饭很简单。蛋炒饭,一个煮菜,还有一个肉。肉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不吃肉,第二天就没有力气干活。这时,女儿的电话打了过来。电话那边声音有些嘈杂。她问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的。我说,好着呢。后来,她说,爸,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搬水泥了。我说怎么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她的声音突然加大,说,你是习惯了。可我不习惯。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不敢跟同学说,我爸是一名水泥搬运工。我觉得丢人。说到后面的时候,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有些生气,说,这有什么好丢人的。我凭自己的双手,挣的钱。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话刚说完,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生疼。女儿那边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最后,我听到女儿的电话掉到了地上,发出 “啪” 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呕吐的声音。她该是喝醉了。在家这么多年,她滴酒未沾。怎么会醉了呢。我越发担心起她,可那边一句话也没有。
饭是吃不下了。我躺在沙发上,脑子里浮现的是女儿从小到大的画面。这么多年,我一点一点把她拉扯大,容易吗? 真不容易。其中的艰辛只有我知道。可她呢,嫌我给她丢脸了。我气不打一处来,从沙发站起来,一脚踢在茶几上。疼痛感从足底传至全身。茶几倒地后,乒乒乓乓地碰了几下。一些玻璃制品也相继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斤酒。酒瓶里的酒已经干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一晚上都昏昏沉沉。第二天早上手机响起的时候,我才醒来。是老板娘打来的,在此之前,她已经打了十几个。她说,你怎么不来上班,电话也不接,还以为你咋个了。我说,家里有点事,今天不来了。她说,你不来咋个行,还有两车水泥没人卸呢。我说,我今天真的来不了。或许,明天也来不了。可能,以后都来不了。老板娘慌了,忙问,你到底是咋个了,出了什么事,看下我能不能帮上忙。我说,谢谢你。是家里的事。边说我边挂了电话。
中午的时候,女儿也打来了电话。过了很久,她才说,爸,对不起。昨晚我喝醉了。不该说那样的话。过了一会,又接着说,可是,我是真心地想让你过上好的生活,不想你太累了。你这辈子受了太多罪。我现在也工作了。你就不要再去了。你知道的,我是学药学的。长期超负荷的劳动会导致其肌肉、关节、脊柱等疲劳性疾病发生,长期大量吸入粉尘会引起鼻炎、咽炎、喉炎和支气管炎,甚至会引起肺部疾病。我也是为你好。
从这以后,我就不再去搬运水泥了。每天在家里,喂喂鸡,喂喂鹅,像个家庭主妇。年后,又买了三头小猪来养着。
时间就在那一声声鸡叫、鹅叫中过去了。我买的三头小猪,也长成了半大猪。田里的谷穗开始探头,路边的野花每天见了我,都会微笑。这样的日子,很平凡,也很踏实,而且惬意。我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田园生活,而且还很喜欢。就在这个时候,女儿回来了。还带回来个人,说是她男朋友,清华的博士,比她大十一岁。看上去确实有点老了,鱼尾纹很明显,白头发东一根西一根的。戴个小眼镜,看上去倒是很斯文。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尽管是个博士。但女儿说,他们已经同居了。来年找个合适的日子,想把婚礼办了。对这突如其来的女婿,我一下子缓不过神来,仿佛在梦里一样。
博士很勤快,扫地、擦桌子都抢着干,甚至才几天就学会了喂鸡喂鹅。看在眼里,我还是高兴的。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对他的偏见也越来越少。要是年纪再小点就好了。
一天,女儿和博士来找我,说是准备开个养殖场。我说,你们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女儿拽着我的胳膊,爸,我们认真的。随后她和博士就抱出来一个电脑。上面写了一堆方案和计划,跟我介绍起来。他们介绍得天花乱坠,我是一句也听不懂。我说,现在养殖,会不会风险太大了。博士说,放心吧,所有风险都在可控范围内。不赚钱我们也不会来整。
我也有私心,想把女儿留在身边。虽然对他们开养殖场这个事情不太赞成。但是,他们要真的开了养殖场,就不会老远远的跑。后来,半推半就也就同意了。
很快,博士就租了几十亩地。盖厂房,还引进了很多从来没有听过的国外技术,吸引了政府部门、电视台、企业、百姓来参观。博士很平易近人,也乐于向大家介绍。后来,博士养了两头牛。下垂的两只耳朵遮住了大半个牛头,身上的毛又粗又长,四只大腿像四根柱子。但最引人乐道的还是牛那玩意。有人用尺子量过,68cm,像一根擎天柱。博士向大家介绍,这种牛叫哈尔本牛,来自国外的一个小岛。现在还小,长大了一头有三四吨,不仅个头大,而且肉质好。一旦在国内实现量产,将创造不可小觑的价值。
偶尔,我也会去牛场。但女儿说,这种地方不用你来,你在家里待着就行了。这里有博士就可以。
但没多久,博士养牛失败了。说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无法治愈。媒体过来采访,博士并未太过悲伤,还做了一个长达十分钟的演讲。分析研究养牛失败的经验教训。博士失败后,也有人研究起博士来,甚至还有人写了一篇几万字的论文。从博士养牛一直研究到博士养牛失败,甚至还得出结论。博士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专业不对口,他本身是学物理研究的,而养牛属于农业范畴。就算他是学自然科学的也算沾边,所以他必定失败。但他的失败,依然是有研究价值的。
那天,我们在家里吃了顿饭,还喝了些酒。我问博士,现在怎么办。博士说,其实,我们并没有失败。这些经验是非常宝贵的。我说,一开始我就说了,要养本地牛。外地牛不好养,难以适应,更何况是外国牛。博士将杯中的酒喝了一半,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碍事。说这话的时候,还面带微笑。我反而有些佩服他的抗打击能力。原以为他会伤心难过,看来是我多想了。倒是女儿,一言不发,看上去很难过。我想安慰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杯中的酒往嘴里灌。我也不好受,建牛场的时候,我存的十来万钱都拿了出来。眼看就要打水漂。但我还是安慰自己,牛虽然没了,但牛场还在。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博士就不在了。起先,我们以为博士是去农场了。直到中午也没回来,女儿打电话一直不通。我们去牛场找他,并不在。
博士就这样消失了。我们报了警。但经过数据分析,并无他乘坐交通工具的记录。警察说,也许,他没有离开。让我们再好好找找。
一回到家,女儿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哭了起来。我把她抱到沙发上,说,你哭个啥子嘛。现在哭有哪样用,你好好想想,博士会去哪里。但女儿哭得更凶了。最后她才说,我可能被骗了。哪样? 女儿哽咽了下,接着说,这下子完了,我头脑发热,还贷了三十万。咋个办。
女儿说的话如晴天霹雳,我突然就站不稳,身体有些晃。像是腿上的骨头又被人抽走了几根,扶着墙才慢慢蹲了下来。
女儿说,其实,他根本不是我男朋友。那天,我和同学去酒吧蹦迪,他拿了两瓶酒过来搭讪。他是清华大学的一个博士,还给我看了证件,我们聊了几句便加了微信。后来,他在朋友圈寻找一个科研项目的合作伙伴,便说了一大堆我看不懂的专业术语。我曾在互联网上搜索过,越搜索就越看不明白。后来我就私信他了解情况,他告诉我,他研究的项目简单来说是一种新型的养殖手段,颠覆传统的养殖方式。用科学的方法、数据的分析,使养殖效能最大化,肉质最好化。同时解决传统养殖带来的环境污染问题。
我对他的项目有些兴趣,并约了他见面。也是在一个酒吧,我问他,你寻找的合作伙伴需要什么条件。他说,主要是对方提供场地和资金,我提供技术支持。项目研究成功所带来的财富归投资人所有,而我只要研究成果。我说,我之前看过你的证件,你是搞物理研究的。这项目好像跟你的专业不相关。他说,你也许还不知道,现在科研界也在流行跨界,而且很多领域其实都是相通的。我问他投资这个项目需要多少钱,他说也就四五十万。如果有现成的地,成本会更低。我说,我的老家别的不多,地倒是很多。他说,那你家有地吗。我说,当然有,不过不多,也就四五亩。你要是嫌少,也可以租,现在村里没多少劳动力,大部分地都闲着,租起来也不贵。他说,我们可以先去现地考察一下。
后来,我们就到了楚城。刚来楚城,北京就暴发疫情,并禁止人员返京。他说,反正现在也回不去了,这里没有疫情,只能在这里开展了。我说,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他说,你想想办法,机会只有一次,想参与这个项目的人很多。甚至还给我看了他跟别人的聊天记录。他说,这对你来讲,是个难得的机会,有百利而无一害。人的一生,只要把握住一次机会,就可以改变一生。给你一周的时间,你考虑清楚再来找我。我自己也想抓住这次机会,我很相信他,我觉得他能给我带来好运,至少能让我暴富。但我一个刚大学毕业的人,哪有那么多钱。
后来,公安机关查到,清华大学并无城里出现的这个博士。甚至连他提供的名字也是假的。当初建牛场,所有责任人填的都是女儿的名字。
女儿还是离开了楚城。她说,天涯海角也要把博士给找到,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拍拍她的肩膀,说,算了。人家既然能全身而退,肯定不是等闲之辈。你就算找到人,又能咋样。但女儿很坚决,说一定要找到他。
女儿走后,我一蹶不振,靠酒精麻醉着自己。直到有一天,一个养牛的老板,找到我,说是愿意接手牛场。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后来,我又成了一名搬运工。每天,我都希望能够接到女儿的电话,但一直没有。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只接了一次,匆匆聊了几句就挂了。说是很忙。
那天,我卸完最后一车水泥天已经黑了。老板娘请我们吃饭,说最近量大,大家都挺辛苦。我们说,只要有钱赚,再苦也不怕。吃完饭,我刷了会抖音。竟然刷到我的女儿,在一个光线复杂的酒吧,她扭动着迷人的身躯,跳着妖艳的舞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博士将一瓶酒举了起来。
大家已经散去了。我没有回家,买了几瓶酒,坐在地上就喝了起来。我的心里堵着一口气,也堵着一个谜团。好像揭开了,又好像没有。
我喝完最后一瓶酒,来到桥上。月亮落下去的时候,我便跳了下去。风拍打着我的衣服,头发,脸庞……我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宁静。
我没有死去,河里的水太浅了。被人发现的时候,我躺在河边,但动弹不了。我的腿断了。这下子,我觉得不止被风抽走了两根骨头。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快出院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北京的警局打来的。对方说,吕颖是不是你女儿。我说是。对方接着说,昨天半夜,她从十六楼跳了下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缓过神,又接着问,你们会不会搞错了。我女儿那么好,怎么会。我哽咽起来,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对方说,错不了。我从床上滚了下来,慌乱中抓起电话,说,不管咋样,你们一定要找到凶手。求你了。对方叹了口气,初步判断为自杀。我说,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自杀。对方冷冰冰地说了两个字:网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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