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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奶奶”蔡皋带着童年一起奔跑

时间:2023-06-12 13:40:04 来源:网友投稿

陈娟 王燕灵

蔡皋在楼顶花园。(杨抒怀 / 摄)

蔡皋的家在顶楼,当年特意选这里,看中的正是楼顶可以改造成花园。已近耄耋之年的她,生活依然很忙碌,每日除画画、读书、写作,还和先生细心打理着楼顶的花花草草。

“像你们年轻人,对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兴趣吗?我有什么价值呢?”她笑着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之后,提上一只小竹筐,里面放着笔记本、水杯等,领着我们上楼。

当时清明刚过,前夜下过雨,楼顶空气格外清新,花草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整个楼顶被划成好几块,种了上百种植物。有刚刚冒头的豆苗、绿油油的小葱,有兰花、水仙花、牵牛花、栀子花,还有已盛开但叫不出名的花。紫藤四处伸展,爬满了一个木架,可以乘凉;
一大丛月季开得正盛,郁郁葱葱中间几点红,随风摇曳。

“和花草打交道,真的不会辜负你。”蔡皋说。她蹲下来,摸了摸扎进土里的紫藤根,有手臂粗细,表皮干裂炸开,盘曲回环,向上攀援着。她缓缓起身,站到藤架下,“在藤下读书,有一种紫色的香味浸过,书也香,字也香,心思也就有了淡紫的香味”。在这座“秘密花园”里,她关照花草,也关照自己的生活。

蔡皋笔下的宝儿。

“我每天早上6点之前就爬起来。干吗?上楼接太阳,太晚了就够不到它了。”蔡皋说。天稍冷,她穿了一件旧旧的棕色外套,满头灰白的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笑声爽朗,眼神像一个十几岁的未谙世事的女孩子,“接了太阳,一天的事就有了光。浇水、除虫、施肥、扫地之后,将新摘下来的蔬果包起来,下楼做早餐”。等到大概10点钟,她拿起画笔,开始创作。年轻时,她教娃娃读书,后来给孩子做书,现在为他们画画。画《桃花源的故事》,画《宝儿》(原名《荒原狐精》)和《百鸟羽衣》,画《花木兰》《孟姜女》,很多画里的花草都是从楼顶长出来的。

蔡皋喜欢阳光,喜欢在花园里讲话,看到花开心情就很好。“动人春色不须多。”她说。这句诗出自宋王安石的《咏石榴花》,说的是春色,也是人生,人生能够把少数事情做到极致,已经足够。就在这满园春色中,蔡皋和我们讲起了自己动人的人生,以及持续一生创作的那些作品。

蔡皋曾经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我的作品是什么?经过思考,她找到了答案——它像是一泓清水,不大不小刚好照见我的天光和云影,照见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我的作品多与儿童、与民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近新出的《隐形叶子》,故事改编自三国时期魏国颍川人邯郸淳所著《笑林》中“楚人隐形”的寓言故事,讲一个楚人读书,轻信书中文字,以为世间有隐形叶,便搜集树叶,用叶子遮住自己,一一问妻子“能看到我吗”,终于有一次妻子不耐烦,说看不到了。他便来到市场,举着叶子取商家的东西,后被送到衙门。

创作时,蔡皋没有完全按故事原文来画,“而是追根溯源,从读书态度、生活态度去启发读者,主要是儿童读者”。她将故事的主角换成一对母子:母亲年事已高,慈爱、辛劳,膝下只此一子,所以对儿子事事迁就;
儿子董小小年幼无知,急于求成,冒了傻气,但他是“知羞的”——最后那一幕,他觉得无地自容,逃也似的回家去了。

蔡皋和孙子在楼顶花园耕作。(肖睿子 / 摄)

“这个逃不是逃避,是他需要时间、需要过程反思。他要想明白为什么读书,也需要时间练就自己的是非辨别能力。这也是当今社会稀缺的一种能力,我们要理解这一点,要许孩子以时日,给孩子一个好的引導。”蔡皋说。

她最负盛名的作品莫过于《宝儿》,创作于1992年。当时,出版社编辑约她画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故事,她选择了其中以《贾儿》为蓝本的《荒原狐精》。故事讲商人父亲不在家,母亲被狐精缠住,孩子想出办法,捉到狐精。“这孩子多勇敢啊, 保卫了家庭,所以我想画它。”

蔡皋很熟悉《聊斋》,通读过原著两次,“从中读出了‘民间’,因为一切民间艺术形式的艳丽、丰富、变形、夸张、神秘、幽深……在《聊斋》里都有对应物”。她喜欢民间,将民间精神总结为“对生活的大肯定的精神”:看待生活的悲欢离合,都是欢天喜地的,都是喜剧。因为民间多凶险,多悲苦,需要化解。那种不屈不挠,那种积极抗争,正是民间精神最宝贵的。

创作《宝儿》时,蔡皋就选择黑色为底色,再以民间的大红、大绿做陪衬——她觉得这种色彩的强烈对比,可以烘托出一种生活的热情、一种抗争的精神,也肯定了儿童强大的生命力。当时,她仅用了20天就完成,画完最后一张时,她趴在桌子上起不来。“太累了,心脏担负不了。我真是把我的生命体验画进去了。”蔡皋回忆说。1993年,该作品获第十四届布拉迪斯拉发插图展(BIB)金苹果奖,蔡皋是中国获得此奖的第一人。

《百鸟羽衣》。

蔡皋就这样不断地从中国传统文化里找故事、找力量。“里面有很多好东西,只是需要去深挖,用现代人的眼光去创新。”

她画《花木兰》,画木兰的勇敢、爱国,同时也画她的“朴素”,“要给她加官加爵的时候她不跪,她站着,看着远方。她什么都不要,要回家尽孝心。回到家乡她跪下了,跪在古井面前。朴素到土疙瘩一样的”;
她画《桃花源的故事》,把自己对公平的追问和理想放了进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大同社会不是乌托邦,正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该有的样子呀。

“我要做的是让孩子看到文本精神,不是看到故事就完啦。”她笑着说。像《宝儿》的封面,那小孩举着一盏灯,“这盏灯很重要,举高一点,人看得远一点。我不可能像孩子那样元气满满,但至少我有我的灯,向他们举一盏灯”。

蔡皋凡事不喜欢计划和筹谋。“但凡计划,一定不好,我只能去遇见。不经心是最好的,来得越自然越朴素越好。”

她记得父亲快80岁时,父女之间有一次聊天。她问:“你一生最幸福的时候在哪一刻?”父亲想了想,记起自己在中学时的一次足球赛,当时突然腾空而起,脚一勾,球进了。“他最幸福的一刻是那一脚,就这么简单。”蔡皋说,她现在还能想起父亲讲这句话时的神情,幸福极了。

《隐形叶子》。

蔡皋开始画画,并走上艺术之路也是如此。这要归功于全家的宽容。小时候,外婆、母亲、姨妈都是戏迷,常常带着她一起看。有一个远房舅妈,还是湘剧里的一个角儿,她们经常去捧场,《逼上梁山》《天女散花》《九件衣》等都看过。

看完戏回来,蔡皋就照着记忆画画。一开始是从床底摸找松软的木炭,在一张张门背后的粉墙上涂鸦,画大型“壁画”,大都是戏里的人物,乱七八糟,家人既不骂也不擦。后来胆子大了,她开始在课本上画,连同学的课本也遭了殃,“里面的插图全改造过来,画成戏装人物,男孩改成女孩,哈哈哈”。大家看她画得生动、好看,开始排队“约稿”。那时的她,痴迷画画,纯粹就是觉得好玩。

真正意识到画画是门艺术,是在多年后。上世纪70年代,蔡皋考入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边读书边画画,有时画墙报,有时给油印刊物画插图,偶尔还去画学习毛著的标兵,她都当创作去做。毕业后,她在株洲县文化馆工作,画了一年毛**像和宣传画。有一次,湖南著名水彩画家朱辉画大壁画,她坐在下面,支起画架画小画。朱辉时不时低头看看她的,冷不丁说了句:“哎哟,色彩天才。”

《桃花源的故事》。

《花木兰》。

“我看看自己的画,也不知道哪天才。但心里是高兴的,在我不知道天才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天才的处理。”蔡皋說,那一刻像被天上掉下的苹果砸中脑袋。

一年后重新分配,蔡皋到乡村小学教书。学校在太湖下面的一个“寺村”,是株洲县最偏远的地方。起初她并不开心,因为那在当时实际上是一种惩罚,“很多事情没有选择,只能被动接受,但我能在被动中选择我的主动”。

学校由古祠改建,祠里有一棵“六朝松”,依然顶着一团绿荫。上下课的钟声敲响,远近山谷都有回声。上课时,她站在台上讲课文、诗词;
下课后,她放下粉笔,砍柴、担水、打坝、起水塘,还有春插秋收,“在生活的艰苦中体味人生深层的喜乐,思想境界渐趋明朗,生活也‘日日是好日’地好起来”。她主教语文,也教音乐和美术。每日与孩子们朝夕相处,她发现孩子是质朴的、简单的、无忧无虑的,“云来了、风来了、雨来了,他们都会快乐”。

一有闲工夫,蔡皋就拿起画笔,画写生、速写,也画彩色连环画。在同事的劝说下,她选了几幅作品投稿,投寄给当时湖南唯一的一本刊物《红领巾》。没想到一投即中。之后,她被调到小镇教书,依然没有放下画笔。36岁时,机缘巧合,她被调入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从事儿童图书编辑工作。再后来,她重新拿起画笔创作,一直走到今天。

蔡皋至今还记得到出版社报到那天的场景,那是她最幸福的一刻——像父亲的那一脚。

接到调令后,她花了半天办完所有手续,第二天去单位报到。她走进出版社的院子,走到一棵树的绿荫底下,突然觉得自己很轻,走路像风一样,“嗖嗖嗖地走。一种很轻盈的感觉,几步路走下来,我害怕,我说不要着急,你慢一点,要享受一下,这真是幸福的时刻。我走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这条路上”。

后来,蔡皋悟到了当时自己何以如此:没有沉重,何来轻盈?

蔡皋的人生底色是暖色调的。她生在古城长沙,那个年代城里还保留着小街巷、麻石路、独院落的格局。家门前有一口青石井,水甘而清冽,取井水做刮凉粉、凉绿豆汁,那味道至今让她念念不忘。后门则是一条街,整街都是店铺,“上学和回家都要经过,可以看到人们怎样生活”。

每每忆及童年,跳出来的画面都与外婆有关。外婆没怎么念过书,但充满智慧,生活精致、干净,即使条件有限,但“很朴素的生活过得很有味道”。

外婆会做甜酒,会做坛子菜,最拿手的是针线活。搓麻线、打衬、剪鞋样、纳鞋底,用楦头给鞋定型,样样精通。她经常边做针线活边讲故事,“都属于口头流传的,但都有腔有调,有栀子花、茉莉花的花香”。有时也教蔡皋唱童谣,“种莲子,开荷花,莫种籽,到老家,点点墨,不开扯,莫等对门王狗子晓得……”其中“莫种籽,到老家”6个字让她几乎琢磨了一辈子,后来才明白:里面有一种世故和保护在,好事不要老对外说,说多了好事可能就没了。

“外婆讲的话都很妙,是生活中得来的民间的智慧。”蔡皋说。派她出去打酱油,说“牛一样的出去,马一样的回来”,意思是别贪玩,做事情要让人放心;
让她做家务,说“眼眨眉毛动”,意思是做事要机灵点,注意观察别人的表情;
当她领着二妹去上学,外婆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她常常还是不肯带伞,遇到下雨,赤着脚或者不赤着脚跑回家。但不管怎样,外婆都会表扬她,“赤着脚是因为我识得艰难,爱惜布鞋;
不赤着脚是爱惜身体,免得病,省得钱,一样是懂事。这种启蒙使我拾得一份自信、自立的观念,并且学会了最为原始的辩证法”。

“家庭教育就是这样潜移默化、不露痕迹,外婆在做,妈妈在做,爸爸在做,你觉得那个行为、生活方式很美,就接受了,慢慢就变成自己的了。”蔡皋说。温暖、健康的幼年时光,给了她审美,也给了她勇气——热爱朴素日常,善于在困难中看到鲜花。

蔡皋追忆童年时和外婆在一起做鞋子的画面。(图片出自她的作品《底色》)

“所以我的作品里面全部都是画自尊、自爱、自觉,然后才有自我超越,我都是讲超越精神。现实是很硬的,文学的、艺术的、理想的可以软化它。”2001年,“日本图画书之父”松居直找蔡皋画《桃花源的故事》,她首先想到的是6年乡村生活——那段艰苦但快乐的岁月,那些茶亭、小路、老者、耕牛……都被她从记忆里“拖”出来,一一画进了书里。她画两岸青绿、淡粉开遍,画渔夫在白溪中乘舟而上,画落英缤纷,又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村落,画良田美池桑竹……

在故事的结尾,渔人要离开桃花源时,收到了两件礼物:一件是花種子,另一件是拨浪鼓。这是蔡皋的一个“小心思”。“给渔人种子,其实蕴含了渔人对理想生活的盼望,他羡慕桃源那种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安详自然。我希望也给看故事的小孩种下一颗桃源种子。”

蔡皋说,她要把最好的东西给童年,“你不给童年,会耽误多少人一辈子呢”。

她发现很多人的人生底色都离不开童年,“像黄永玉讲沈从文,一个战士不是战死在沙场,就是回到故乡。他都要回到源头,要找到童年。你那么费劲、七弯八拐地找童年,干吗不带上你的童年一路奔跑?”

“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多少还有几分从繁复中陶冶出来的单纯和真诚,是因为一直与孩子们结伴同行。”有一次,蔡皋带着小孙子烧落叶,给花做肥料。她对着树叶鞠躬,说:“谢谢你们,一年的辛苦。”小孙子看到火苗燃起,说了句:“欢迎光临。”当时,她觉得这句话妙极了,日常在向孩子输送养分的同时,他们也在滋养着自己。

如今77岁的蔡皋,还在用画笔记录,追忆童年、捕捉日常。她记录一棵树,如何死去,被砍掉,再萌芽,花十几年的时间,自己包裹住伤痕。她说:摸摸它,我就有力气!

“所有这些,不管是创作体验,还是人生经历,包括那些遇见的瞬间,都是你的一部分,没有废的地方。像我外婆做鞋,边角废料都用来做鞋底了。你手里有一根魔法棒,或者说一根缝衣针,把所有的碎片连接起来,重新拼接、组合,这样的人生拼图一定很美。”蔡皋说。她很幸运遇上了画画,并把这些生活经历放在了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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