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二十出头的赛义德坐在离歌德城堡不远的一张公园长椅上,和一个朋友煲电话粥。不时有跑步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消失在一片绿色的椴树林里。当我打开手机里的Google Maps,想知道他从叙利亚的哪个地方来时,他的食指像一只蜻蜓,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后,轻快地在停留在叙利亚北部的阿勒颇上。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魏玛公园里的另一幕,不过是在1877年。
“在魏玛的公园中我碰见一个12岁的男孩,正在读一本粉红色封面的小开本的《李尔王》。可是德国,这个有着强大的舰队和强大的社会民主党的国家,它是否还和从前一样从古老的魏玛获取光明呢?”
记录者叫帕盖特( AlfonsPaguet),是一位德国作家,也是《法兰克福日报》的记者,说话的人是一位中国学者,名叫辜鸿铭。那是清王朝覆灭前的一年,在上海某茶楼,这位当时闻名中外的“清朝遗老”用娴熟的德语向年轻的德国朋友讲述了自己30多年前在魏玛的游历。辜氏对帕氏的来访欣喜有加,带他逛戏院下馆子,尽地主之谊。所谓“获取光明”,盖因在辜氏看来,曾经的古典魏玛闪着神圣之光,那里长眠着欧洲的孔子—西哲俄特(辜鸿铭对歌德的中译)。而当时的德国笼罩在军国主义的阴霾之下,背离了歌德精神,让他深感忧虑。
折回到伊尔姆公园入口,一个德国女人正和她的父母在一对巨大的石椅雕塑前面聊天。从两个石椅的纹理不难分辨出它们是从一整块花岗石上切割出来的。它们彼此凝视,脚底下分别铭刻了诗文。另有一碑,分别用德语和波斯语刻着两组互相唱和的诗歌。经翻译,我得知波斯语的那组摘自歌德的《西东合集》,德语的来自14世纪的伊朗诗人哈菲茲。在歌德晚年时期,政治黑暗,他从东方典籍里寻找出口,喜欢上了《赵氏孤儿》,并开始膜拜恣意纵横的哈菲兹诗歌。
女士来自德累斯顿,来魏玛探望双亲。“您听说过哈菲兹吗?”我问他 们。
她摇了摇头。
“不过,听说是一个伊朗人,前几年伊朗总统来这里揭幕,我们在新闻上看到了。”一旁的父亲补充道。
后来我才发现,歌德在《西东合集》首篇题名为“Hegire”(阿拉伯语,意为逃亡)的诗中便写道:“北方、西方和南方分崩离析/宝座破碎,王国战栗,逃走吧,逃向纯洁的东方,去呼吸宗法社会的清新空气……”
“在魏玛,一共有400名叙利亚难民。”听我说起邂逅赛义德的故事,娜瓦确切地告诉我。娜瓦曾在魏玛著名的包豪斯艺术学院学习动画,现在是一名卡通艺术家。她也是叙利亚人,2010年,她的父亲送她到德国学习。战争爆发后,她再也没回去。
·02·
漫步在魏玛小城,剧院前有作为市标的歌德席勒双人雕像、博物馆(故居)、花园,以及各种卡通肖像和涂鸦脸谱……歌德的身影无处不在。哪怕是草坪边上的台阶两侧,也写着《浮士德》里那句著名的“格雷琴之问”:嘿,你怎么看宗教信仰?—这是旅游局聪明的宣传“宗教信仰”那几个德文被台阶隔开,一只空的伦敦金酒瓶子躺在“你怎么看”边上,形成另一种互动。
一幅幅横扫国内各大总裁老板办公室的装潢字匾突然涌入我的脑海。《浮士德》的译者冯至先生曾在西南联大文史学会的一次知名演讲中,把浮士德精神和中国道家思想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联系起来。其实,这一洞见的“始作俑者”正是辜鸿铭,它最早见于辜氏辅佐张之洞时期翻译的歌德的一首四行讽刺诗,谓之“自强不息箴”(武汉大学前身自强学堂的命名或与此有关)。
只有6万人口的魏玛有着欧洲小城的肌理,但华舍俨然街衢轩敞,有种不可言说的大气与静谧。从来没有被工业化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文化的浸染。从浪漫主义的狂飙突进时代到魏玛古典主义以及后来的包豪斯文化,这座城市(以及附近的耶拿)一直是众多人文知识分子荟萃之所,而其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和贯穿歌德一生的“漫长的世纪”紧密相连。
我在故居里发现了一本1774年莱比锡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这也是我年轻时接触西方文学的最初读物。如果说浮士德代表着歌德的晚年,当时席卷欧洲的“蓝色燕尾服配黄色马甲”的维特装正代表年轻时代的歌德。
歌德故居一层的图书馆书架上方,按年份整齐地摞着《魏玛周报》合集,还有之后德国知识人最爱读的《德意志信使报》。这些歌德本人触摸过的物品基本保留着这位天才伟人去世时候的样子,一下子把人带回到这位枢密大臣为魏玛日理万机的某一天。歌德前后治理萨克森-魏玛公国近10年,他将青春奉献给了这里的货物和交通税务、织布作坊规则、新兵征召、水利和道路建设、贫民收容院、矿山管理以及财政等大小事务。
矿山的工作让歌德对地质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收藏室里陈列着歌德从矿山采集回来的各种矿物化石和陨石标本—那是岩层学和化石考古徐徐开启的年代,人们还在为水成岩和火成岩两种理论争论不休。除了名目繁多的植物化石,歌德也对动物骨骼着迷。一个展示柜里展出了他收集的黄雀、雨燕和翠鸟的骨骼标本。
“走进大自然的正规学校,学习星辰日月的课程,那么你的靈魂之力便会展示,精神与相似的精神是如何交流的”,他在《浮士德》里写道。在歌德看来,人的创造和大自然精神感应共振,诗学和自然科学互为一体,他有责任在自然中寻找可以体现所有现象间普遍联系的模型—他后来写的《植物变形记》,预示着现代植物形态学的最早雏形。
歌德对色彩学也颇有研究。虽然他对牛顿的色彩理论的否定现在看起来站不住脚,但近年来很多学者重新评估了他长达1000页的《颜色学说》,认为其“在艺术、生理学和美学的很多方面,都结出了硕果”。“亲爱的,将您的目光投向那郁郁葱葱/再不必困惑”,在歌德看来,绿色必是能让眼睛最为满足的一种颜色。于是,我们看到了一间被漆成绿色的书房—显然,这里确是他逗留时间最久的地方。
在一些招待客人的房间里,我见到了歌德的“罗马心头爱”—朱诺神像,以及一些模仿西斯廷壁画的彩绘。众所周知,魏玛古典主义的开启,始于1786年歌德逃离魏玛公国并开始为期两年的意大利之旅。意大利的古典艺术继承了近代美术史之父温克尔曼笔下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的希腊艺术,而类似朱诺这样的作品,在歌德看来正是这一理念的完美化身。
1930年代,作家穆齐尔在《没有素质的人》里调侃歌德对朱诺的迷恋:“他回想起,歌德曾把一个超过真人大小的朱诺石膏头像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觉得这种偏爱惊人地遥远:一度曾经是极好的想法的,后来就变成一种毫无生气的古典主义了,变成他父亲同时代人中的落伍者的刚愎自用和尽职尽守,是徒劳无益的。”可没想到的是,当时针再拨转百年,古典艺术竟成了招惹争议的先锋艺术。这不,美国佛罗里达州某学校的女校长,因为让小朋友看了西斯廷壁画大师米开朗基罗的另一件作品大卫雕像,惨遭解雇。
·03·
“作为一个魏玛人,你喜欢歌德 吗?”
深夜一点,在从山上往回开的车里,我问玛利亚小姐。
玛利亚是魏玛的一位作曲家,也是我在魏玛的Airbnb房东。她和她的英国男友艾利克斯刚带我去艾特斯山参加一个艺术家朋友自行组织的野外观影会。
那是一个乌云之后突然变晴的夜晚,柴油引擎在树林里低鸣,两盏洛可可风格的落地台灯和天上硬朗的群星交相辉映,地上放着几款精酿啤酒和一些下酒的零食,旁边摆了一个精致的银色盘子,供取完食物的人随意打赏。草地上,挺着怀了6个月的大肚子,玛利亚躺在她的英国男友和我之间,左右摇晃着脑袋,不时地用英文给我们讲解这部被翻成德语的美国电影《神奇队长》。
“我好像只看过《浮士德》,而且是很年轻的时候了。我敢说,现在的德国人都不怎么对歌德感冒,也许是国家对他的宣传太多了?我们从小就要参加歌德学校,躲都躲不掉呢。”
那是一个非常惬意的夜晚,我没再好意思问玛利亚一个煞风景的问题。但我知道,就在这座山上,离我们几分钟的车程,有一个叫作布痕瓦尔德的集中营。就在这里,半个多世纪以前,这片荒野上飘荡着无数死魂灵,有几乎和目前魏玛人口相当的5万多人,被一群人从这个星球上残忍地抹除了。
我后来还查到,就在我们观影营地的边上,有一个艾特斯城堡。1776年至1780年间,那位邀歌德来魏玛上任的公爵夫人安娜·阿玛利亚(Anna Amalia)在这里举办她的“缪斯广场”盛会,请王公贵族们前来消暑,歌德兴致大发,每每在自己的作品中客串出演。
歌德和布痕瓦尔德,是艾特斯山的一体两面。1999年歌德诞辰150周年之际,有人在山上开凿了一条连接两点的徒步路线,并取名为“时间的切片”。
歌德对此似乎早有预言。“啊,我胸中有两魂相争!”他在《浮士德》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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